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只是恐惧地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怒。
“你不说,就让我来说。”他恶狠狠地捏着她的手,恶狠狠地吼道:“因为我是残废,保护不了你,对不对?”
他的肩头殷红的一片,而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他用毯子掩住她的身体。将柴刀“砰”地一扔,坐上轮椅,冲出门外。
而她,耻辱,委屈,愤怒,担心,竟晕了过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他终于将马车赶到了村口,谢停云飞马迎了过来。
那时他疲倦已极,行将崩溃。谢停云带着随从火速将他们送回谷内。
一路上,他都昏迷不醒。
回到谷中,他的病势愈发沉重,整整两个月都无法起床。
荷衣由陈大夫照料,听说伤势愈合得很快,一个月后,就完全康复了。
之后,他身边的人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直到有一天他问陈策:“楚姑娘近来好些了么?”陈策这才支支吾吾地告诉她,荷衣在康复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云梦谷。
养伤的时候,她就住在离慕容无风卧室并不远的听涛水榭。
她从没有过来看望过他。
“她去了哪里?”他又问。
“听说去了岳州一趟,最近又回来了。——大约是准备五月初五与贺回的比剑罢。”
他的心沉了下去,道:“你可知道她住在哪里?”
“不清楚。不过,谢总管很快就能打听出来。……不如我现在就去问他。”
说罢,陈策端着药,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慕容无风忽然叫住他,道:“不必了。你去把这几日的医案送过来罢。”
第十一章 淡紫色的星空
大病初愈之后,他立即像往日那样忙碌了起来。
他不再笑,话也越来越少,竟比从前更加沉默。他又回到了往日郁郁寡欢的样子。
每到夜晚空闲时分,几位总管发现慕容无风的书房里总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
然后,几个酒瓶堂而皇之地堆在桌下,空的。
有一次郭漆园发现他桌上的茶壶里倒出来不是茶,是酒。烈酒。
终于,赵谦和斗胆劝道:“谷主,您不能喝酒。”
“这是治风湿的酒。”
“这是竹叶青,最烈的酒之一。”
“是么?我倒不知道那是竹叶青,既是这样,就麻烦你再给我送一瓶过来。”慕容无风冷冰冰地道。
每当这时,赵谦和便不敢再和他争论。与他那位脾气暴燥的外祖父一样,一旦话里已开始有了火药味,再往前走一步,慕容无风就会勃然大怒,摆出一副要掀翻屋顶的架式。
所以赵谦和找个理由赶紧溜走。
那天夜里,他又去了一趟母亲的墓。
多年来,每当他有烦恼的时候,总喜欢在母亲的墓前静坐沉思。
现在想起来,竟有些好笑。
母亲原来并不在墓中。
他花了一个多个时辰方柱着拐杖慢慢地翻过了那道山坡。
等他终于到达墓地时,才发现自己的轮椅还留在山的那一侧。他正在想自己该怎么办,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回过头去,发现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个子瘦高的黑衣人,正用一双窄而长的眼睛将上下地打量着自己。黑衣人将手中的轮椅放到他面前,用一种陌生的口音说道:“小子,你是在找这个么?”
虽然谷里的人他并不全认识,但没有人会叫他“小子”。
他早已累得大汗淋漓,便谢了一声,坐在轮椅上。
这时他才发现,月光下,有一个白衣人垂首静立在母亲的墓前。
白衣人身材颀长,大约四十开外,虽然相貌甚是英俊,脸上却漠无表情,一双眸子寒如远山。
心蓦地一跳,仿佛触动一道遥远的心事,他驱动轮椅,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等赶到墓前,白影忽地一闪,消失了。
他转身一看,黑衣人亦无影无踪。
因为方才一阵激动,他的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脸色铁青地倒在椅背上,像一个临死的人那样艰难地喘息了片刻,胸口那股沉郁窒息之气方略有好转。
便在这片时间,思绪纷至沓来。尽管一直不肯承认,他知道自己是个残废,是个随时都会死亡的人。
夜雾浸湿了他的衣裳,手臂关节之处痛楚针刺一般地袭来。他长叹一声,正欲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道:
“谷主,太晚了,回去歇着罢。”
他疲惫地点点头。任凭谢停云将一块细毯盖在自己的身上。
荷衣,我不能爱你。他暗暗地对自己道。
五月初一的时候,终于传来了荷衣的一个最新消息。
初五的比剑将如期进行。
神农镇里早已住满了从各地涌来观战的剑客。名门大派也纷纷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子弟。所有的客栈都已暴满,连沿街的住户都纷纷将余房租让出来。
可是不论谢停云如何努力,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贺回和荷衣的下落。只知道江湖快报上天天传出新消息。贺回请的证人全都是显赫之士,一位是武当山的现任掌门萧长老,一位是少林寺达摩院的首座,人称“达摩剑”的一空和尚。两位证人的剑术自然是数一数二,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江湖上地位尊贵。
眨眼间,便已到了初五的夜晚。
比剑定在子时二刻,也就是三更。
夜光中的沼泽,薄雾渐渐弥漫开来,远处那片空地的后面是一片树林。夜风中含着一股腐败的气息。仔细聆听,还可以听见缓缓游动的淤泥所发出的汽泡声。
飞鸢谷果然是比剑的好地方。
那是一块在沼泽正中的干地,平坦,宽敞,却和众人观看的场所隔着一大片深不可测的沼泽。是以近处观剑的人,只可能是绝顶的轻功高手。平庸之辈,只能在山坡上远瞻。
这一天慕容无风的情绪竟异常地平静。
一切如旧。
他按时早起,按时批改完医案,按时巡诊,按例出席医会,下午他自己手中的两个病人也已脱险,转到陈策的手下看护。
黄昏时分,郭漆园还给他看了这几个月的帐目。找到他时,他居然柱着拐杖,扶着廊沿的扶手,在院子里独自散步。
谷里的人都知道,只要慕容无风还能站起来走几步,虽是极度勉强,就说明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最好,情绪也最好。
“蔡大夫和我一起去。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把楚姑娘带回来。”临走的时候谢停云对慕容无风说道。
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多余的叮嘱。
谢停云的心里不免暗暗吃惊。
他原以为慕容无风一定会去,一定会想法子见荷衣一面。
也许是最后一面。
当他吞吞吐吐地问起慕容无风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我不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
也许他已不再动情。也许他根本就想忘了她。
这原本不过是比剑而已,离他的本行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既不是练剑的人,对剑术也一向不感兴趣。
谢停云走的时候,觉得心事重重,狐疑满腹。
亥初时分,廊院上的灯笼早已亮起。
他轻轻掩上了院门。
这个院落顿时隔断了五丈红尘。他把琴放在双膝之上,推动轮椅,来到湖边的九曲桥上。
这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
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木轮可以在上面迅速地滚动。
在九曲桥上他要不断地转变方向,才能到达那个垂着浅绿色纱帐的小亭。
湖面圆如平镜,更无一点风色。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沏。
却不知今夕何夕。
他来到亭中,将七尺古琴放在桌上,香炉里,添进一块沉香。
茶烟袅袅升起,玉碗中的香茗在月光下闪着琥珀般的光芒。
他浅啜一口。
是她所喜欢的红茶,味道果然清醇无比。
眼前仿佛出现那个在荒原雪地中涂着丹寇,趿着木屐的红影。
她有一双聪明而勇敢的眼睛,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湿润。
那是一种莫名的伤感。
好像美好的东西总是注定要离他而去,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铮”的一声,琴声在空旷的湖面上悠扬地响起。
那不过是他信手弹来的一支曲子,却是那样的忧伤,凄美。
谷里的大夫们都曾听说慕容无风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却很少完整地听过他的琴声。
吴悠倒是常常弹琴,却总说自己的琴技不及先生万一。
大家一直都以为她是在谦虚。
可这一晚的琴声却终于令他们相信了吴悠的话。
亥末时分,琴声忽止。
他随手将琴抛入湖中。
然后便静静地坐在徐徐吹起的夜风里。
四面淡绿的纱帐拂过他的脸,被风卷着飞了起来。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
等着谢停云给他带来的消息。
他恨自己,因为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无能为力。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似乎不再跳动,才发觉,三鼓未响,时间只过了不到一刻而已。
比剑还没有正式开始。
他竟已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看着自己的样子,他不禁苦笑。残废的人应当很能坐才是,而如今他却浑身烦躁,一点也坐不住。恍惚中他拾起脚下的红木拐杖,扶着桌子,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虽然站着很辛苦,站起来的感觉却很好。
实在是太好了。
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湖面上夜雾正浓。
还未到荷花开放的季节,荷叶的香气已足以醉人。
红泥小火炉中,罗炭“哔剥”作响。
不知不觉中,他已喝下了好几杯红茶。
时间却过得如此之慢。
终于,夜雾中他看见了谢停云。
“她赢了。”他直截了当地道。
终于松下一口气,他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她……没有受伤?”
“一点也没有。”
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松驰下来,他却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你带给我好消息。夜已深了,你去罢。”
谢停云垂首退了出去。
他端起茶盅,下意识地又浅啜了一口。
接着,他闻到了一肌熟悉的香气,肌肤的香气。
他抬起头,看见荷衣提着剑向他走来。红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不觉中,他自己的脸也有些微微发红。
自从他见到这女人的第一眼起,只要离她很近,他的身体便会立即产生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然后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当荷衣坐在他面前时,他只好垂下头来。
“荷衣,你肯……肯回来看我,我……我很高兴。”迟疑着,他终于轻轻地道。
她温柔地看着他,叹道:“好久不见,你……瘦了很多。”
“我很好。”
“为什么这么晚还坐在这里?夜里寒气重,你的手臂不痛么?”
“……不痛。”
他心底最坚硬的那一处正在崩溃。他明白自己的渴望,反而更加害怕继续伤害她。不等她接话,他咬了咬牙,低声道:“荷衣,你和我在一起没有半分好处。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受苦。你离开了我,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好。”
她良久地凝视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我并没有为你受什么苦。我情愿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只要你答应给我一个孩子。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你的孩子。我愿意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不必担心太多,”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柔声道:“这孩子是我生,不是你生。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们的运气不会这么糟。就算是……就算是他有什么不好,有我们一起照顾他,他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他继续沉默。
“无风,你说话啊!”
他抬起头,看着她,冷冷地,却是坚决地道:“不。我永远也不要孩子。”
她愣住,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不停地发抖。
然后她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
他淡淡地道:“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很,我不过是一个残废,不足挂齿。你很快就会忘掉我的。”
她气得浑身多嗦:“慕容无风,你……你说什么!”
她忽然抽出剑,压在他的脖子上,眼泪汪汪地道:“我……我……恨你!”
他听见自己冷酷地说道:“夜深了,你该走了。”
手一抖,那剑竟已在他的颈子上划出了一道半寸来长的伤口。
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他却一动也没有动。
她忽然跳起来,将长剑一掷,慌慌张张地掏出手绢缠在他的伤口上,泪水涌到眼前:“你流血了,我……我不是存心要伤你的。不在一起便不在一起,那也没有甚么。我们……我们原本也不大认得。”
是啊,我们原本也不大认得。
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紧,霎时间,几乎丧失了勇气,几乎要拥抱她,恳求她留下。
“荷衣,我不是个自由的人。”
“可是,我喜欢你。”
“跟我在一起,你会不自由。”
“那是我自已的选择!”
“那不是我的选择!”他忽然发狂一般地向她吼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她沉默地看着他,末了,凄凉地一笑:“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消失了在夜雾之中。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抚摸着颈上伤口。
夜已深了,弦月如钩,静悄悄地挂在天上。
空气清纯,满天是淡紫色的星辰。
他在夜色中坐了许久,然后转动轮椅,来到亭边的栏杆旁。
栏杆是活动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插销。拧开插销,轻轻一推,栏杆便如一道小门般地移动开来。栏杆的下面是几级台阶,一直通到水中。
虽然夜色昏暗,他却知道楼梯的两旁有栏杆,栏杆的一端拴着一条渔船。
他的外公喜欢钓鱼,以前便常常从这里下水垂钓。
他柱着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双腿乱晃。他定了定神,一手扶着栏杆,慢慢地将身子移到台阶上。
台阶很滑,上面全是水藻。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调节着身子的平衡。
所幸台阶并不多,只有三级,两旁的栏杆也很坚固。他总算是走到了最低处。
自己的脚尖已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中。
他俯下身,解开船缆,将飘浮在一边的木船拉到脚边。
然后他就开始想,自己怎样才能坐到船上。
他先将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从水中捞出来,放到船舷上。
然后握紧双拐,将身子轻轻一纵。尽管十分笨拙,他总算是把自己整个人“摔”到了船上。
船上有两只桨。他爬到船尾,操起双桨在水中用力一划,一叶扁舟便轻捷地驶向湖心。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划船,却发现划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湖面上轻轻的吹着北风,他的力道必竟不足,划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把船划到了江心。
他知道,在这里他可以获得真正的宁静。
湖心的小亭已远得只看得见几个灯笼。岸边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离的夜雾之中。
既然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又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这别致的风景里,为什么竟忘了带上一壶好酒?
歇息片刻,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
船头有一个小柜,柜子里有一些陈旧的渔具,同时也有一只生了锈的铁凿和一把小锤。
他把凿子和小锤放到身边,然后用船缆将自己的双腿分别系牢,之后又紧紧地绑在一处,打上三个死结。
作为大夫他对各种打结的方法都有过研究,原本以为只有在给病人缝针的时候才用得着,想不竟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
做好这一切,他便在船舱里凿了一个小洞,水便汩汩地流了进来。
然后他将两只拐杖和船桨都抛入水中。
谢天谢地,从此他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他静静地躺在船上,过了一会儿,水渐渐浸了上来,打湿了他的背。
仰望苍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静的脸上。
这一刻星空的美丽真是无法形容。
船渐渐地下沉,他的身子渐渐在水中飘浮了起来。
然后他的下身忽然一紧,下沉的船身将他的腿轻轻的一拽。
他没有挣扎。
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设计好的,一切如愿,所以没什么好挣扎的。
在彻底沉入湖水的一刹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