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垂绮浅浅一笑,“我与溶月情比姐妹,论年纪,我大她一岁,你二人既已定情,你也当唤我一声‘姐姐’了。”
这话一出,叫项成刚与溶月俱是大吃一惊。特别是项成刚,如此张扬的一个强盗头子,居然唬不倒眼前这个看去风一阵就倒的弱女子?心中奇怪,但他心里亦是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什么样的主子!溶月这性子必是她调教出来的。这一想,好感更甚,当下也爽快地一揖,“姐姐!”
孙永航一直在边上,并不出声,此刻听得项成刚这一声唤,心下便对其人品有了肯定。果然,只听骆垂绮又一笑,“妹婿如此爽直,我这妹妹交给你,也总算是了却我心头大事。”
孙永航原本还面带笑意,然听得这一句,脸色不由有些变了,只是深深地望住她,眉渐渐收得紧了。
“溶月,你觅得这样一个良人,是此生的福气,你当好好珍惜!既已许人,你就随他去吧!”骆垂绮依旧笑着说完,然而面上的泪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的项成刚听得此话,先是一喜,然而见她如此悲凄,心里倒也不愿。而溶月早已扑倒在垂绮面前,“小姐!溶月伴随小姐十余年了,小姐的心思,溶月懂!溶月虽是今日进都来,但所有的事,溶月一路上已经全都知道了……小姐,溶月不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受苦!溶月也见不得小姐你一个人忍着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溶月是怎样的人,小姐,这十多年的情义,难道竟是假的吗?”
字字锥心,直刺孙永航的心底。他只是忍抑着,仰起脸望向天际,一片灰蒙蒙,已是欲雪天。
骆垂绮在边上,只满心想让她走,然而临到口的话,却是如此地舍不得,像生生要把自己的手足割裂似的。
“唉,行了!”项成刚早看得心里难受,“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了!总之我还年轻,溶月既要服侍姐姐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更等得起!她要服侍你一年,我便等一年;要服侍你十年,我便等她十年;若要服侍你一辈子,我这辈子便都交给了她。歃血的盟誓,因是溶月这样的心性人才,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好!姐姐,我是个粗人,原也不会说话,只溶月交给你了,你好好照看她吧!我走了!”他一跃上马,提了辔,又回头望溶月一眼,一鞭子下去,竟就干干脆脆地走了。
溶月回府,孙骐夫妇对于儿子总算是嘘了口气。照理人寻着了,也有过交代了,儿子应该会有所欢喜吧。但眼瞧着,近日来,孙永航竟是越发沉郁寡欢,只是一人时常闷在屋里。于写云心中也甚是懊恼,柔姬也有向她哭诉,说儿子其实于新婚夜之后便再未至她房中。
她原道是儿子会去骆垂绮房中,但几日来又未曾有过此事,想去问儿子,又不愿轻易去碰这么个钉子。
这么为难了几日,终觉相家得罪不起,便仍是硬着头皮往书房里去了。正穿过撷芳苑,就瞧见孙永航前行的身影,欲待相唤,却见他步子已是一顿。
“永航。”
于写云一怔,脸上不由笑意隐隐,原来是柔姬,那就让他们小两口好生聊聊吧。她欲待回身,却听儿子语声微冷,“你去歇着吧!我仍有公务要理……”
于写云心中一叹,只好再折回来,“航儿,柔姬。”
孙永航扫了二人一眼,心中微哼,并不搭理,然而柔姬却抢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冲着于写云唤道:“娘。”
孙永航皱着眉,只得立住。
于写云小心地看了看儿子,便道:“是什么公务,一连几日晚上都不得歇的?”
“娘,您又不懂公务!”他抢了一句,然见自己亲娘脸色发青,心下仍是忍了忍,“孩儿心中有数,您且放心就是。”
于写云因这一让,心中知还能说上几分,便不由挣出几滴泪来,“公务娘是不懂,可娘关心儿子总也不是个错处啊!你也不想想,娘几日没好好和你吃上顿饭了?连你的面都见不上几回!别说是我,就是你媳妇……柔姬,你都好几日冷落了她……”
柔姬听说至此处,心中也一阵伤怀,不由也哭了出来。
孙永航正是心烦,听得两人如此,转身便欲走,然才跨一步,就见得于写云扯住了袖口。他心头有躁,也不作深思,便盯着柔姬道:“好,那便回房吧!”说着,也不顾柔姬跟不跟上来,转身即往内院走。
柔姬见他肯回房,心中已有三分满足,便刻意殷勤服侍,亲自端了水盆来,服侍他梳洗了,又端着碗燕窝粥上来,在圆桌上轻轻一放。
孙永航一声不吭,见她靠近,便侧身走至窗台下。
柔姬心中凄苦,望着孙永航俊逸的背影,又怔怔地落下泪来。为何,他即便站在此处,亦离她是如此之远?
“永航……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叫不得,不配叫……但是,我是真心喜欢你……当日画舫一会,你和姐姐飘然若仙,那是神仙眷侣。我心中好生羡慕,只以为此生有夫如你,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了……永航,我并未要你被逼走投无路了才娶我,我并无这个打算的啊……爹爹是疼宠我,然而这种官场公务的事,我哪里是懂的?我只道能嫁你了,能如此亲近地看你了,便是幸福……永航,我知道回门时对我的好,是欺我的,是瞒我的,是哄我的,但是,便是这欺我的、瞒我的、哄我的,我也已经欢喜万分了……永航,你,我只求你,哪怕是装的,也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我其实很傻很傻的,竟拿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来成就一段痴恋……可是,永航,嫁到孙家至今,我相柔姬心中没有半分后悔……我想好好地看着你,我就只想看看你就好……永航,你能不能,能不能只让我这么在一边爱你……我只求这一点,你不要排拒我,好么?不要排拒我好么?”
相柔姬一直在边上哭着,哭得孙永航心烦意乱。隐隐地,他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无辜着,他自始至终都将责任推在相柔姬身上,然而,真正想来,他又何尝干净清白着?他何尝是无辜的?
他不能离开,是不是也不愿离开?所以,他做不成项成刚,那样爽利,那样敢爱敢恨。他是懦弱的,懦弱得可怜、可鄙,又可悲。他把什么都推在别人身上,而他自己呢?相柔姬这番话固然是她咎由自取,然而,她亦是以一生作为了酬偿。反是他,他什么都错了,却还半点不肯背负罪责!
心堵得难受极了,望着这整一座新房,就似看到了他与垂绮再难相携的旧迹,心念一灰,竟是万念俱灰,还有什么可顾的?还有什么可守的?他原是什么都丢了,什么都舍了啊……
柔姬见他一直不说话,知他心中有些听入她的话,便就势拿起那碗燕窝粥,咬着唇送至他面前,声音极低,柔柔地掺进了哭泣过后的喑哑。“永航,你一晚都没用过膳,先喝碗粥吧……”
孙永航折过头来,零乱的心意竟一时辨不清眼前到底是何人,只茫然地接过粥,心神不属地一口一口舀了吃尽。
柔姬眼见他都吃尽了,神色有些紧张,但仍力持镇定,“永航,夜很深了,要不,就歇了吧……”
风猛地将窗格吹开,冷风一灌,吹得孙永航神志蓦然一清,他回头朝柔姬看了眼,原本满腔的恨意,也只剩空茫茫的一片,他原是连自己都在逃避的人!
“你……休息吧!我去书房。”孙永航欲待要走,然而才不过一步,腰间蓦然叫柔姬死死搂住不放。
“柔姬,你放手。”孙永航敛紧了眉,然鼻端却嗅到一丝甜香,这香恰似一缕热气,由鼻端入血脉,直渗到四肢百骸去,渐渐由身体内里蒸腾起一股燥热。这燥热使得他欲推开柔姬的手不太使得上力。
柔姬见此,搂得越紧。“永航!我求你,求你……求你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我求你……”
孙永航听着这一声一声的“永航”,脑中渐渐迷糊起来,一会儿似是垂绮温雅地唤着他,一会儿又似是柔姬凄惶地唤着他,左一声,右一声,在他脑中盘旋,而体内那股燥热也随之愈来愈旺,让他本能地寻求着微凉的身体。
屋外旋起了大风,窗格又是一阵猛响,两厢一撞,支架倒掉在地上,窗“啪”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夜,雪疾,风紧。
第十五 章料峭风薄(1)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馀踪迹。
越岭寒枝香自拆,冷艳奇芳堪惜。
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
二月初十,是孙府最为热闹喜庆的一日。女皇新下了人事调迁,孙骐升任工部尚书。由于女皇重新启用孙家人,再加上兵部尚书相渊的姻亲关系,是以朝臣对于孙骐的这次升任格外予以关注,想着日后前程的,便俱来道贺。孙骐也就请了个戏班子,定于十三晚上摆宴。正巧,撷芳苑里梅花也开得艳了,便美其名曰“赏梅诗会”,遍请朝中有所往来的同僚。一时,府中家丁布置庭院的布置庭院,打扫的打扫,送帖的送帖,抄礼单的抄礼单,全忙成了一锅粥。
骆垂绮临盆却也就在这个时候。由老太太做主,下人自然早早地就请来了稳婆在旁守着,但老太太自过了个年之后,身子骨一落千丈,才养好些,又染了风寒。是以,下人见老太太自顾尚且不暇,再加上府中实在忙乱,对于骆这一处多少就有些怠慢。只因有个历名在旁看着,才不至短了人。
早春的天,极冷。就是门窗关得紧紧的屋子里都有种让人连骨头都缩起来的冷,炭盆似也烧得特别的快,往往一个才扇旺,另一个就已经灭了。因是产室,不能见风,但炭气于人有害,因此屋子里也不敢随便拨火,只是一盆接一盆地轮着换。
溶月先还待在床边紧紧看着骆垂绮,然而到后来,亦是赶着去换炭盆。孙永航已经候在室外一天一夜了,然而却始终没个消息出来,由十一日晚间得了消息,他便一直奔到屋外守着。屋门时开一条缝,一盆盆火星灭下去的炭盆,他与历名两个一齐拿着蒲扇扇旺,再送入屋去。
一夜,就这么守过去,然而屋内却没半点声音。孙永航心中又奇又急,传闻产妇生育俱是痛苦难当,但为何垂绮就是一声不吭?她,哪怕叫一声也好,总让他心里踏实!然而这么想时,他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听到什么声音。垂绮一喊,是不是就是她疼了?要疼起来怎么办?
这么一想又觉得还是没声音好,总之心这么反反复复地提着,不是扇炭盆就是来回在雪地里踏来踏去。
料峭春风,时猛时轻,将梅间枝上的疏雪一捧捧吹散,俱零落在孙永航的靴下。有时,风猛地一紧,将窗格子吹开,他便一下飞奔到窗下,将窗格子合上,同时也趁着这时机往里头张望一眼。
历名知道他的苦,索性也不来劝,只是应着溶月的使唤,也是整整一夜到天明,半分不懈怠。
又是大半夜,已经十二的亥正了,但屋里却仍没个消息。孙永航等不及了,心中浮起一股骇怕来,竟是愈想愈怕,当下就欲冲进屋里去。
屋外早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照看着,连历名的娘也被叫来帮忙,眼看他要进去,连忙拦住,“航少爷,产室是不得让男人入的,您且在外等等,稳婆也没说什么过。”
孙永航眉心早打了死结,“我就进去看一看,没事再出来!”
丫鬟仍是不肯,孙永航还欲再说什么,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像是一直压抑着的疼痛终于撕开了这浮面的寂静,夜里的寒气一下子褪去,这一刻,似乎连风都止了。
孙永航一呆,继而是浑身一跳,直抓着丫鬟的肩膀迭声问:“是不是要生了?是不是要生了?”
历三娘“扑”地一笑,眼见他又想闯进去,便回道:“航少爷呀!少夫人昨儿晚上就开始生了,但胎位不正,是以稳婆一直在助着正胎位……航少爷,你放心吧!”
孙永航揪着心,只听里头一声声撕着他心的声音,不响,却似一笔刻刀在他心尖上划过的声音。他盯着那屋里,听了会儿,忽然狠狠提起自己的手猛咬着,咬了会,他才平复了呼吸,问她,“那这会儿是胎儿正了?她……不会有事吧?”
历三娘有些被吓住,低头小心觑了眼那手背上的血痕,猛咽了口口水才道:“不会的!少夫人洪福齐天,定能给航少爷生个大胖小子。”
“可是……她一直在喊,一定很疼……”孙永航只是瞅着屋子,仿佛只要望得久了,就能透过那几扇看到里头的人影。眉宇间是一片愁惨,只想从历三娘口中得到确切的保证。“不会有事?”
历三娘朝自己儿子历名看了眼,心头也是一叹,“航少爷,放心吧!女人生孩子,哪一个不这么痛过来?没事的!”
孙永航咬住唇,只烦躁地来回踱步,一庭的雪被他踏化了,只留下一阶沾了污的水迹。
骆垂绮咬着衾被,额上冷汗阵阵,使得鬓边的发如墨色勾勒过一般,凌乱地黏在颊上,手早将几挂绫扯得死紧,手背上骨节早已攥得发白,青筋隐隐,然而却始终硬撑着不叫出声。
溶月拿着湿帕子早擦过几回,看她眼睛总猛睁着,气息急促,心下总是心疼莫名,忍不住道:“小姐,你喊出来吧!你喊出来!”
稳婆原本一直沉稳的脸,在看到费力正位之后仍只出来个手,心就慌了下,但即刻勉力镇定下来,反而应着溶月的话说:“少夫人,女人生孩子,把痛叫出来就好了!边叫边使劲!孩子生也顺利了!”她暗里朝溶月使了个眼色,“你去叫历三娘进来,这里你一个姑娘家帮不上忙!”
“哦,是!”溶月连忙抹了把眼泪,急急出去叫历三娘。历三娘一见溶月叫她,心中倒是惊了惊,但在众人面前仍是稳住了神色,又瞧见孙永航一双眼只盯着自己,便又勉强镇定,“稳婆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只叫您快进去,好像刚刚说过什么羊水破了的话……”溶月只是急,也不去管孙永航什么神情,只拉着历三娘进屋。
“哎!别慌张!想是稳婆见你年轻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要我去帮个忙罢了!”历三娘故意透了一句,急忙进屋。
一进房门,稳婆立时交底,“三娘,不妙!”
溶月听得直傻了傻,才猛问,“到底怎么了?你……你刚刚不还说……”
稳婆皱眉,也不理她,直接拉过历三娘,“孩子胎位还是不正,现在还只是一只手。”
历三娘脸色也是跟着一沉,但立刻稳下来,“你是府里请来的稳婆!好歹接生那么多年了,怎么这么没个见教!这有什么慌的?推进去,再正胎位!”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捋高了袖子,在一旁净手。
稳婆脸上讪讪地一红,“我也正这么想!可是,你瞧瞧这位少夫人,身子太过孱弱!我接生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娇弱的女人家……”
“多说什么!还不快动手!”历三娘一声喝下,心头倒也真不方便说。凡是大户人家,早有女医在侧,哪轮得到她一个稳婆来接生?航少爷自是男人不懂,可她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却是懂的,眼下……是真的委屈这位如娇花似的少夫人了!唉……
她上前朝痛得几乎迷过眼去然而始终紧紧咬着衾被不肯放松的骆垂绮安抚地笑笑,“少夫人,别慌张!这些事大多产妇临盆都会经过!慢慢地,照着我说的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她递了个眼色给稳婆,仍是面上带笑,“来少夫人,先放松,别使力……哎,对,就是这样……待会儿我叫你用力时你再用……嗯,很好……就这样……”
溶月焦急地守在边上,一时不知哪儿钻进一股冷风,她浑身一个哆嗦,心间隐隐浮过一抹心慌,说不上来的慌,揪痛了心,让她紧盯着骆垂绮的眼神也有些散乱起来。有种不祥的预兆升起,就像这夜的寒气,渐渐盘旋,使得浑身发冷。
风雪初霁的夜里,两匹快马不避寒风地疾驰着,一路阒暗,只剩下雪的微光,两团黑色的影子似是一晃即过,只余下一串马蹄声,直指火光明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