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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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成烟-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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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付之一焚。她向慧姨哭道:如若我这次非死不可,请你千万不要死,我的女儿就交了给你。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她同处一室。

    “第二天,便传来了慧姨自免帮主,母亲逐出清云的消息。我不相信,等着母亲回家,可她始终也不回来。我等不下去了,走出萧鸿院,一路上问见到的人:妈妈在哪里?没人睬我,有些人就以刻薄的言辞骂我,甚至动手打我,我好害怕,到后来,我见了人,也不敢问了。清云园,实在是好大,我并不认得所有的路。我走啊走,越走越是荒僻,最终迷失在深山里,再也见不到人了。

    “我在深山过了五天。累了,就在山脚下,阴坡后睡上一觉。饿了,就采路旁的野果野花来吃。五天以后,慧姨找到了我,带来母亲的讯息。她说,母亲失踪了,她连夜追下去,可不见踪影,想来已是凶多吉少。她抱着我失声痛哭。我不懂,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我便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

    “起初还有慧姨照拂,再过了几个月,连慧姨都失踪了。谢帮主她们怕我再乱走迷路,让我轮流跟着她们住。我常一个人呆着,想妈妈,想爹爹,想我温暖的家,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常想得浑身都僵了,莫名其妙就昏了过去。”

    咏刚动容,慢慢问:“……宗……他没来找你?”

    “他呀,”我微微笑,茫然的,“也许只是命,命运的安排。宗伯父病危,他回京,过了一年多才回来。宗家也正式把商都中心迁到了期颐,以方便刘夫人两头管理。我过了一年多才见到他。”

    就是这一年多吧,一年多刻骨寂寞,遍尝人间冷暖,无一人照拂,这一年多所造成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

    “我心心念念想着回京,想见爹爹,我只有他一个人可求,于是他想法子带我逃出清云。哪知走了没多久,我们就被人追杀,两个人几乎遭了危险。虹姨救了我们,我当然也回不成京了。”

    说到这里,我怔怔呆。我们被救回清云以后,我再没单独见到质潜一次,我因为他的保护,没怎么受伤,他可是受了重伤,听说生命几至垂危。刘玉虹口中不曾怪我,其实是极不高兴的。毕竟,宗家只有那一个单根独苗。

    “也在这时,清云找到了我母亲,我远远见了她一面。……这以后,你就知道的了,祖母让你来接我回乡。”

    他抚摸我的脸庞:“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裹在一身孝服里,消瘦苍白,神情呆滞。教人见了,忍不住怜惜你,想把你捧在手心呵护着,温暖着。”

    “除你而外,并没一个人这么想。”我忍不住哭道,“她们亲吻我,拥抱我,给我最后一点怜惜,那不过是,为了和我告别。”

    我曾去向质潜告别。我没见到他,他一直在室内,不肯出来。

    “你别走。”冷锐傲气的少年只有一句话,“要走的话,等我伤好了,我陪你。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见你了。”

    我却怎么不走?我在清云别无亲人,质潜质潜,你如此聪慧,如此敏锐,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他果然生了气,祖母车来接我那天,我空落落的心里,唯有他一个名字,一个人。我一步一回头,等着他,盼着他。上车了,车启了,帘下了,可是眼面前晃动着多少人影,并没一个他。

    那清云蜿蜒山道上,终于不曾见着那少年身影……

    这才有归乡途中的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至今不知,是为了失去母亲,还是为了失去他。母亲其实在两年前就失去了的,可是他呢?他呢?他呢?!

    “咏刚,你明白,你明白吗?家世、武功、才能,说甚么青梅竹马,说甚么两情相悦,均是虚幻一场。我需要的是呵护,是温暖,是亲情。慧姨给我了,祖母给我了,你给我了,可是,没有他。”

    赫连府上不能久住,我让人通知迦陵,在清云别邸后面的巷内另行租了一所独立宅院,供我们暂时安身,迦陵乍然见到咏刚,欢喜得什么似的。

    那少女百合,我写了张字条传与贾仲,请他务必代为妥善照顾。咏刚略有不安,几次想要提及,都被我故意岔去。虽知这么做稍失人情,但那少女明明对咏刚钟情至深,我若一味虚与委蛇,后患无穷。

    时近正午,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我记着许相之约,叫来迦陵,嘱她守着咏刚:“按时煎药,看着他喝下去,让他好好的在家歇息养伤,不论是谁,什么借口,哪怕是谢帮主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妹妹姐姐找上门来,总之别让他离开。”

    说到“妹妹”两字,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丞相府在世人眼中绝非善地,不在于它外表的威严和恢宏,也不在于它所象征的权倾天下的意义,而是因为,自相府落成的当天,数百工匠及先前被圈禁在府内的建筑、园艺、山石等设计人员即莫名其妙的全数失踪。

    许瑞龙常在外厅接待来客,商讨国事,奇怪的就在于据传从未有一人进过许府内园。即使皇帝几次驾幸,也未能如愿逛得内园。

    许瑞龙有妻被逐,有子不认,从不闻其另有宠爱的姬妾,这座丞相府的后花园,于神秘中传说便多。有说它闹鬼的,有说它是许瑞龙心怀异志,密谋造反的机密场所,更多的说法,则是许瑞龙有断袖之癖,这园子里收留了全国各地收集来的美少年,这些少年一进许府,便不能生出,许瑞龙喜怒无常,经常随意处死失宠佞童,死后尸体就地掩埋,因此后园内怨气冲天,说它闹鬼也是不假。

    而今朝赴宴,许府大管家的邀请竟是:“相爷在后园水阁相候。”

    内外两重园子以高墙隔断,那管家带我到了园门外便即驻足,恭恭敬敬的道:“内外相隔,下人禁绝。晋国夫人请进。”

    园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穿山游廊,蜿蜒纵伸,两旁缕空各式花形,挂着各色花鸟。廊内顶心,以一块块银色板面铺成,有人物花鸟浮雕图案,无数盏长长的流纱灯自天花板垂下,射出柔润的光芒,虽是山石中凿出的游廊内走着,光线并不阴暗。但这看似美奂美仑的一道游廊,以许瑞龙的做事风格,他既有心隔绝内外,不会不在这条走廊上布置机关。

    五六丈外,是二道垂花门,立着才至总角的青衣小厮,躬身迎入。

    连续穿行数道垂花门,游廊已完,迎面又是一道墙,一座门,两个模样齐整的小厮。

    在我穿出游廊这一瞬,乐鼓齐动,封锁着的园门,千重万户的打开。

    我一眼见到这园子,多么镇静和随时等意外生变的心湖,也不由得为之震动,一下子明白了:它禁止外人进入的原因!

    许瑞龙在曲径通幽处的竹亭相候,笑眯眯迎面举杯:“锦云今天看起来,眉间翳色全无,忧惧俱去,可喜可贺。”

    “多谢许大人昨日金玉良言。”我淡淡答着,原本对他的感激之情,这时已为另一种冰冷的恐惧所替代。――难道就因为这个原因,引动他杀心大起,一举歼尽那造园建筑数百无辜的生命?

    他看着我的神色,微笑道:“锦云啊,从你一到京城,我就盼着这一天,能和你坐在这个园子里,谈天,说笑,象朋友一样的。”名贵的羊脂白玉杯在他手上转动,感叹着道,“我看着你一家家的拜访过各个府邸,唯独漏了我相府。莫不是我这国公竟入不了晋国夫人之眼?这心里可甭提多难受了。”

    又是“相府”,又是“国公”,我微微动容,挑上正题了。清云和昔年粤猊今朝许瑞龙之间的矛盾,从来也没有正式解决过。

    许瑞龙不经意的问:“我这儿美吗?”

    我不置可否。

    他无奈笑说:“相府内园,十年来从未有外人进入。锦云,你居然这般大大方方的进来了,就不曾害怕提防么?进得园来,依然平静如故,下官猜想,以你性情,纵令堂令尊死而复生出现在你面前,你大概也不会大惊失色或大喜过望的。”

    我微微噙着冷笑:“大人何须明知故问,是熟悉,不是害怕。我倒想问问,大人把这园子造得和文尚书府一模一样,禁绝外人步入,究竟是何用意?”

    是熟悉,熟悉到震撼。――眼前的一山一水,一亭一木,无不酷似我小时候所居住的尚书府。

    儿时的家。

    离开这个家以后,我再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其它地方见到。

    “我的用意……你仍不明嘹?”许瑞龙含笑的双目向我望来,我立时后悔,这许丞相的心意不问可知,我这一问,反倒授之以话柄。

    许瑞龙叹道,“我为你母亲建造后园,我为她十年来抛妻别子,独处一室,十年来流连于旧时旧景,未有片刻轻易忘怀。”

    我冷笑道:“许大人,你因一己私念造这个园子,害了多少无辜生命!”

    “想当初,我年轻不知事,所作所为无不惹令堂生气。偏生她又总认为我还未不可救药,言谈之间,总是既加劝诫,又甚无奈。她不知,我便是爱煞了她那轻嗔薄怒,没事也要寻些事让她生起气来。十年来,我想起令她生气的每一事一幕,常后悔,早知时光难以留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令她生气的。”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他当面诉出对我母亲的情怀,我也难以持定,愠道:“许大人,若无他事,恕锦云不打扰了!”

    他一伸手拉住我的袖子:“你要走了吗?”我越加惊怒,缓缓抽出衣袖,一言不向外走去。

    他没有拦阻,走了十余步,传来伤心嚎啕的大哭,凄婉惨伤,我愕然转身,但见他捶胸蹬足大哭,拍着桌面,碗儿盏儿无不跳了起来,酒水溅满衣裳。

    “你要走了!你也要走了!我十年来,无日不相思,无日不惨伤,郁积了十年的衷肠话儿,一字一句也未能出口,我、我这活着有什么意味,我不想活啦,呜呜,我死了算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呆立当场,从未见到过一个大男人如此这般嚎啕大哭,然听他哭声真切,字字如掏肺腑而出,却也不能不有所感动。

    “许大人……”我走回亭子,扶起倾倒的酒壶,劝他,“往事已矣,又何需过分悲伤?”

    他募地抬头,抓住我叫道:“锦云,你肯留下来了?你肯听我说句话?你不嫌弃我了么?”

    我苦笑,慢慢地道:“许大人,我……我是她的女儿。”

    “你是她的女儿,我很清楚,我一直就很清楚。”涕泪滂沱的犹自挂在脸上,他毫不在乎的喜笑颜开,这欣喜中又闪过一丝诡谲,“然正因你是她的女儿,有些往事,你才有资格知道!”

正文 第十三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第十三章一生一代一双人

    两个小僮上来收拾桌面。方才穿山游廊垂花门侍立的童子已是个个模样周正,这两名僮子十四五岁年纪,生得越齐整,其中一个身材修长的尤为出色,玉面朱唇,妩媚风流,换过酒具的同时,柔若无骨的挨上许瑞龙。

    许瑞龙不闪不避,问:“轻怜,怎么是你上来收拾?”

    小僮轻怜吃吃低笑:“好些天没见到大人了,想死轻怜……而且轻怜也想见识见识大人招待的贵客,大胆冒昧出来,大人可别见怪。”他撒娇似的扭了两下,水凌凌的双目有意无意飘过来,落在我身上。我不禁皱起了眉,这少年远未成人,这般俊俏讨喜,看来外界并非误传。

    许瑞龙在笑:“想见我是假的,想见这位贵客才是真的吧?”

    “轻怜好奇啊,大人,从没带人进来过。”

    许瑞龙冷冷道:“你胆子太大了,蜜爱不敢来,你就敢来,是不是嫌我待你太好,你恃宠生骄?”

    平平常的一句话,那小僮扑的跪地,叫道:“不是的不是的!大人,轻怜是想你哦,轻怜以后再也不敢了!”叫声略带颤音,如微微抽泣,不纯粹是害怕,更多的似在嗲。

    许瑞龙把这少年一把拉过,两指抵在他的下巴,命令:“抬起头来。”少年听话的抬头,目视许瑞龙甜甜一笑。许瑞龙把他的脸转向我,说道:“锦云,你看看他的眼睛,这孩子动了春心了,是给你迷倒了啊。”

    我转头不视:“许大人,我不看,你叫他下去。”

    许瑞龙沉默了一会儿,幽幽笑了:“你不看,你看不起他是吗?尚书千金,文家的大小姐,看不起这样以色侍人供人取乐的孩子。”

    语中有着太分明的自嘲自伤,我微感吃惊。

    他柔软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划过少年粉白如玉的脸庞,抚摸以后,雪白肌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掐痕。那少年吃痛,拼命隐忍,甜甜笑着,做出满足陶醉的情状。

    他亵玩这手底玩物,目光迷离,渐渐现出刻骨哀伤。我心头一跳,许瑞龙那张五官被横七竖八的疤痕破坏得移位失形的脸上,并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怒哀乐,而他照样能准确的传递各种微妙情绪,无一不是通过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声音、眼睛里所含着的蛊惑力,和这以色侍人的少年是……多么相像!

    “我象他那么大的时候,整天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我要拥有一座庞大的庄园,拥有这么一群活色生香的玩物……”

    “大人趁心如意。”我道。他竟把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造得与我父母居处一模一样,我不能不心头窝火。

    他裂嘴一笑,把轻怜放开,少年踉跄着退开,一溜烟消失。他注视着少年消失的去处,眼中神情变幻不定,忽喜忽悲,忆起多少前尘往事。

    “一旦实现这个愿望,我才明白,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纵然风光无限,也无非是镜花水月,毫无意义。她几次三番劝我,恨我当年太浅薄,压根儿听不进去。到现在,我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十倍有余,但若是有得懊悔,我愿意拿我一百条生命去换回那样真诚的衷告。”

    那真是个古怪而绝无仅有的愿望,也只有我母亲那么见怪不怪的人,才会好言好语耐心开解。

    他幽幽的声音响起:“告诉我吧,她是怎么死的?”

    我僵坐在那里,万万没想到他话锋一转,提起这个问题。

    “是自杀。许大人,你找清云任何一个经历过的人问,都可以的。”

    “不!”眼里射出炙烈的光,他急急地说,“是自杀,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受了两年的凌辱,她……对啊,我也知道她活不下去。可是,是不是她们逼的,你说,是不是她们逼的!――没有人告诉我,谢红菁好狠,好厉害!我查了很久,这事的头尾全给封锁起来了。你说,你说,她是怎么死的?!”

    我咬唇不语,浑身的血液倒流往心脏。

    他忧伤地笑了,松开我的手腕:

    “告诉我吧,我整天胡思乱想,想不出她是怎么死的?锦云,对不起,我是很残酷,我所急于听到的,是你无时不日刻意回避的。但……告诉我吧。”

    “我……我……我只远远见了她一面。”我捂住了脸,掩藏了自己的软弱,沉埋于心底十年的怆痛,那样震撼的涌出来。

    母亲失踪,有两年之久。

    这两年间,我从一个不谙世事、仅知玩乐的小女孩,长大成一个羞怯、自闭、心事重重的小小成人。从谢红菁她们的话里话外,我听出,母亲不但身负不可饶恕的罪名,更有了为清云所不耻的耻辱。每一次听到她们背后议论,一见我时立即收住,而只是那袅袅余音便足已在我心上,深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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