《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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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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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之前,还可以办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绩吧,这就是叫人知道什么事千万别干,拿我当个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当个教育人的故事说说。”裘德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开头说的时候,还算心平气和,这会儿却悲愤起来。“眼下思想和社会方面惶惶不安的精神面貌弄得好多人都陷入苦闷啦,我呢,说到底,就是这种状况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啊!”
    “你别跟他们说这些吧。”苏含着泪小声说,因为她深知裘德此时的心境。“你从前不是那样的人。你从前是怀着高尚的宗旨,为追求学问而奋斗,只有那些卑鄙的家伙才贬低你!”
    裘德把抱着的孩子换了个位置,好省点劲,接着就把话说完了:“我这会儿又病又穷,可是这还不是我顶糟的地方。因为我这会儿脑子里的信仰成了一团乱麻——黑里瞎摸,找不着头绪。做事靠本能,无所取则。八九年前我到这儿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条理分明,但是后来它们陆陆续续逃之夭夭啦。越到后来,我就越对自己没信心。我怀疑我如今还有什么能算得上人生大义,我只剩了下边两条心愿:于己无害,于人无伤;再有是真正做到让我最爱的人快乐。各位先生,既然你们都想知道我是怎么混过来的,我已经—一奉告啦。但愿对诸位有好处!到此为止,我也不能往下说啦。依我看,咱们社会这套规范准是哪儿出了岔子,这可得靠比我目光深远锐利的男男女女去探明究竟——假定他们真能做到。‘因为谁知道什么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居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①”
    ①um,ibus是拉丁文词尾变格。
    “好哇,好哇。”众人不约而同地说。
    “讲得真不赖呀!”补锅匠泰勒说,又悄悄地跟紧边上的人说,“明阿哈,那些吃牧师饭的成群凑到这一带来了,里头有一个趁着咱们的当家牧师想休假,就替他带着做礼拜,要是捞不到一个几尼,他大概不肯这样讲道吧?你看呢?我敢起誓,他们那帮子里头谁也讲不来。再说他们大概得先把要说的写下来才行。这小子讲得这么好,可是个工人哪!”
    恰好这时候有辆马车赶过来了,里面坐着一位喘吁吁的身穿大袍的博士,无奈辕马不听使唤,没在雇车人要停的地方停住,只见博士从车里跳出来,径直奔进了学院大门。车夫纵身跳下车座,开始往那畜牲肚子上踢,这个光景倒像为裘德一番讲话做了客观注脚。
    “要是这世界上最信教、最尊重教育的城市,”裘德说,“要是在学院大门口这儿,连这类事都于得出来,那咱们还有多大出息,还有谁说得清呢?”
    “别吵!”一个警察说,他刚跟一位同志忙着打开学院对面几个大门。“伙计,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你闭上嘴好吧。”雨下得更大了,带着伞的人都把伞撑起来。苏只带了把小伞,晴雨两用的。她的脸色显得苍白,不过裘德当时没注意到。
    “亲爱的,咱们还是走吧。”她低声说,尽量不让他淋着。“别忘了,咱们还没找到地方住呢,东西还放在车站,再说你身上也没好利落呢,我害怕一淋湿了,你又要病啦!”
    “队伍过来了。稍等一会儿,我看了就走!”他说。
    一时间六钟齐响和鸣,好多人的脸挤到了窗口上,而院长和新博士们也露面了,他们穿着红色和黑色大袍的形体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行星通过望远镜的物镜一般,从裘德的视野中倏忽而过。
    在他们行进时,认识他们的好事之徒一一点出了他们的名字,等他们走到伦恩造的老圆形会堂,人群就欢呼起来。
    “咱们往那边走!”裘德大声说。雨下个不停,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察到,带着一家绕到会堂那边。他们站在为减少车轮的不谐调的噪声而铺垫地面的干草上,那儿有许多经过霜雪剥蚀而显得古意盎然的半身雕像,它们环列在会堂周围,冷眼旁观正在进行的仪式——神情恹恹而阴沉,特别在望着浑身淋得透湿的裘德、苏和他们的孩子的时候,好像觉得他们非常滑稽:到这儿来,本来无所事事,何必多此一举。
    “但愿我也能参加进去啊!”他热切而认真地说。“听吧,我呆在这儿,可以听得见拉丁文讲演的几个词儿,窗户都开着哪!”
    但是,除了风琴奏出的和谐的乐音和每次讲演中间的喊声和欢呼,裘德只间或听到um或ibus①的铿锵之声,绝少拉丁文传到他脑际,白白站在雨地里。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该亚法为犹太人大祭司,反对杀害耶稣。他被众祭司捆住去见巡抚彼拉多。耶稣终为彼拉多处死。
    “唉——我就是活到死,也只好置身门外啦!”稍后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要走啦,我的能忍让的苏啊。你始终在雨里等着,你心多好啊——就为的是让我做一场春梦!我以后决不会再念叨这鬼地方啦,绝对不念叨啦!可是刚才咱们在隔栏边上,你怎么那样抖呀?苏,你脸色多苍白哟!”
    “我瞧见里查来着,就在对面那群人里头。”
    “啊——真的?”
    “他显然也跟咱们这伙人一样,到耶路撒冷来瞧瞧节日的盛况。这么着,他住的地方大概离这儿不怎么远。他从前也像你死乞白赖地要上大学,不过表面上没那么火辣辣就是啦。我看他没瞧见我;虽然他总会听见你跟大伙儿说话,不过不像怎么注意。”
    “呃——不注意就不注意吧。你现在不会为他牵肠挂肚吧,苏?”
    “不会啦,不会啦。不过我这个人太软弱,我固然知道咱们所有打算都对,可是我怪得很,老觉着怕他。我不在乎什么习俗不习俗,可这样怕他还是跟尊重习俗或者惧怕习俗有关系,就仿佛受了瘫痪病侵袭,慢慢,慢慢,越来越厉害,心里真难过!”
    “你这会儿挺累啦,苏。哦——我倒忘了,亲亲!好,咱们马上走吧。”
    于是他们动身去找住的地方,最后在霉巷找到了,看上去挺称心的,这地点对裘德特别有诱惑力,但是苏觉得巷子窄,又在学院后墙根上,只不通学院就是了。学院的高楼大厦把小房子的光挡住,弄得昏暗得很:学院里的生活同居民的生活竟是天渊之别,犹如彼此各处地球的一端,其实只是一堵厚墙之隔罢了。有两三处房子贴着有屋子出租的帖子,他们新来乍到,就敲了敲一家的门。一个女人应声出来,把门开了。
    “啊——听啊!”裘德突然说,他却没跟她搭话。
    “什么?”
    “钟声啊!是哪个教堂的钟声呢?怪熟的。”
    在稍远地方又响起了众钟和鸣。
    “我不懂!”女房东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敲门就为这个?”
    “不是,是要租房子。”裘德说,又回过神来。
    房东对苏的外形仔细打量了一下。“我没屋子租。”说着把门一下关上。
    裘德很狼狈,大孩子怪难受。“啊,裘德,”苏说,“我试试看吧。你干这类事不行。”
    他们又在附近找了第二家;但是房东不仅观察了苏,还观察大小孩子,很斯文地说,“对不起,有孩子的人家,我不租。”也把门关了。
    顶小的孩子噘着嘴,不出声地哭起来,本能使他感到碰上了麻烦事。大男孩叹口气。“我讨厌死基督堂啦!”他说。“那些又大又旧的房子是监狱吧?”
    “不是,是学院,”裘德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也在里头念书呢。”
    “我才不想哪。”大孩子回了一句。
    “咱们再试试瞧,”苏说,“我把大衣裹得紧点。……离开肯尼桥到这地方就跟该亚发去见彼拉多①似的……亲爱的,你看我现在这样儿如何?”
    ①主要是指当时流行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厌世哲学和尼采的唯意志论,以及休谟的不可知论。
    “现在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了。”裘德说。
    还有一处房子招租,他们就试第三次。女房东倒也和善,不过她空出的屋子很小,如果苏的丈夫能到别处去,她就答应让苏和孩子住进来。他们找房子已经耽误了,到这么晚还没找到,只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们跟她商量租用条件;虽然房租有点超出他们当前的负担能力,也只好答应下来,好在在裘德找到常住寓所之前,一时总能勉强渡过难关。苏租下的是这房子三楼一间背光的屋子,里边有个套间,能安顿下孩子。裘德呆了会儿,喝了杯茶,发现窗户对着另一所学院的后墙,心中为之一喜。他吻罢四个人,就出去买日用品,给自己找落脚地方。
    他走了之后,女房东到楼上来,想跟苏谈谈,以便对房客家庭状况有所了解。苏素常胸无城府,不善作伪,在她承认她家遇到困难和过着居处不定的生活之后,冷不防女房东说出下面一句话,令她为之惊愕:
    “你的确是结过婚的女人吗?”
    苏颇感犹豫,随即在一时冲动之下,未加思索就对那女人说:她跟他丈夫都曾结过婚,不过头一次婚姻都令他们很苦恼,深恐此后若再有第二次婚姻形式的结合,可能重蹈覆辙,终身受害,无从摆脱。尽管他们誓愿毕生厮守在一起,都害怕一纸婚约上的种种条件反而葬送了他们的爱情,所以虽然两三次打算签约,无如委实鼓不起勇气搞那一套。如此这般,她言下自己的确是结了婚的妇女,不过房东不以为然。
    那位女主人表情显得尴尬,就下楼了。苏坐在窗前,对着外面的雨出神。有人已经进了房子,一阵响声把她已经安定下来的心情打破了,接着就听见楼下过道里一个男人跟女人说话声音。原来女房东的丈夫回来了,她正对他说明他不在时,她把房客招进来了。
    他突然大发雷霆,嗓门一下子大起来:“谁要在家里留这样的女人?也许她就要生孩子!……再说,我不是讲过招没孩子的吗?过厅跟楼梯刚涂过,就得让他们踢来踢去的!你本来该明白嘛,他们这个样儿来,根本不是正派人。我说租给单身汉,你偏招进来一家子。”
    妻子做了番解释,但是丈夫大概是固执己见,毫不通融。过会儿,苏门上有人敲了一下,那女人露面了。
    “太太,对不起,我想跟你谈一下。”她说。“直说吧,我现在不好再把屋子租给你一个礼拜了。因为我丈夫不赞成,我只好请你们搬出去。你今儿晚上在这儿过夜,我没意见,因为下午到这会儿,也够晚了,不过,我还是想你明儿一大早就走才好!”
    苏自然心里有数,她完全有权利住上一个礼拜,可是她不想因此而在那对夫妇间挑起是非,于是表示可以接她的要求一大早走。女房东走后,她又望着窗外。看到雨不下了,她就向大孩子提议,她先把小的哄睡了,然后他们俩出去想法订到明天的住处,免得像今天这样给逼得到处碰壁。
    所以她没把裘德刚从车站送来的箱子打开,就跟孩子一块儿出去了,到了几条潮湿的、不过还不叫人难受的街道。苏想到裘德大概正为自己找地方烦心,决定不拿人家通知她搬走的消息去干扰他。孩子给她做伴,她串到东串到西;虽然试了十几家,可是孤军作战,比裘德陪着,运气还糟。没一个人答应第二天给她一间屋子,家家房主人都斜眼睨着这样一个带着孩子,天黑了还找住处的女人。
    “我真不该生出来,对不对?”男孩子惶惶不安地说。
    苏终于疲惫不堪,只好回到她不受欢迎的地方;反正她在那儿至少可以托庇过夜。裘德在她外出时来过,留下他的地址。因为她知道他现在还很虚弱,所以她坚持原来的决定,不去干扰他,留到明天再说。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2节
    那房子只好算城区里的旧棚户房子,她坐在那儿,瞧着什么也没铺的光地板,然后又从没挂窗帘的窗户,仔细看外边的情景。近在对面的是石棺学院的不出声音、没有窗户的黑糊糊外墙。它们夜晚挡住月光,白天挡住阳光,把积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阴凄、顽梗偏执和老迈昏馈一古脑儿倾倒在她屋里。再往前是丹书学院,再远点是另一所学院的塔楼,它们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叹,主宰一个心地单纯的男人的激情会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样把她们娘几个放在心窝里爱的人,由于始终未能忘情于昔日的梦想,竟然不惜把他们安置在这么叫人觉得丧气的地方。哪怕到了现在这光景,他还是没听清楚那些沾满学究气味的墙壁对他的愿望发出的回响是何等冷酷无情的否定。
    找房子一再失败,加上现在的房子也没有父亲容身之处,在大孩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有一种无影无形。不可名状的恐怖紧紧地扼住了他。屋里的沉寂因为他开口说话而打破了:“妈,明几个咱们可怎么办哪?”
    “我也不知道!”苏懒懒地说。“我担心又要让你爸爸发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个屋子住哟!那一来就没多大关系啦!”
    “是啊,那就没多大关系啦!”
    “还有事儿叫我干吗?”
    “没有!反正咱们万事只有烦心、倒霉、受罪的份儿!”
    “爸爸走是为我们孩子有地方住,对不对?”
    “这也有关系。”
    “呆在这世界上还不如离开好,对不对?”
    “有这么一点,亲爱的。”
    “你们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为有我们这些孩子,对不对?”
    “呃——大人有时候也嫌孩子累赘。”
    “那,孩子要是惹这么多麻烦,干吗还要生孩子啊?”
    “哦——那是个自然法则。”
    “可我们自个儿没要生,是吧?”
    “对,是这么回事。”
    “可我比别的孩子还糟哪,因为你不是我亲妈;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用不着留我。我就不该上你这儿来——这可一点都不错。我在澳洲麻烦人,上这儿来还麻烦人。但愿我没生下地哟!”
    “这你办不到啊,亲爱的!”
    “我觉着,孩子生下来了,又没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儿没长起来,干脆把他掐死,不让他往大里长,到处跑!”
    苏没答话。她心里嘀咕着,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这个异想天开的孩子。
    后来她总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样愿意和她分忧的人,只要情况许可,她一定对他实心实意,决不藏藏掖掖。
    “咱们家又要添个孩子啦。”她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
    “又要有个小宝宝啦。”
    “怎么?”孩子发了疯似地跳起来。“哦,上帝哟,妈呀,你可千万别再弄一个来哟,你现在够麻烦啦!”
    “是啊,是够麻烦啦,我也不好意思说啊,”她嘟囔着,因为忍住泪,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哦,你没心没肺,你没心没肺!”他喊起来,毫不留情地责怪她。“妈呀,你怎么这么坏,这么狠心,你就不能等家里好点,爸爸身体好了,再这么干吗?你这不是把咱们家搞得更麻烦吗?咱们没家没业的,爸爸只好到外头住,明儿个咱们又让人赶出去啦;可你还要给咱们家再添口人!……你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着,走来走去的。
    “小裘德哟,你、你可得原谅我呀!”她央告着,她的胸脯这会儿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样起伏。“我这会儿说不清啊——你长大了,我一定告诉你。现在咱们困难到这个份儿上,真像我是存心要这样哪!我没法说清楚,亲爱的!可是我实在不是存心——我也没办法啊!”
    “你就是存心——准是存心!你要是不答应,不是行吗?因为这样的事,谁也没法在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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