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
那人将他拉回车座,他精疲力竭地倒在车上。
“唐门说,要活口。”对面坐着的另一个白衣人忽然说道。他的个子不高,眼睛总是眯着,露出懒洋洋的目光。
“他一时死不了。”微髯人道。
“你最好坐过来,让他躺下。——既然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弄了出来,你当然不希望交货的时候是俱尸体。”眯着眼的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起话来,却是明显的命令口气。
“行了,老三。总是你的事儿最多。”微髯人很不耐烦地让出了一个空位,让慕容无风横躺在椅座的软垫上,随手将一张薄毯扔在他身上。
马车一路向西,驶入鄂西群山中最为蛮荒的一带,也就是传说中野人出没的地方。这里有一道狭窄的车道弯弯曲曲地通过全境。那还是一百年前一位大将西征时为了行军运粮开辟出来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再翻过几座山,就是唐门。
不分昼夜地走了一天,三个人轮流赶着车。
被称作“老大”的是一个相貌寻常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衣裳,戴一个灰蒙蒙的斗笠。肌肤略黑,神态平庸。
这种人走在大街上,绝不会引起别人的半点注意。
老二出去赶车的时候,老三换了一件白衣。
衣服的前襟上画着一只巨大的蜗牛。
看着这只不伦不类蜗牛,老大轻蔑地嗤了一声,道:“一个人应当区分自己的爱好与职业,而不当混为一谈。”
“这是我目前为止画得最好的一幅画。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从没有人看得懂,连我自己也看不懂。”老三不怒反笑,脸上出现了一种挖苦的神态,“大哥一向比我聪明,不妨告诉我这只蜗牛究竟有什么含义?”
“连你自己都看不懂的东西,我又怎能看得懂?”老大哼了一声。
“这至少说明我是个有风格、有品味的人。”
“干我们这一行,风格和品味只会让人死得更快。”老大毫不留情地道。
蓦地,对面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画的是恐怖。”
说话的是抓来的那个垂死的病人。
老三怔了怔:“恐怖?”
“没有形状的东西藏在一个标准的形状之内,当它走出来的时候,是如此令人恐惧。就好像蜗牛的软体从硬壳中慢慢伸出……”
“我不明白……”老三喃喃地道。
“你能明白。”
好像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怀疑,老三的脸通红了。他呆呆地坐着,沉浸在思索之中。
忽然间,他抬起头,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然后,他竟十分认真地介绍起了自己:“我叫山水。山上的山,水中的水。”
“山水就是你的名字?”老大微微一怔。
虽已认识多年,且以兄弟相称,三个人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疏远的关系。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实姓。江湖上的人只知道老大的外号是“白星”,老二“黄星”,老三“蓝星”。
可是,他们已无暇细想。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好像断了线一般地向前飞了出去!山水抓紧慕容无风,三人无路可退,竟分头从车窗中狼狈窜出,整个车厢“轰”地一声撞到了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摔得粉碎。
马。两匹马倒在地上。马碲竟然全都被某种利刃削断了!
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石亭。
小小的石亭里有一个小小的石桌,几把小小的石椅。桌子上坐着一个小个头的红衣女人。
一百年前,离石亭不远处,原有两个极大的村落,因村人皆矮,形若侏儒,人赐外号“矮人村”。一场瘟疫之后,村人消失殆尽,所剩的房屋墙院亦被山洪冲毁。只留下了这个凉亭,成为商旅必歇之处。
女人显然已在这里等了一些时候,石桌上的积雪早被扫净。桌上一个红色的茶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她的腿边有一个紫色的风炉,茶烟细细,在二月的天气中凝成一条直线。
女人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没有说话。只将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挑,向众人淡淡地看了一眼。
见她目光流转,秋波明媚,娇滴滴如新荷出水,俏生生如雨打梨花,老二黄星眯起双眼,摸了摸下巴,一缕淫邪的笑意浮上眉端。
那石桌上明明还搁着一把紫色的长剑,他只顾打量着女人的身段,完全没有发现。
“马是你杀的?”白星冷冷地问。
女人笑了笑,点点头。
“好快的剑……”山水喃喃地道。
“你是为了救这个人?”白星指了指慕容无风。
“不是。”
“不是?”
“我只是今天想杀人而已,”女人眠起嘴来,柔媚地笑了起来,“三位是一起上呢?还是分头来?”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突然身形一晃,剑已如乱花纷飞,风驰电掣般地刺向了白星。
“你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白星淡淡地道。抽剑一斩,“呛”地一声,几乎要把女人斩成两断,女人却好像漏雨急风一般地从他的剑尖上飘走,蛮靴居然还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踩了一下,留下两个小小的足印。
他这才知道女人第一个要攻击的人不是他,只是故意借他来分散他人的心神。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一剑洞穿了“老二”的咽喉。正向山水攻去。
她居然只用一剑,就杀了一个人!
聪明的女人当然知道先攻击最弱的敌手。
山水用的是单刀。但他的手上有慕容无风,所以被女人闪电般攻来的快剑逼得不停地闪身跳跃。
女人显然和慕容无风不是一路的。她的剑几乎招招都直奔慕容无风的咽喉!
仓皇之中,他只好把慕容无风往灌木丛中一抛,以便全力以赴地回挡女人的凌厉攻势。
“谢了!”女人冲他一笑,左袖挥出一条白绫,在空中一卷,卷住慕容无风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间已把他带到了一棵树下,扔给他一个乌木小瓶,道:“这是你的药。”
白绫一闪,人已借力弹了回来。
红衣白绫,长袖在空中微卷,宛如花朵般的颜色,好快,好美的身手!
山水并没出手,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飘落,道:“你认识他?”
女人一脸漠然,反问:“你说呢?”
“我要走了。麻烦你告诉他,就说我谢谢他。”他收起了刀,慎重地道。
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走了?你是说,你不打了?”
“不打了。我厌了。”他冷冷地道。突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抬起头,看了看树边的白影。然后回过头来,对着白星道:“你呢?你还打不打?”
他一言不发,只是举起了剑。
他的剑比女人的剑长出三寸,攻势沉稳却暗含机变,迅疾如狂龙出海,优美如月照秋波。他的白衣在静悄悄的林中,无风而激荡,剑花穿梭如行云流水。
而女人用的全都是平庸的招式,速度却要快出三倍,只在每一招的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令人完全无法猜测。
三十招后,“铮”地一声,双剑相交,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左胸却露出了破绽。
她需要时间换招,只好硬生生地接了他拍过来的一掌。“扑”,那一掌沉沉地击在她的左胸之上,顿时胸中一阵巨痛,一股血腥之气翻涌而来,她的嘴角开始有血。
而白星的剑却并不没有回头,而是趁机向她的心脏刺去。等她见势回救之时,已经慢了一步。
剑光如水,所到之处,雾气似乎也跟着跳动。她已然嗅到了剑尖上传来的死亡之气。
她明白,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回剑也刺向他的心脏,也就是围魏救赵之策。但是她的剑短了三寸。
这意味着当白星的剑刺进她的心脏时,她的剑离白星的心脏还有三寸。
三寸对于任何一个高手而言都已足够逃生。
七八种计算只在瞬间完成。女人的身子沿着剑势突然向后,向一个意想不到,常人绝不可能弯下去的方向,弯了下去!剑却从右腰之下斜刺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剑已经完全刺入了白星的胸口。而白星的剑同时也已赶到她的腹部,已将她刺了一个对穿。
四目相视,均有些惨然。他没有料到她居然会从这么一个角度,补回一剑。她却料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他这一击。
两个人计算出来的结果,几乎是同样准确。
女人咬咬牙,将手中的剑往前一送!男人心跳的极轻微的悸动和挣扎,便沿着剑身传到了她的手心。她抽出剑,以剑支地,勉强地站了起来,看见白星面色恍惚地倒了下去。
白星的剑却还插在她的腹中。她捂着伤口,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刺痛和痉挛,却踉跄着,挣扎地走到那棵大树之下,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沉沉地倒了下去。
第十章 猎屋
雪轻,风冷,炉红。
二月里刺骨的寒气似已被厚厚的车帘挡在了门外。荷衣横卧在椅座上,炉火暖融融地放在身旁,红红的火光衬着她的脸色愈发灰白可怕。
通往唐门的山道虽只有一条,中间却有四五个岔道。这些岔道在开始之处四分五裂,越过几座山后,又会汇合到一处。山道上偶有商队通过,车辙交错,难以辨认。
她在五个时辰以前便与谢停云在一个岔道上分了手,独自赶着一辆马车追了过来。
所幸车里备着一只轮椅,慕容无风这才连拖带抱地将荷衣弄上马车。她失血过多,伤口太深,以至于包扎之后,连慕容无风都不敢肯定她的血是不是已完全止住。常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时辰之内就会死掉。只有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才能挺得了那么久。
她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他赶紧给她裹上一层厚毯,轻声道:“你觉得暖和么?”
她点点头:“我们得继续往前走,走一整天,就会有一个大一点的村子……我与谢总管约好了在那里会合。”
她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几乎有些听不见了。
他给她服了几粒药,拾起马鞭,爬到前座,回首道:“躺着别动,你不会有事的。”
马车缓缓前行。山路崎岖,一条羊肠小道似乎是无边无际地向前漫延着。天上还飘着小雪,路渐渐地淹没在了雪中。走了大约三个时辰,天渐渐地黑了。
不远处,竟有一点灯光从树缝之中透了出来。
难道荷衣听错了?那村子其实并不远?可看情形,却不像是村子。因为灯光只有一点,小小的一点。走近一看,是两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大约是猎人所居。
有灯,当然有人。
无论如何,他们得下车歇息一宿。一来荷衣的伤口要清理换药。二来,马也累了。
未等敲门,门已开了,出来的是一位极精壮的大汉,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烧饼。他穿著一件虎皮夹袄,一副猎人打扮。
大汉帮着他把荷衣抱下车来。她的脸色愈加灰白,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微弱地,辛苦地呼吸着。
慕容无风谢了一声,道:“这位兄台,我们是过路人,本想连夜赶路,不料遇见风雪。不知可否在贵处求住一宿,明早即离。到时自当依例拜纳房金。”
猎人将二人打量一翻,沉声闷气地道:“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位要住,只能住在柴房里,若不嫌弃,就进来罢。”
慕容无风道:“只需片处容身即可,不敢多扰。”
柴房里有一个水缸,一个灶台,地上却全是泥水,肮脏不堪。所幸墙角里堆了几垛干草。慕容无风只好将干草厚厚地铺在地上,垫上从马车带下来的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荷衣放到毯子上。
灶上还有余火,添上几把柴之后便熊熊地烧了起来,顷刻间,已烧好的一锅热水。门拴早已破损,两片门板轻轻地掩着,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乱晃。慕容无风净了净手,用仅剩的药粉,兑着水,调出一碗黑黑的药膏。
做好这一切,他解开缠在她腹部的绷带,洗净伤口,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只薄而锋利的小刀,先放到火中烘烤,又放到药酒里浸泡。
荷衣看着他,浑身不禁发起抖来。小声道:“会很痛么?我……我从小就很怕痛。”
“我已用针封了你的周身大穴,现在你除了头能动一动之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感觉。只怕你要像这样子躺上十天,等伤口愈合了,我才敢解开你的穴道。”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触摸她的伤口。
有始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病人颇为踌躇,他迟疑了半晌,居然下不了手。
咬着牙,用小刀重新剖开肿涨着的伤口,摆弄着羊肠线,一层一层地缝合着,顷刻间,已缝合完毕。自己的手,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涂上药膏,用热水将她冰冷的全身敷了一遍,然后套上一件干净的白衣。清理完了一切,掩好被子,他默默地注视着她,良久,忽然问道:“荷衣,小时候……有人常常欺侮你么?”她的背上有好几处浅浅的的伤痕,虽已年代久远,他却想象得出当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避开他的眼睛,摇头否认:“没有,那些不过是摔跤摔出来的印子。”
她只顾自己说,却忘了慕容无风是大夫,自然能够分辨各式各样的伤痕。
他低头沉默,不再追问下去:“早些睡罢,你累了。”
他自己原本也在病中,经过方才一番折腾,亦感精疲力竭。便半躺在离她数尺之处的一个草垛旁,叮嘱道:“夜里如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醒我。”
“嗯。”她把脸朝向他,看见他闭上眼,迅速地睡着了。
一灯如豆。
灯影里,他的脸苍白清俊,剑眉朗目之下是挺直的鼻梁和秀美的嘴唇。睡着时候,他的眉头是蹙着的,仿佛在梦中思索着什么。
过了很久,荷衣才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夜半时分,却被一道刺骨的冷风冻醒了。
门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开了。
那个猎人忽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要干什么,因为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砍柴的大刀。而他的眼红通通的,仿佛受着煎熬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不能动,一动也不动。
她也不能叫。一叫,那把刀第一个要砍的人,就是慕容无风。
猎人走到她身旁,掀开了她的毯子。然后一把脱光了她的衣裳。他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他开始脱自己的衣裳,开始亲她的脸,亲她的身子,然后开始做……
没有任何感觉,虽然恶心得要命。她看着他在她身上快乐地喘息着……
她知道自己的伤口正在流血。缝合之处,正在崩裂。她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免掉这份耻辱,快些死去!
那喘息已快到了最兴奋的时候,猎人开始陶醉般地哼出了声音。
一个白影扑了过来!
两个人迅速地扭打起来。这是一种极原始的肉搏,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看不见谁究竟占了上峰,只知道猎人的刀一直都在狂劈着,却始终没有劈到慕容无风,倒是砍得地面当当作响,金星乱迸。
很快猎人终于把慕容无风压倒在地,柴刀向他猛劈了过去!
“扑”的一声,慕容无风的肩上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狂涌了出来。猎人胜利地狞笑着。举起刀,再次向慕容无风的颈部砍去!
瞬时间,一只纤细的手指闪电般地拂过了他的致命要穴!
慕容无风没有内力,也不会武功,可他是神医。
所以他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易封住一个人的穴道,比任何一个练过武功的人还要有效。
“当啷”柴刀掉在了地上。人却还在挣扎着。慕容无风翻起身子,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向他的头上砍去。
血,脑浆,溅了他一身。他却像着了魔似地砍着,一直砍到荷衣在一旁喊道:
“无风,住手……他……他早已死了!”
他扭过头,爬到她的身旁。神色暴怒,近乎疯狂,脸也因痛苦而扭曲着。
“我没事……他没……没把我怎么样……”她被他的神态吓坏了,赤裸的身体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直盯着她的眼,目光尖锐得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挖出来。而他的声音却是抑制着的,冷酷无情的,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充满讥讽。
她不说,只是恐惧地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