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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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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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儿呆的时间比原来打算的长多了,一直起劲地注意着裘德的动向,裘德那方面却再没瞧见她。费乐生这天回家路上碰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到镇上了。
    “你爱出来上这条路走走吧,卡特莱太太?”他说。
    “我这才重新开头哪。”她答道。“我当姑娘,跟嫁人之后,都住在这儿。我这辈子前头觉着有滋有味儿的事儿,样样宗宗都跟这条路搀合着。这些事新近又在我心里鼓捣个没完;因为我刚去过一趟基督堂。是呀;我见过裘德啦。”
    “啊!经过那么一场打击,他们的情形怎么样啦?”
    “他们的办法可真出奇啦——真出奇啦!她不跟他住一块儿啦。我走之前才听说的,千真万确的。不过我先头找他们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俩的态度,就觉着他们早晚非走这一步不可。”
    “不跟她丈夫一块儿住啦?唉,我本来觉着这一来他们俩结合得更紧呢。”
    “闹来闹去,他根本不算她丈夫。虽说他们这么多年跟夫妻俩一样过,她可压根儿没跟他真正结过婚。现在嘛,这件惨事不单没让他们赶着办,把关系弄个合法化,她反倒怪里怪气地信起教来了,就跟卡特莱死了,我受打击的时候一个样,不过她神经兮兮比我还厉害呢。她说,我这是听人家说的,她说在上帝跟教会眼里头,她是你的妻子——就是你的妻子,此外什么人,怎么干,都不能算数。”
    “啊——真的吗?分开啦,他们分开啦!”
    “你还不知道,那个顶大的孩子是我的呢——”
    “哦——你生的!”
    “对啦,可怜的小家伙——感谢上帝,他可是我明媒正娶生下来的。她大概前思后想之后,才觉着,别的不算,只有我才该占着她那个位子。我这会儿还不能说准了。不过,拿我自个儿说吧,我快离开这儿啦,我这会儿得照顾爸爸,没法在这个带死不活的地方往下住啦。我希望到基督堂,要么别的大城市,找个酒吧活儿于于。”
    他们分了手。费乐生往山坡上才走几步就停住了,赶快掉头,又把她喊住。
    “你有他们的住址吗,从前的也行?”
    阿拉贝拉跟他说了。
    “谢谢。再见。”
    阿拉贝拉一边往前走,一边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一路上还不断练习咋酒涡。正是从那个地点起,路两边都是截去顶枝的柳树,一直通到镇里头条街的善堂。
    同时,费乐生上了山,往马利格林走去。悠悠岁月,他这是头一回在生活中睁开眼睛往前看。他从草地上大树底下过去,走向他不得已而去工作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学的时候,想象着苏走出门来接他的光景。在这世界上,不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谁也没像费乐生那样只为出自一番好心让苏离开他,因而闹得麻烦不可开交。正人君子们对他的打击之大,实在超出了人类承受力的极限;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濒于饿死,就是现在在这个乡村小学挣到的那点微薄报酬也只是差可糊口而已(当地那位牧师还因为对他关照而备遭非议)。他常常想起阿拉贝拉的话:他应该对她严厉点,那样她的犟劲儿用不了多久就垮了。但是他这人是个死心眼儿,对别人的意见有理没理都听不进去,再搭上他受教育时接受的原则,所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的处置,无可訾议,这个信念,他从来就没动摇过。
    原则这玩意儿诚然可以由于某种心理倾向而置诸脑后,但换了另一种心理倾向,说不定也会轻而易举地同样酿成无穷祸害。从前既是本能促使他给了苏自由,现在也能叫他把苏和裘德同居看成无伤大雅。要是说他并不爱她,他也还可以按他的特异方式对她抱希望,而且很快就感到,且不说如何对付外界,单是她愿意回来,把她再弄上手,那可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了。
    不过他已经懂得,要对付那班铁石心肠的人不惜伤天害理对他的肆意污蔑,他非得要手段不可。而且这可以就地取材,信手拈来。一巳把她弄回来了,而且光明磊落地宣告他从前把她看错了,所以离婚也就离错了,所以要和她重结连理,再续良缘。这样一来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补偿,得以重理旧业,也许还能回沙氏顿小学,说不定教会还能让他当特准传教士哩。
    他想写封信征询季令安的意见,看他对写信给她这一手作如何想。季令安当然回了信,说她既经离去,最好听之任之;他认为她既为人妇,自应属与之生男青女、患难相共之人,更何况他对她一往情深,非同一般,说不定再过若干日子,他们这对古怪夫妇的结合会办法律手续,此后当可万事大吉,既得体,又如意了。
    “可他们才不干哪,苏才不干哪!”他自己一个人大呼小叫的。“季令安真是就事论事啊。苏这是接受了基督堂的感情和教导才到这一步啊。她认为婚姻是绝对解除不了的,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清楚她怎么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的想法跟我并不一样,不过我得利用她的想法,促我的想法实现。”
    他给季令安回了封短信。“我自知全盘错误,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至于说她与那个男人同居,生男青女,我认为(虽然我无法按古老成规从逻辑上或伦理上提出辩解)那也不过使她得以完成自己的教育而已。我要写信给她,以证实那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
    他给朋友写信之前本就立意如此,所以写不写原来无所谓,费乐生为人做事大抵如此。
    于是他经过一番仔细推敲,给苏写了信。既然知道她的气质易于激动,他在信里边随时都摆出一副拉德曼舍①式正颜厉色;还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有悖教义的感情,兔得她看了害怕。他声称就他见闻所及,得悉她的思想大有改变,所以他深感不可不说,自他们仳离后,历经世事,他的见解也颇有变化。他愿坦陈无隐,他写此信殊与热烈的爱情无涉,而是因为他切望使他们的生活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不致重演因他当初自以为根据公正、仁善和理性的原则所作所为而造成的令人痛心的结局的危险。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他已恍然大悟,身处他们这种古老文明之中,谁若不顾一切任凭自己生而有之的正义感和公平心而无所节制,势必碰得头破血流。你若一心想混到手你那份舒适和体面,你一切行为非遵循你经教导而养成的正义感和公平心不可。至于什么朴质纯真的爱人之心,那就去它的吧。
    他提议说,他目前住在马利格林,她无妨来此。
    写完了,转念一想,他把倒数第二段删掉了;重抄一遍,立即发出;多少有点心痒难挠地等待下回分解。
    几天后,有个人影穿过为茫茫雾气笼罩的基督堂郊区别是巴,往裘德在同苏分居后所赁的住所走去;乍着胆子在他门上敲了敲。
    已经是晚上了,所以他在家。他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跃而起,赶快开门。
    “你跟我出来一下好不好?我不想进去。我想——跟你谈谈——跟你一块儿上公墓去。”
    苏是声音颤抖着把这几句话说出来的。裘德戴上了帽子。“你这时候跑到外边来,太苦啦。不过你要是真不想进来,我也不勉强。”
    “我不想进去。我不会耽误你多大工夫。”
    裘德因为觉得非常不自然,一时没再把话说下去;她呢,好像思绪乱结,一点主动说话的能耐都没了。他们如同阴曹地府的鬼魂,在浓雾中走了好久,没出声,也没做什么表示。
    “我想跟你说一下。”她终于开了口,话音一快一慢的。“这样你就不会突然听见别人说起来了。我准备回里查那儿。他大度包容,表示对过去一切决不计较。”
    “回他那儿?你怎么能回——”
    “他打算跟我再结次婚。那不过是个形式,好应付社会上那些人,他们是不会实事求是地看人论事的。不管怎么着,我原来就是他的妻子。这怎么也改变不了。”
    他转过身来对着她,显出撕心裂腑般痛苦。
    “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呀!是啊,你现在就是啊。你不是清清楚楚吗?咱们为了应付别人的恶言恶语,出了那趟门,回来时候装着按法律结了婚,面子上好过得去,这事我一直后悔呢。我爱你,你爱我;咱们相依为命,这才是婚姻啊。咱们现在还是相爱,我清楚,你不也一样清楚吗?苏啊!因为这样,咱们的婚姻是勾销不了的。”
    “不错,你的看法我知道。”她回答,用了那样充满了失望而又勉强抑制自己感情的口气。“但是我还是要跟他再结婚,这你是一定要斥责的。要是从严说的话,请你别生气,裘德,你也该把阿拉贝拉弄回来。”
    “我该把她弄回来?天哪——还要干什么!不过你跟我要是按法律结了婚,像咱们以前考虑那样办了,此时你又当如何?”
    “我还是一样想法——咱们这个算不上婚姻。即便里查不要求我再来一次神圣的仪式,我还是要回他那儿。但是,‘世间万事,各行其道’(我这么想),所以我同意再举行一次仪式。你别挖苦,也别强词夺理,搞得我活不下去,我求求你!我从前是坚强不过的,这我知道,也许从前我才对你无情无义过。可是,裘德,你就以德报怨吧!我现在是弱者。别对我报仇泄愤吧,慈悲慈悲吧。哦,对我这个想要改邪归正的坏女人慈悲慈悲吧!”
    他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睛湿了。亲子夭殇这个大故看来把她的推理能力彻底摧毁了,那一度深睿的洞察力黯然失色了。“错到底啦,这样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他嘎声说。“要把我逼疯啦。你喜欢他吗?你爱他吗?你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不是一心要卖淫吗?上帝宽恕我吧,将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我不爱他——就算我现在痛改前非了,这我也一定承认,一定承认!不过我要努力学会用服从他的办法去爱他。”
    裘德反复不断地譬解,劝说,央求,可是她的信念一点不动摇。看来她只剩下这个信念算最拿得稳了,唯有把这个信念坚持下去,她才不致让她历来种种冲动和愿望把她弄得无所适从。
    “我把整个事实都告诉你了,亲口说了,我算够体谅你了,”她冷冷地说,“省得你一听到别人转告,觉着我瞧不起你。我连不爱他这样的底也承认了。我没想到你因为我这样做,竟然对我这么粗暴!我要请求你……”
    “让你走?”
    “不是。把我的箱子——寄给我,要是你肯的话。不过我想你不肯。”
    “哈,我当然肯喽。这么说——他不到这儿来接你——到这儿来跟你结婚喽?他不肯屈尊俯就喽?”
    “不是那么回事——是我不让他来。我自愿到他那儿,跟我当初自愿离开他一样。我们要在马利格林小教堂结婚。”
    他说她顽固不化,一错到底的时候,她显得既哀伤,又娇婉,裘德不止一次因为可怜她而落泪。“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全凭冲动忏悔罪过的法子,苏!别人刚希望你走阳关大道,本来是理所当然,可你偏偏要钻死胡同!”
    “啊,呢;那就这样好啦!……裘德,我得说再会啦!不过我还要你跟我去趟公墓。咱们就在那儿告别好啦——在他们旁边,他们没白死,总算把我的错误思想纠正过来了。”
    他们朝公墓方向走,经过向看墓人说明,他开了公墓门让他们进去。他以前常来,知道怎么摸黑走到坟头的路。到了之后,他们默默立着。
    “就在这儿——我愿意咱们在这儿分手。”她说。
    “就依你的!”
    “你别因为我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就觉着我狠戾无情。你对我宽和大度,用情专一,这是绝无仅有的。你在社会上失败了——如果你失败了的话,那并非你的过错,而是你的光荣。别忘了,人类中间只有那些决不孳孳为利的,才是真正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凡功成名就的人,多多少少是自私自利者。忠信笃实非失败不可……‘爱不求自己的益处。’①”
    ①枭(猫头鹰)的一种。枭鸣不祥,我国民间昔亦有此俗。
    “咱们对这一章真是情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我永远爱的亲亲,咱们就按这一章,分手时也是朋友吧。哪怕你所谓的宗教那类东西都湮灭了,这一章的内容也历久不衰,万古犹新!”
    “好啦——别说啦。再会,裘德,我一块儿造孽的同伙,最亲切善良的朋友!”
    “再会,我的走入迷途的妻子,再会!”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5节
    第二天下午,人们习以为常的基督堂浓雾依然笼罩着一切。苏的纤弱的身影在雾中依稀可辨。她正在往车站的路上。
    裘德那天百事无心,没去上班。凡苏一路可能行经的地方他也一概不想去,故此采取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处前此从未到过的地方,但见物景凄迷、诡异、毫无生趣,成片的树枝不断滴水,咳嗽和肺痨随处隐藏着。
    “苏把我甩啦——把我甩啦!”他悲伤地嘟嘟囔囔。
    苏在同一时间已经坐火车到了阿尔夫瑞顿大路,在那儿上了汽动有轨车,转往镇内。事先她请求费乐生勿来接她。她说,此来系自愿,希望一径到他家,到他炉旁。
    那是个礼拜五晚上,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小学老师从那天下午四点直到礼拜一上午都没课。她在大熊客栈雇的小车把她送到马利格林,先在离村半英里远的篱路一头停住,让她先下车后再往前赶,把她带来的行李送到小学。小车掉头回来的路上跟她碰头。她问车夫老师家的门开没开着。车夫告诉她门开了,老师还亲自把她的东西搬进去。
    这样她可以进入马利格林而不引得人人注目。她打井边走过去,从大树底下走到另一边看上去相当新的校舍,门也没敲就抬起门搭子进去了。费乐生果然如她嘱咐,站在屋子当中等着她。
    “我来了,里查。”她说,面色苍白,身上直哆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真不敢信——你不计较你的——妻子啦!”
    “什么都不计较,亲爱的苏珊娜。”费乐生说。
    他这么亲呢倒叫她一愣,不过他这是准备有素,说得有板有眼,何尝有一点点炽热的情感。跟着苏又折腾起自己来了。
    “我的孩子——都死啦!——死得活该!我心里高兴——简直高兴啊。他们生下来就是罪孽。他们送了命可教我懂得了该怎么活着啦!他们一死,我就过了洗心革面第一关。所以他们并不是白死啊!……你真要我回来吗?”
    她的话,她的声调那么凄楚,他不由得心里一乱,这一来做出了他本来无心的举动。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一边脸。
    她稍微一闪,不怎么看得出来,让他嘴唇一碰,浑身的肉都颤起来了。
    费乐生大失所望,因为他的欲火又升起来了。“我看你还是嫌我!”
    “哦,不是,亲爱的——我——我是一直在湿淋淋的大雾里头坐车来的,身上冷飕飕的!”她说,出自某种担心,赶紧笑了笑。“咱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快了吧?”
    “我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要是你也愿意的话。我要叫人给教区长送个信,说你到了。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非常赞成——他说这么一办,咱们以后的日子准是功德圆满,万事如意。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主意定了?你要是觉着现在还不好走这一步,现在说不行也不迟。”
    “行,行,我都行!我就是要快办快了。告诉他吧,马上告诉他。这件事正是考验我的力量——我等不下去啦!”
    “那就先吃点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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