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无风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这事现在对我而言已不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
“那只是些过去的事情,与现在没什么关系。”
她展颜一笑:“这话好像是我说的。”
“不错。我现在相信你是对的。”
“我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对这种事情就不热心。”她哼了一声。
“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罢?”
荷衣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他也从没有问过。
“幸好没线索,省得我想破脑袋。我可没有银子请人调查。”她干净利落地答道,眼中闪过一缕幽光。
“你若真的想知道,我可以替你想办法。”他看着她道。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他疑惑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人人心中都有一颗别人进不去的硬核。
“你觉不觉得这间房子有些奇怪?”她的眼光掠过床边那一团在灰烬之下发着暗光的红炭,停留在靠窗处的一张桌子上:“那角落里放着一对拐杖。”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不错。
她将拐杖拿到床边,点亮烛火。
“这不会是陆渐风特意买给你的。”她道:“你病得这么重,只怕半年之内都无法起床。”
那拐杖上蒙着灰尘,一望而知已放了很久。拐杖的顶端包着皮垫,里面大约垫着软绵。皮垫上绣着一圈暗花,手工极其精致。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忽觉皮垫的底部有些凸凹不平。
莫非连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也绣上了花?
他心中一动,忽然道:“荷衣,去把桌上的那盒印泥拿过来,顺便拿一张白纸。”
他将印泥涂在那凸凹不平之处,白纸往上面轻轻一拍,便将那花纹拓了下来。两个人的头挤在一处,凑着烛火细看。
那是两个汉字:“如樱。”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如……,这是个樱花的‘樱’字,对么?如樱是谁?”她问。
他一言不发地拿起另一只拐杖,在同一个位置又用印泥涂了一次,拓下来的,还是那两个汉字:“如樱”。
他默不作声地将拐杖紧紧抱在自已的怀里,垂着头,神情充满悲伤。
荷衣轻轻扶着他,道:“怎么啦?”
他攥紧双拳,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方长叹一声道:“‘如樱’是我母亲的小字。”
一时间,屋内静得只听得见窗外的风雪之声。
过了一会儿,荷衣道:“这么说来,你母亲果然在这里住过……也许,也许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她挑亮灯火,拿着烛台,沿着屋子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然后指着一个木箱子,道:“这里有个箱子。”
“重不重?”他问。
她把它搬到床边:“幸好你老婆是练武的,这箱子可沉了。”
箱子自身很重,里面只装着一些女人的衣裳。慕容无风倚在床头,看着荷衣一件一件地将衣裳拿出来。有几件已很旧,却十分眼熟。荷衣忽然想起她来云梦谷的第二天,慕容无风曾给她看过他母亲的画。那几件衣裳曾在画中出现过。她看了看慕容无风,见他的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件衣裳,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箱子里,除了衣裳之外,便无他物。
慕容无风沉默片刻,忽然道:“荷衣,去请他们来,我有话要问。”
“能不能再等几天?嗯?”她紧张地看着他:“你还病着……我怕……”
她怕他过份激动,引出心疾。
“去叫他们来。”他沉声道。
她迟疑着,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轻轻道:“我只想要你明白,如果这里面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我可以替你报仇。”
她的手温暖,而他的手冰凉。
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对这件事究根问底。
虽然他从小就在不断地想象着父亲与母亲的故事,等到快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却犹豫了起来。
他隐隐地猜出真相的可怕,仿佛已嗅到了一团血腥。
最可悲的是,他一身残障,对于故事的任何结局,都已无能为力。
他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听这个故事。
这会是个他想听到的故事吗?
他把目光从杂乱的思绪中拔了出来,再度凝神到荷衣的脸上,忽然叹道:“荷衣,你瘦了很多。”
她淡淡一笑,目中一缕光华流动,脸上隐现红晕。
她的眼圈发黑,下巴尖得可以锄地了。
他感到一阵迷茫。究竟,哪一个才算是真正的现实?是眼前的荷衣?还是那个故事?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走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陆渐风与山木鱼贯而入。
“两位请坐。”慕容无风指了指床前的两把椅子。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陆渐风的眼睛。
他的眼珠是浅灰色的,看人的时候并不专注。
好像是这世上值得让他仔细看的人不多。
“我有事情要请教。”他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道:“两位想必早已知道我要问的事情是什么。”
他与荷衣对看一眼,以为两人定会否认,不料陆渐风淡淡地道:“不错,我们知道你早晚都会来找我们的。”
荷衣对山木道:“阁下想必就是二十六年前在飞鸢谷里观战的那位神秘剑客。传说你是海南剑派的。据我看来,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剑绝对是。”
海南派一向以剑法狠辣,变招奇快出名。他们的用剑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说得不错。吴风是我的同门师弟。他到这里,原本就是我叫他来的。”
慕容无风双眼瞪着他,道:“谁是吴风?”
陆渐风道:“吴风就是你的父亲。”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着我,我叫他来,是因为这里的温泉能治疗他的风湿。想不到这里却成了他的鬼门关。”
慕容无风冷冷道:“难道不是你们把我的母亲绑架到了这里?”
“绑架?”陆渐风道:“你的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夜,是她来找的我,要我把她带走。她说她恨她的父亲,只想赶快从家里逃出来。我把她带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给了我,过不了多久,却又看上了你父亲。她不论在婚前还是婚后,都很有主见。”
说这话时,他口气里充满着嘲讽。
荷衣紧紧握着慕容无风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她忽然冒出了一句:“也许她并不了解你,当时嫁给你只是凭着一脑子的幻想。”
“我没有必要变成她脑子里的那个人。”陆渐风冷冷地道:“因此她对我不断地失望。可惜她爱上的那个人比我还要高傲,她曾经劝他共同逃走,他却没有答应。恰恰相反,他直截了当地来问我能不能允许他把你的母亲带走。”
冰王,传说中神话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绝世的剑客,绝不是一个可以忍受耻辱的人。
屋里静得出奇,所有的人都屏声息气,等着他说下去。
“我是一名剑客,一年之中,有九个月会隔离人世,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练功。我这一脉剑法与功法,原本传自天竺。只有在闭门苦思之中,绝智弃欲,方能悟道。她嫁给我,正是因为她不了解我。她要嫁给一个绝世的剑客,原本就要忍受绝世的寂寞。”
慕容无风道:“我父母与阁下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他们是否……是否还活着?”
山木从腰下解开一物,扔给他。
那是一条漆黑的蛇皮长鞭。鞭柄上钉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环。
慕容无风的瞳孔突然收缩,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了起来。
“这是你父亲的武器,他原本也是当时天下武功最好的青年高手之一。外号叫作‘南海神鞭’。不过他生性高傲,一生好游名山大川,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山木虽是他的师兄,却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从不挣钱,也从不缺钱。他初到南海的时候原本身边跟着六个随从,后来全被他一个一个地赶走了。”
荷衣皱着眉道:“你杀了他?”
“不错。不过我想他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我们原本是决斗,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这里!”
他褪开长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又深又长的鞭痕。
“当时我刚胜了郭东阁,以为自己的剑法不可一世。你父亲却是一个真正的无名高手。我杀了他之后,元气大伤,整整十年才恢复过来。”
荷衣冷笑:“你们打算通过决斗,来决定谁带走慕容慧?”
“你说的不错。他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便可以带走我的妻子。”
“这并不奇怪,”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讥讽:“女人原本就是供男人交换用的,原本就不是人,只是个战利品,所谓‘抱得美人归’就是这么一回事。”
陆渐风挺直了背,冷冷地道:“不是交换,是荣誉。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你们女人不懂。”
荷衣道:“决斗?那只不过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一场游戏,自已要把它瞧得那样认真,还要恭维它是一种荣誉,我也无活可说。”
山木彻底怔住,呆了半晌,对慕容无风道:“兄弟啊,这女人太危险,千万娶不得!”
慕容无风看着荷衣,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道:“是么?我却觉得她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荷衣看着陆渐风,继续问道:“他既是无名高手,你是怎么赢的?”
“只可惜他双腿残废。他若有一条腿是好的,我只怕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过了六百多招。最后,他的力气突然不继,我便一剑刺中了他的心脏。”
“力气不继?”
陆渐风道:“高手相驳,计在分秒,何况他毕竟比我少两条腿,体力上自然要大大地吃亏。他临死的时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诉给你的母亲。说罢,便自己滚下了万丈冰峰。”
慕容无风怒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山木道:“他说的全是真的,当时我就在旁边。”
荷衣道:“你亲眼看着你的师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师弟没错,陆渐风却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能帮。”
慕容无风冷笑,道:“朋友?”
荷衣吃惊地看着慕容无风。他的眼中有一种近似乎疯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对陆渐风道:“如果我父亲真地抢了你心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恨我?还要屡次三番地救我?为什么你的心中有歉意?是你们两人联手杀的他,对不对?”
荷衣吃惊地看着陆渐风与山木,喃喃地道:“你们……你们……”
陆渐风沉默。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将你的脊背也露出来给我瞧一瞧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良久,山木道:“这里是你的老家。”他用剑尖点了点地毯,“你就是在这房子里出生的。渐风,我想我们该带他去看一看他的母亲。”
慕容无风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手紧紧地握住床沿,颤声道:“我的母亲……她……她还活着?”
山木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一行人随着山木沿着院子的山墙走入一个地道。
地道内冰寒剌骨。
地道很浅,走不了多久眼界忽开,却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一走进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这绝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只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烛火幽微地闪烁着,依稀可辨四块雪白的石床整齐地摆在正中。
仔细一看,石床并非石制,而是四个巨大的冰块。
其中一块巨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穿着藕色花裙的女人。
“把他交给我。”荷衣随手将带来的一张木椅放在冰床旁边,扶着慕容无风坐了上去。
她摸了摸他的手。他浑身冰冷,心却跳得很快。她将一块毛毯围在他的身上。
冰床上躺着一个四肢纤细,身形修长的女人。有一张和慕容无风一样白皙的脸色与柔和的轮廓。长发披散,脸上已结了一薄霜。
她显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肤已失去了弹性,浑身僵硬得好像一个冰塑的雕像。
荷衣觉得她的衣裙仿佛是她死后才套上去的。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皱着眉,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嘴角却微微挑起,好像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这样的表情都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体的右侧放着一个婴儿。
荷衣轻轻问道:“这里为什么还有一个婴儿?”
那婴儿包在一个雪白的小被子里,闭着眼,荷衣想将他抱起来,却发现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上。她微一用力,只听得“啵”的一声,冰块断裂,那婴儿便被她抱在手中。
那是俱婴儿的尸体,脸还是皱巴巴的,显然死的时候离出生并不久。
她瞧了瞧婴儿,又瞧了瞧慕容无风,发觉两个人长得有些相似,便将婴儿递给了他。
他久久凝视着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过头,看着山木,问道:“他是谁?”。
“你的娈生弟弟。你母亲难产,你出来的时候勉强还有一口气,后出来的那个婴儿只活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颤抖起来。心已沉浸在一种无法逃脱的悲伤之中。手一抖,“丁咚”一声,那婴儿竟失落在地。
那声音听了让人胆寒。
荷衣连忙将婴儿从地上拾起,却发现他的一只手因方才那一跌,便像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断裂开来。
慕容无风漠然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地将婴儿的断臂塞进小被之中,原样包好。
“你害怕?”他看着她,平静地道。
“不……不害怕。”虽这么说,她声音却直打哆嗦。
他叹了一声:“你不该陪我来看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她们也是你的亲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头,对山木道:“你说我的母亲难产,她的孩子明明已经生了出来。”
山木看着他,迟疑着:“这个……”
慕容无风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个难产法。”
他轻轻地解开了女人腹上的衣带,身子猛然一震,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荷衣连忙扶住他因愤怒而摇晃的身体。
可是连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被衣裙掩盖住的腹部敞露开来。上面竟有一道长长的,破裂的刀口!
豁开的一道缝中,内脏清晰可见!
慕容无风的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倒了下去,开始拼命地呕吐。
荷衣只好将他又扶回到椅上。
他咬着牙,一把拉住山木的衣襟,怒吼道:“是谁杀了她?是谁!难道你们连妇人和孩子也杀吗?!”
陆渐风冷冷道:“你放开他,你母亲也是我杀的!却是她求我杀死她的!”
慕容无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声嘶力竭地道:“她为什么要求你杀了她?难道她疯了吗?”
陆渐风道:“因为她难产,折腾了两天,孩子始终不出来。后来她流血过多……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杀了她,剖腹救出你们兄弟俩!我便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听得惊呆了!
慕容无风的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渐风道:“你自己是大夫,当然知道这是真的。”
荷衣轻声道:“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葬了她,让她入土为安?”
陆渐风道:“她说她要和你父亲合葬。而你父亲却早已跌下了万丈深崖。虽然我们一直隐瞒他的死讯,你母亲却已猜出他有了不测。那时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亲临死之前,吩咐我们将你送回云梦谷,交给你的外公抚养。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将你连同你母亲交给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云梦谷。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外公,只说他的女儿难产身亡。”
陆渐风缓缓地道:“你母亲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女人。当时……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无论她如何求我……我都下不了手。她用最后一口气打了我一耳光。”他苦笑:“我想她一直都想打我耳光的。”
慕容无风手指疾点,忽然点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陆渐风怒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我点的穴道谁也解不开,你最好不要过来。”说罢,掀开山木背后衣裳。
微弱的烛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