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江湖就是这样的?经常要去砍人家的手?”
“不经常。”
“哦?”
“最经常的事情是砍人家的头。”
有人在门外轻轻地敲门。
荷衣笑道:“这个人还不错,至少知道进来的时候要先敲门。”口里说着,手里已拔出了剑。
“楚姑娘,请开门,是我,谢停云。”
门开了,谢停云一头汗水地走了进来,看见慕容无风完好无恙,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楼梯上蹬蹬几声,赶上来了翁樱堂和先前的两个灰衣侍从。显然有一番苦斗,三个人的衣服都破了,身上背上都是血。
“有没有人受伤?”慕容无风问道。
“没有,只划破了几个口子而已。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侍从连忙解释:“谷主自己没事罢?”
“没事。多亏了楚姑娘相助。”
三个人的眼光一齐转向荷衣,目光中满是感激:“楚姑娘,多谢!”
荷衣道:“唐门的人呢?都跑了吗?”
三个人的目光忽又变得肃然。谢停云迟疑着道:“没有。我们有麻烦,正要上来请示谷主。”
慕容无风道:“什么麻烦?”
“他们的手里有吴大夫。一定要谷主本人才能交换。”
慕容无风道:“他们怎么会找到吴悠?她全天都在谷里。”
谢停云垂首道:“我们也不知道吴大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谷。挟持人质原本不是唐门的作风。据属下观察,围攻我们的人里,有一部分不是唐门的人。也许他们担心力量不够,还请了别的杀手。”
慕容无风地道:“送我下去。”
谢停云道:“谷主,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您一现身,只怕会有危险。”
慕容无风的脸已经板了起来:“送我下去。”
雨后的月光十分惨淡。惨淡得一如吴悠苍白的脸色。她披头散发地立在庭院的中央,脖子上按着一柄锋利的宝剑。她的身后是一个身形极高,面无表情的黑衣人。黑衣人左手好像挽着僵绳一样地挽着她的一头黑发。
羞辱,愤恨,她的脸惊得煞白。
然后她忽然看见了慕容无风。
一看见他,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下来,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是为了她么?
“你们想把她怎么样?”慕容无风冷冷地道。
“不敢,只想请慕容先生屈驾往唐门走一遭。只要谷主肯答应跟我们走,吴大夫自当璧还。”
“好,你放了她,我跟你们走。”声音虽是有气无力,说出来却是斩钉截铁。
“果然是神医,爽快!”有人鼓了几下掌,从黑暗中走出来。
“不!先生!你别过来,我……我宁愿死也不要你过来!” 想不到他竟肯为自己冒险,吴悠立即紧张地大叫了起来。
“麻烦谷主自己走过来,其它的人请退后十丈。谷主一过来,我们立即放人。”
荷衣道:“我们怎么可以相信你?”
“啊,差点忘了舍妹的吩咐。请楚姑娘一起过来,路上谷主也好有人照顾。楚姑娘,请。”
荷衣冷笑:“她当然会记得我。”
“此事与楚姑娘无关,希望阁下不要节外生枝。”慕容无风看着荷衣,沉声道。
“请楚姑娘解剑。”
荷衣解开剑,扔到路边。
她听见慕容无风在她身边小声地道:“你别过去。”
“我也很想去唐门看一看。”她道。
两个人来到黑衣人面前,荷衣只觉右肩上一凉,已有人在她身上刺入了毒物,顿时两手麻痹开来。那人果然守信,依言放了吴悠,却飞快地将慕容无风与荷衣推入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出街外。
飞奔着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
有时候,整个车厢腾起来,人就好像被抛到半空。有时候又歪到一边,好像只有半边的轮子着地。
外面下着小雨,轻凉中带着一点湿意。
车厢很小,狭窄逼人。车窗用黑布蒙起,里面漆黑不见五指,连一只蜡烛也没有。
虽然黑暗,她却知道慕容无风就坐在她的旁边。
车厢里并没有别的人。
车外余光闪过,她只看见一道淡白的衣影。
——这么颠簸的马车,他坐着一定很不舒服吧。她暗想。
岂止是不舒服,他们根本坐不稳,有一半的时间两人像马车上的两袋土豆那样东倒西歪。荷衣的脑袋好几次都砸在慕容无风的胸口上。还有一次,他正要低头,荷衣的身子又撞了过来,“砰”地一下正中下巴,他痛得“噢”了一声。荷衣亦觉头皮发麻,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浑身发麻,手脚不大听使唤。”
他没说话。黑暗中伸过手臂,将她的腰紧紧地环住。
过一会儿他问:“这样是不是好些?”
她的脸已贴在了他的胸口,耳根通红地道:“挺好。”
他的手环得更紧,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替你解毒,你想法子逃走。” 说罢手起鹘落,点了她几个穴道。
她忍不住扬声:“我们一起逃罢!”
“嘘……你别管我,我自会另想办法。”
他点穴的手法甚是怪异,完全没有内力,却又完全有效。替她拿捏了半晌,渐渐地,手脚已能活动。只是要完全恢复气力却还要再等几个时辰。
“我只是把毒素都逼到了你的灵府穴,逃出去之后记得在药铺里买一瓶万灵丹。——你没带武器,只怕得从车窗上跳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窗帘。
外面一片漆黑。除了杂乱的马蹄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迟疑片刻,又有些担心:“马车这么快,你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当然会摔死。”她重重地点头。
“你不是说你是跑江湖的么?”他半信半疑。在他的心目中,“跑江湖”三个字几乎就等于“不怕死”。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跑江湖的人都特别注意安全?”
“现在马车慢下来了,——你总可以跳了吧?”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拉到窗边,将她的脑袋往窗外塞:“跳!”
“喂——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常识?有谁跳车先伸脑袋的?”她在窗外小声叫道。话音未落,忽听空中“唰”地一响,一道长鞭不知从何处飞来,慕容无风连忙缩手,荷衣亦闪得飞快,虽避开了迎头的一鞭,额角还是给鞭尾扫了一记。
他一把将她拉回车内:“你受伤了?”
“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沮丧。
他伸手一摸,手指已湿,不禁叹道:“出血了还说没事——现在就算你想逃也来不及了。”
因为马车忽然慢下来,而且渐渐地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只听得“叮”的一声,铁杖点地,一人跃进车里,手上还提着一个灯笼,是唐三。
“两位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该下来歇一歇了。”
说着,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铁链,咣铛两声将荷衣与慕容无风的手拴在一起:“在下早就闻得楚姑娘轻功和剑术都了得,慕容先生也是天下第一神医,两位在一起,唐门的毒药只怕也奈何不了。我们已到了客栈, 今夜只有委屈二位作伴一宿。对了,这铁链是唐门祖传之物,姑娘如若想将它打开,可是白费心机。”
荷衣道:“倒忘了问了,令妹的伤势……?”
唐三皱了皱眉,道:“伤势倒不打紧。这阵子她正在惦记着姑娘呢。不过请姑娘放心,我刚劝过她,姑娘的脸她是不会割的。至于别的地方嘛,这就难说了。对了,等会下了车,还得请慕容先生瞧瞧别外几位病人。舍弟的双眼还麻烦得很,恐怕有性命之忧。不过有神医在此,我们很是放心。”
慕容无风道:“治病不难,不过有条件。”
唐三道:“愿闻其详。”
慕容无风道:“你们不许伤楚姑娘一根毫毛,否则,我绝不做任何事情。”
唐三抬起头,和慕容无风对视片刻,半笑半不笑地道:“原来楚姑娘是慕容先生心爱之人,唐三愿成人之美。我答应你。”
细雨中的车外一片漆黑。只看得见前面有个大门,大门口点着四只灯笼,上书“龙水客栈”四字。
一行人走进门内,显然事先有人打点,客栈早已预备了几间空房。给唐十和另外几名伤者治疗完毕后,慕容无风被送到楼上的一间客房里,荷衣只好也跟了进去。
门外“铛”的一响,锁住了。
客房倒还整洁,只是甚为简陋,不过一床一桌而已。
慕容无风坐在椅子上,脸色甚是苍白。他本不耐劳累,方才车上那一阵要命的颠簸,早已令他昏昏欲吐,好不易在给人治伤时借着一口凉茶将烦恶之意弹压了下去。即便如此,他的脊梁从不靠住椅背。而是挺直胸膛,高昂着头,保持一贯笔直的坐姿。她渐渐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很虚弱,却一直给她尊严高贵的印象。
荷衣看着他,有些担心:“这里正好有张床,你快躺下歇着。”
他摇摇头:“不用。我坐在这里很好。”
她道:“你是跟我客气呢,还是你真的不累?”
“不累,”他自嘲了一句,“残废的人躺着和坐着是一回事。”
她抿着嘴笑了起来,将靴子一甩,钻进被子里:“那我可就躺下了。——我已经有整整五天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
“等等,我瞧瞧你额上的伤。”趁着给唐十包扎之际,他将一盒金创药卷入袖内。
她乖乖地将脸偏向他。额角处有一道鲜红的血印。他捋了捋她额上的乱发,将药膏轻轻涂在伤处。
那只是一道很小的伤口,他的手指却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她动了一下,铁琏“哗哗”作响。他们的另一只手还捆在一起。
他停下手来,怔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原本打算闭上眼,却感到他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灼伤。便猛地睁开眼,与他对视。
“我今晚吃了一道菜,名字叫‘混元一气’……”
“……”
“听风楼真是不错的馆子……松鼠鳜鱼尤其好吃……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
“……”
“你别老盯着我,行不行?”
“……”
他的目光幽深,仿佛含着宇宙,在里面她看见了宁静的大海,遥远的星光。
窗外远远地传来几许雷声,秋意如酒,令人微醺。
她感到一阵虚脱,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慕容无风,你想干什么?”
他一直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道:“我想干坏事……”
“那就干吧。”
那一夜,他们手挽着手,涉过黑暗的河流,心灵彻底昏厥。
她像个得了热症的病人,疯狂地吞噬着他身上孤独的气味。
他轻柔地吻着她。指如落花,覆满全身;睫如细雨,洒遍空山。
第六章 云梦谷
晨光渐亮时雨已经停了。远处鸟声啁啾,凉气中夹带几许泥土的香味,竟也从客房破了一角的窗户中播扬了过来。
她醒得很早,起来略整了整衣裳。手还和他锁在一起,当然不能走开,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昨夜的冷茶。
待回过头来再看时,他已经醒了。
“早。”她抢着道。
“早。”他好像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她。
“昨晚你睡得好么?”她又问。
“好。”说着,双手支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她继续喝着茶,看着他慢慢地把身子从床上移到轮椅上。移至床边时,他的身子有些不稳,她及时地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
他淡淡地道:“多谢。”
她心中暗暗苦笑。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忽然间变得十分客气。
“没有早饭,只有昨夜的茶水。”她举着杯子道。
“我喝一点。”他的嗓子有些发哑,接过她递来的杯子,看了看,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杯子显然没有洗干净,上面留着几年以前的茶垢。
“不喝了?”她问。
他摇摇头。
她拿回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眼光深邃而专注。
她看着他,笑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他沉默。
“我……”他张着口,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令他来不及细想。
当然,如果细想下来,他也许一件也不会做了。
他这一生,极少让“做”走到了“想”的前面。
“我要是你,我就不多想。你总是想得太多。”她安慰着他,好像知道他的心思。
“是么?”他道,“你呢?你想不想?”
“有什么好想的?”她反问了一句。
他彻底怔住,诧异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道:“荷衣——”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称呼她:“告诉我,你是谁?在哪儿出生的,今年有多大?”
她抬起眉:“问这些干什么?你今年有多大?”
“马上二十二,”他老实地答道,“我不知道我的生地,不过从小就长在谷里。”
“我不信,你十年以前就成名了。”她反驳。
“我行医很早,十岁就开始做医馆的主堂。”
荷衣想了想,低下头来,轻声道:“我的事你别问,我不想说。”
“不想说也不要紧。这些原本也并不重要。”他缓缓地道。
两人默默无话,过了一会儿,门忽然被敲开了,他们吃了一惊。
进来的是谢停云。
“谷主,您没事罢?”他大步进来,垂身施礼,沉声道:“实是属下办事不利,令谷主受此惊扰,请谷主责罚!”
慕容无风道:“我没事。你们几时到的?”
“我们一直远远跟在你们后面,临晨时分已将唐门的人制住,唐三跑了,不过钥匙却正好在唐十的身上。”他取过钥匙,将铁链打开。荷衣笑着道:“两位慢谈,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说着飞身下楼,找正等在楼下的赵谦和要了一匹马,一溜烟地跑了。
神农镇。听风楼。
荷衣回到了昨夜来过的地方。早上的江风有些凛冽,寒气早已被楼里热腾腾的早茶冲得一干二净。
还很早,客人很少,荷衣要找的人却正好当班。那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伙计。
荷衣笑盈盈地道:“敢问可是孙大哥?”
中年伙计点点头,道:“不敢,小的正是孙福。姑娘说想见我?”
荷衣道:“我姓楚。”
“原来是楚姑娘,不知姑娘想要点什么?”
荷衣道:“我第一次送友远道求医,路途乏味,想听些江湖上的掌故,听说大哥是这里积年的老伙计,有一肚子的江湖故事,所以特地来请教。我刚和掌柜的谈妥,今天您的差就免了,这是十两银子,请笑纳。”孙福接过大元宝,乐得合不拢嘴,忙道:“好说好说,小的肚子里别的东西没有,江湖传闻、小道消息倒是有一箩筐。就不知小姐想听点什么?”
荷衣道:“我是陪友求病的,当然最关心的就是神医慕容的消息。听说他为人古怪,甚难打交道。你说,我们若直接找他看病,有没有希望?”
孙福笑了笑,道:“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神医有三大脾气,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
孙福道:“第一,这里看病全有章法,人人都得守规矩。大多数病人只用在咱们这个镇子的医馆里就能看好。只有最严重,最棘手的病人才会送到谷里去。贵友病如若不是性命之忧,见到谷主的希望就不大。每个病人都须依章行事,看病分先来后到,又分急重缓急,就是再有钱有势,也不可违例。所以这第一大脾气就是规矩面前,说一不二。”
荷衣道:“这么大一个谷,没有规矩当然不行。”
孙福笑道:“但像咱们这位爷那样守规矩的,姑娘只怕还没见过呢。比方说,当年慕容先生少年出名,不知怎么的,名气竟传到了域外。有一个大食国的人,名字叫乌里雅多的,便立志要拜他为师,想学成一代名医。这人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不远万里地来到了这里,路上吃的苦,和当年取经的三藏法师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走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好像一根面条。多亏先生的二徒弟陈大夫收留,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有力气去见慕容先生。话说这乌里雅多的一片赤诚,让整个镇子的人都感动得落了泪。大家心想,这么有苦心有毅力的人,慕容先生怎么会错过呢?结果却让大家吃惊得很。咱们这位爷说,既然你是来学医的,就得通过由他出题的考试。因为他的每一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