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是情绪像,喜怒无常,变化无方,一会儿一个念头,特情绪化的那种,而小晏她是思想像,一旦受一个念头所累,就会一直困惑下去,她比我更容易一蹶不振。
我把屁股兜里的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掏出来,我装出很开心的样子挺滑稽地“奏乐”,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你看,音乐会的门票,怎么样,今天晚上的,平安夜听音乐会,浪漫吧!
小晏把票拿在手里看,看了足足十秒,边擦着脸边问我说,花了多少钱?
我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别人给的。
小晏这会儿不哭了,这会儿是叹气,特失望的表情,她说,你怎么老跟我撒谎,不让你花钱看电影,你反倒买这个,你怎么就不能省着点用钱呢?
我赶紧解释,我说,这个真是别人给的,我怎么没省钱,我今天都是坐公车回来的。
小晏两眼湿湿的,她把音乐会的票摔在一边上,她冲我发火说,你看你,老是跟我撒谎,每次乱花钱,每次原谅你,你反复这样谁信啊?
我也发火,我说,告儿你不是买的不是买的,你不信,你不信拉倒!对!我老跟你撒谎,我老乱花钱,我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少管我!你心里难受就跟我发脾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心里难受他妈的找谁去?我找谁去啊?
我光着脚丫在地板上来回走,来回摔东西,所到之处的那些毛绒宠物被我摔得满地都是,好像下一秒这里就不过了似的。其实我不想发火的,我知道小晏心情不好,可是我没忍住脾气,我当时青筋凸张,跟抽风一样。
小晏对我激烈的反应有些意料之外,她扫了一眼地板上的娃娃什么的,她说,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我说的不对吗?
对,你说的都对!你干什么都是对的行了吧!高业随便画个圈儿够你三年跑的,让你上车你就上车,信他,他骗你你也信他,你不信我?啊?你不信我!
我跟你说这两张票的事儿,跟高业有什么关系呀?我怎么不相信你,要不是你总乱花钱,总来骗我,我怎么不相信你啊!你说票是别人给你的我也没不信,我就是觉得这种票特贵,我想不到会有谁给你这么贵的票,我不就是问问吗?
你根本就是不信我!你从小到大都是穷惯了,成天攒钱攒钱攒钱的,强迫我也跟着做,你知不知道让我攒钱就跟让你花钱一样费劲。我长这么大从不愁没钱花,我习惯了你知道吗?我总错,总是错,总是不能如你所愿,你应该知道跟我在一块儿本身就是错。不想错,你不想错你跟我分开啊,跟我分开随便去找个男的,随便找哪个男的,高业他肯定不敢这么欺负你!
你说什么?
我说咱俩分开!让你走!
你让我上哪儿?
上哪儿都行,反正别跟我在一块儿!
你再说一遍?
我就觉得我和小晏总是为钱的问题争论不休,我们闹别扭的原因多数都是因为钱引起的。后来偶然一次我看星座书,书里说射手座事实上是很难把钱留在荷包里的,他们出了名的爱自由,喜欢随心所欲,对“节省”两个字没什么概念,所以常常花起钱来没有节制……我觉得小晏本来也应该这样,可她受过难,那段童年的乡下生活把她影响了,让她对金钱的根本看法和态度烙下了永不能改变的偏颇。
那天下午,我偷偷地看着小晏从床上爬起来,她径直地走出卧室把鞋穿上,然后打开小屋的门离开。其实当我说到分开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怎么离得开小晏呢?我吃她做的饭,穿她洗的衣服,我的身体都是她的味道,倘若现在我一个人走在别的地方心里想的一定是那里距离小屋有多远,距离小晏有多远。小晏生活上的节省,学习上的方法,精神上的坚强不屈,为人处事的真挚诚信,包括洗衣服、做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教会了我太多作为一个人的一些最为基本的生存技能。尽管这些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益处,也并没有马上立见功效地改变表面上依赖成性邋遢成惯的我,但后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那段穷途末路的日子,还有我一个人在上海能够正常地活下来,很大程度上都是来源于这个冬天小晏的言传身教和我对这个冬天的心驰神往。
第二章 抚摸灰尘(110)new
跟小晏住在小屋的这个冬天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对人、对爱情、对家庭、对生活的理解和感受,对过去放纵自己放纵生命的态度改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端正了我过去扭曲的身心,是我迈向成年人的成熟心态至关重要的一个台阶。曾经内心自卑外表自负的我疲惫不堪,在小晏的面前我终于做回自己,我可以高兴了就笑难受了就哭,淋漓尽致,随便怎么想就怎么表现出来。那种情绪变化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痛快发泄的,包括我姐、我妈——那个在我心里永远那么美丽那么热爱的老太太,照样无法给我任性的自由。
每次,我和小晏面对面地躺在一起的时候都特想她抱着我,她一抱,我就能情不自禁地把一天里的高兴和难过用微笑和眼泪释放出来,就像一个孩子在妈妈怀里说着幼儿园的一天都学了什么拼音字母,都跟哪个小朋友斗嘴吵架了是一样的。我觉得我和小晏在精神感情上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爱人当成情侣什么的,每次我从俱乐部回小屋,小晏总会习惯性地说句“回来啦”“今天这么早呀”“今天怎么这么晚呀”诸如此类的话,说完赶紧冲进厨房拧开打火盘,把已经切好的菜料下锅开炒。我耍赖的时候,小晏会打我屁股。她吃我吃剩下的菜汤泡饭,记得我说谎会结巴,生气会不说话,记得我不喜欢吃面食不喜欢洗澡。她笨,学不会上网聊天,也不会打游戏机,每次和我玩四连珠都输得干瞪眼儿。每次朦胧睡醒之间轻轻唤我名字,给我留便条会画一个妈妈领着小朋友的图案当作签名。她害羞,却比我勇敢,她亲吻我跟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什么事情都会跟我商量,把我当成亲人当成依靠地爱着。其实跟小晏一起生活的日子,有很多简单的细节让我感动,她给我洗脚,给我洗澡,给我把每天穿的袜子放在枕头底下,我会想起小时候我妈这样心细如发的照顾。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把小晏跟我妈想到一块儿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小晏的怀里会喊她妈妈,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轻轻地说,妈妈。小晏半睡半醒地搂紧我,她说——嗯——狗福久快睡。这些每次想来心里都是那么的踏实。
小晏一直以来叫我狗福久,想一想有点像先兆,小晏说农村那边的孩子不好养活妈妈就会给他们取个小名叫“狗蛋儿”、“狗剩儿”诸如此类的名字。“狗福久”本来是小晏叫那个大狗熊的称呼,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也这么叫我了呢?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跟小晏火冒三丈?我手丫的一指决意让她走究竟是因为什么?好像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找不到最初的原因了。
〈46〉
小晏走后,我把自己大字形地摆在床上,我这个人死犟死犟的也不知道是像谁了,明明知道错了,明明心想说些认错道歉的话可是嘴上就是说不出来,就是嘴硬!我把和小晏在小屋生活的这段日子虎头蛇尾地想了一遍,我们每天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看书学习,一起洗澡睡觉,好像唇齿相依的那么和谐快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小晏会去哪儿?小晏会不会一气之下跑回家,然后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管我了,那么我怎么办?我去她家找她?万一她没回家呢?万一给冒冒失失的我开门的是小晏的爸爸妈妈,我怎么说呢?
我躺不住了,真不知道窦俊伟干嘛要给我两张音乐会的票,真不知道高业干嘛要死乞白赖地纠缠着小晏,真不知道我干嘛要跟小晏发那么大的火,好端端的一个节日本来兴致高昂的,怎么说着说着弄成分手这么闹心呀?!
我坐立不安,在地板上阳台上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抽烟,心不在焉地胡乱按着电视遥控,只要听见楼梯口有点儿动静就赶紧去看看猫眼儿,看看是不是小晏回来了。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理智多了,我把地上横躺竖卧的娃娃一个一个地重新摆好挂好,我前后想想小晏肯定不会走远,我们明天还要上学呢,她外套没穿书包没带怎么可能跑回家呐!她迟早回来,说不准这会儿正走上来呐!我就这么安慰自己,一直到夕阳西下也等不到小晏,这中间大概有两个钟头的时间,这两个钟头异常漫长,把我折磨得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并不是害怕小晏从今往后不再和我一起生活,我是害怕这一分钟小晏再一次跟高业狭路相逢,高业之前被小晏打得气急败坏,如果给高业逮住他会怎么对她,我可想而知。
我几番穿好衣服想去找小晏,几番都退了回来。我心想,一旦小晏回到小屋看我不见了肯定以为我是生气跑了,一旦她再跑出去找我怎么办?天就要黑下来,有细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我撑着栏杆站在阳台,站在一个可以看到进入这里必经之路的角落翘首以待,这个时候的我心急火燎,焦躁地喘着粗气,焦躁地捶打着晾在阳台上冻得梆梆硬的衣服,等到整个房间黑咕隆咚,我终于等不下去了。我把阳台的门关好,把台灯打开,然后坐在书桌上给小晏写纸条,写纸条的时候,我突然鼻子一酸哭了,我的眼泪大粒大粒地砸在笔下的纸上并且迅速洇浸散开,我在昏黄的台灯底下麻利地写下“妈妈,如果你回来不要出去找我,我找不到你自然会回来。——四点四十五分。——狗福久”。我留言的语气有服软的态度同时也十分坚信小晏只是一时生气,她肯定能回来能看到纸条,临走之前,我还写下一个时间段让她可以安心等我,我说“最晚七点之前回来,放心”。当时,我天真地想,我和小晏七点的时候肯定就跟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没准俩人激动地坐在音乐会的现场享受着平安夜无比圣洁的天籁之音呢!
第二章 抚摸灰尘(111)new
我把纸条用烟灰缸压在书桌上,完后穿衣服穿鞋准备出门,想一想书桌上那么多书书本本好像纸条难以显眼,我又折回卧室把纸条用相框压在床上,一张大床上一幅相框的效果比较醒目,我端量满意决定即刻出门。出门之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拿进厨房倒掉,这么多烟蒂被小晏发现是会挨骂的。正在毁尸灭迹的时候,小屋的门铃响了,我当时听到门铃响,估计心跳至少停顿了五秒,确定了不是幻觉,我从厨房飞到门口,铆足大劲地去开门,就生怕一下拉不开,小晏她等不及。——那一刻突然觉得真是不能没有小晏,这段感情对我实在太重要,只要能和小晏在一起,即使真的要我节衣缩食我也乐意,因为有她,我就不会孤独,我吃路边摊也很快活,这快活任凭谁来扇阴风点鬼火我都绝不拱手相让!
但,门外不是小晏。
在我拽开防盗门的那一瞬间立刻冲下楼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做的准备是抱住面前的幸福,我是准备抱住小晏跟她表白离不开她的,所以当看见高业和一帮男的站在门外的时候,我欣喜的笑容来不及收去,我激动的心情全部僵滞在脸上。
楼道里昏暗的感应灯把高业的脸照得异常阴郁,门一开,他霍然抬头,头发上粘着些许雪花,他左面额头的皮肤隆着一个血紫色的大包,这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明显可见的。高业用一只手撑住门率先走进来,紧接着有四个山野村夫的男人都跟进来,我对他们并不陌生,他们是在酒吧闹事的全部阵容。
高业,你今儿晚上来不是邀请我去吃饭的吧?
哼哼,行啊,季晏呢?
怎么,邀请我们俩一块去?去砸你车玻璃?
吴小阳,我不瞒你,我这人挺坏的,别说我没告儿你到时候怪我手黑。
嗬,你吓我啊?
你觉得我是吓你吗?
高业穿着一件黑色皮大衣,他说这一句的时候把脸狠狠地逼过来,他的呼吸中有雪茄烟浓重的气味,我完全闻得到。在我和高业站在门口言词锋利的短暂交谈里,小屋已经灯火通明,四个男人其中三个已经把小屋四下走遍,另外一个手抄着裤兜原地不动,一头烫发跟电话线似的,好像一个长毛大傻■。他喊高业叫哥,他接到查无收获的消息然后向高业悄声说,哥,那女的不在。这个男人特别的发型我记忆犹新,他就是那天在酒吧里被柳仲砍得捂着脖子直吭哧的家伙。
高业失望地挨个儿看了看他的兄弟们,看完了问我说,季晏在哪儿?高业的眼中有不耐烦的焦急,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的他总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不凡沉稳,现在看来他已经搓手顿脚沉不住气了。
我问你季晏在哪儿?
高业,你怎么那么好笑,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家?你带着一杆子人马闯进来,你也无视什么了吧?
无视什么?
请你马上离开这儿,否则我马上报警。
哼,哼哼,好啊,既然这儿不妥,那到我那儿去吧!
高业带的四个男人开始并没一块儿动手,他们太小瞧我,先是俩男的上来拧我胳膊,他俩都长得老高,特粗鲁,我那会儿突然想到三十六计跑为上计那句话,我一边明知故问地说,想干嘛?你们想干嘛?一边发力一推,绊趴下一个。我欲箭步夺门而去,这个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你拳我脚,一拥过来。
这四个人,那都是坚实魁梧的好体格,比起高业深不可测的大脑,他们更擅长打架。我当时特害怕,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我听见那个长毛大傻■牛气烘烘地说,呦,还练过呐!然后,仨手下全都轻藐大笑。我跟心里想,不能害怕,信心,信心决定命运,我他妈都跆拳道蓝带了,我怕谁,全当实战演习呗。我使劲回想平日窦俊伟给我们放的那些实战演习的光盘,结果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长毛站在那儿逗我玩儿,伸根手指头示意我放马过去,我转头望望门口,俩男的正在扭头晃脑做些故弄玄虚的战前松弛,高业跟没事儿似的,倚着门若无其事抽雪茄呢。
我心想,他妈要“放马”,也冲逃命的门放啊,我再一次箭步而上,这时长毛一拳头抡过来,他那一拳,估计都能打死我三回,我本能地闪开,特别顺利地就拽住了他的胳膊,接着,我的右膝盖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上,这一点炮得手使我立马精神大振,不那么害怕了,也不再死记硬背去想光盘里的影像,下手则随机应变。
我猜,长毛之前大概没瞧得起眼前这个光有高没有宽的单薄女子,所以他们开始并没想打我,他们就是想抓住我,带我走而已,是我一个点炮惹怒了他,他眉来眼去,跟仨手下一直把我逼进卧室。
我一步一步退到床的死角,终于再无退路。开始拧我胳膊那俩男的一跃上床将我堵住,另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就站在床尾,他们拳脚夹击,都赛着狠的。长毛这会儿那叫一个青筋凸现,他站在书桌前面指着我说:“你妈的,今个儿让你好好儿死!让她死,你们把她给我弄死喽,弄死她!”长毛这么边喊边朝我砸书,砸台灯、笔筒、茶杯,他把我那台笔记本电脑就像扔破烂似的朝墙上砸,那部件残骸散落一地。往后来,就根本不为砸我了,乱砸!想来是出来混没被女的打过,心有怨气需发泄吧!我也无暇心疼东西,那仨男人根本不能硬搏,拼来搏去,结果又让他们重新堵进床角儿。眼下,为了闪开床尾的磨石蛋脸和砸红眼的长毛,我只能越床,那床平常看似宽,但在这关键时刻,几乎右脚上左脚下,步大得超出身体能力。我一跃而落,对着桌前男人的头部果断一腿,但对方个子高,我的脚背刚刚勾着他的脖子,不过这下子也是够受的,那人痛苦一叫,仰倒在床,头枕碎相框的玻璃,愣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