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不会忘。他生来就是被扔到这个星球上来受苦的。难怪他是一个喜剧大师。对邦尼来说,喜剧是一种斗争,是对现实中有形的痛苦的反击,是对巨大的、实际境遇的反应。
“邦①,”杰里·费尔德说:“这位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上周四我给你看的那些中情局机器人节目就是她丈夫写的。”
【① 邦:邦尼的昵称。】
喜剧演员伸出手,玛丽和他握了握手,说:“亨特曼先生——”
“请别这么叫,”喜剧演员说道,“那只是我的艺名。我真正的名字,我出生时叫狮血国王。自然我要改名啦,谁会在进入娱乐圈后还叫自己狮血国王呢?你叫我狮子血,或者就叫血吧!杰尔②叫我莱·雷吉——那是亲密的表示。”他接着说,仍然握着她的手,“如果说我喜欢这位女士的什么方面,那就是亲切。”
【②杰尔:杰里的昵称。】
“莱·雷吉是你的有线地址上的名字,”费尔德说,“你又弄混了。”
“的确如此。”亨特曼松开了玛丽的手,“好的,拉滕范格博士夫人——”
“里特斯道夫,”玛丽更正道。
“拉滕范格,”费尔德说,“在德语里的意思是捕鼠人。看看,邦,别再搞错了。”
“对不起。”喜剧演员说道,“听着,里特斯道夫博士夫人,请叫我一个好听的名字,我会用它的。我渴望得到漂亮女士的温情。我的内心还是个孩子。”他微笑着,然而他的面庞,尤其是他的眼睛,仍然饱含着厌世的痛苦以及长期负担带来的沉重,“我会雇佣您的丈夫的,如果我能经常看到您的话,如果您丈夫能够理解这个交易的真正原因,他会知道这在外交上叫做‘秘密协议’。”
他对杰里说:“你知道最近我那些协议使我多么烦恼。”
“查克在西海岸一个破败的公寓里。”玛丽说,“我把他的地址写下来。”她迅速拿起纸笔,快速地写着:“告诉他你需要他,告诉他——”
“但是我并不需要他。”邦尼·亨特曼平静地说。
玛丽谨慎地说:“难道您不见见他吗?亨特曼先生?查克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我担心如果没有人鼓动他的话——”
亨特曼撅着他的下嘴唇说道:“你担心他不会利用他的天才,那样的话他的天才将无人问津。”
“是的,”她点点头。
“但是那是他自己的天才,由他自己来决定。”
“我丈夫,”玛丽说,“需要帮助。”她想,我当然知道,了解人是我的工作。查克属于那种孩子似的依赖型的人。如果他要前进,那么必须有人推着他,领着他。否则,他就会在他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里逐渐腐烂的。或者,自己跳出窗外。她认为,这是惟一能够拯救他的办法,尽管他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亨特曼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说:“我能和您做一个附带的交易吗,里特斯道夫夫人?”
“什——什么样的附带交易?”她瞥了一眼费尔德,他面无表情,看上去他已经像缩头乌龟一样从这件事情中退出了。
“仅仅是经常能见到您,但不是因为公事。”亨特曼说。
“我不会在这里了。我将去为特普兰工作。我将呆在阿尔法星系,如果不是去几年的话,也得去几个月。”她感觉到一丝惊慌。
“那么你老公将得不到工作。”亨特曼说道。
费尔德说话了:“你什么时候离开,里特斯道夫博士?”
“马上,”玛丽说道,“四天之内。我得整理一下我的东西,安排孩子们去——”
“四天。”亨特曼沉思着。他继续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您和您的丈夫已经分居了?杰里说过——”
“是的,”玛丽说,“查克已经搬了出去。”
“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亨特曼说,“与此同时我会顺便走访您丈夫的小屋,或者是派我的一个部下去。我们会给他六周的试用期……让他开始写剧本。可以成交吗?”
“我不介意与您一起用餐,”玛丽说,“但是——”
“就是这个。”亨特曼说道,“一顿饭。随便您想去什么餐厅,美国境内的任何地方。但是,如果有进一步的发展的话……”他微笑着。
当乘坐出租喷气机飞回西海岸后,玛丽沿着城市单轨铁道进入旧金山市中心特普兰分部办公室,目前这个她很满意的新工作就是处理这个机构的事物。
很快她发现自己被电梯带向高处,在她身边站着一个修饰整齐的年轻男子,穿着考究。他是特普兰的一位公关人员,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劳伦斯·麦克雷。
麦克雷说:“有一大群报纸记者等在那儿。让我来告诉你他们要问你的问题。他们会转弯抹角,千方百计地让你确认这个治疗项目是为了掩盖地球吞并阿三星卫二号①的事实,确认我们去那里最重要的目的是重建殖民地,把它占为已有,开发它,然后向那里派遣移民。”
【① 阿二号:指阿尔法阜系三号行星的二号卫星。】
“但是在战争以前它就是我们的。”玛丽说道,“否则怎么能被用做医疗基地呢?”
“是的。”麦克雷说。他们出了电梯,沿着走廊走着,“但是25年来没有一艘地球飞船去过那里,所以从法律上说,我们失去了土地的所有权。这个卫星在5年前已经恢复了政治和司法的自治权。如果我们在那里登陆并且重新建立一个医疗基地,配备技术人员、医生、治疗学家,还有其他必需的林林总总的人和物,我们就可以重新要求对其拥有主权——如果阿尔法人还没有这样要求的话,很明显他们现在还没有。他们还正在从战争中恢复元气。当然,这只是可能的情况。或者他们可能已经侦察过这颗卫星,发现那不是他们所要的。那里的生态系统对于他们那种生物来讲实在是太不适宜了。我们到了。”
他打开门,玛丽走进去,那里坐着一群新闻记者,正面对着她,大约有十五六个,其中有一些带着照相机。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向麦克雷指给她的讲台。台上装有一只麦克风。
麦克雷对着麦克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马林县著名的婚姻咨询师。你们都知道,她是作为志愿者参加这个项目的。”
立刻就有一名记者懒洋洋地说道:“里特斯道夫博士,这个项目的名称是什么?是叫精神病工程吗?”其他的记者大笑起来。
麦克雷回答道:“我们使用的工作名称是‘50分钟行动’。”
“你们抓住了那个星球上的那些精神病患者后,会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另一个记者问道,“你们会不会把他们扫到地毯下面去?”
玛丽对着麦克风说道:“首先我们将作研究,以便彻底了解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那些原发病人——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他们的后裔还活着。我们并不想伪称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形成的社会是怎样生存下来的。我的想法是这个社会根本不可能生存下来。当然,仅仅从字面的意思讲,他们确实活着。我们将努力对我们可以救治的人实施矫正治疗。当然,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孩子。”
“你预计什么时候到达阿三星卫二号呢,博士?”一个记者问道。照相机开始工作了,发出的嗡嗡声就好像远方成群的鸟儿。
“我想会在两周以内。”玛丽回答道。
“您没有报酬,是吗,博士?”一个记者问。
“没有。”
“那么,您是坚信这个项目符合公众利益了?它是项事业?”
“呃——,”玛丽迟疑了一下,“它——”
“那么我们干涉这些前精神病医院病人的文化会给地球带来好处?”这个记者油腔滑调地问。
玛丽转向麦克雷:“我该说什么?”
麦克雷凑近麦克风,说道:“这不是里特斯道夫博士的领域,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而不是一个政治家。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经验丰富的瘦高记者,站起身来拖着尾音问道:“特普兰有没有想过不要去管这颗卫星,就像你们对待其他文化那样对待这个文化,尊重它的价值观和风俗习惯?”
玛丽踌躇着,说道:“我们知道的不多。也许当我们了解得多一点——”她戛然而止,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它不是一种亚文化,”她说,“它没有什么传统。它是由精神病人个人和他们的后代组成的社会,而他们的后代也只是在25年前才出现……你不能通过拿它和木卫三以及爱奥尼亚①文化对比来抬高它的地位。精神病人能发展出什么样的价值观?更不要说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① 爱奥尼亚:小亚细亚西岸中部及其附近爱琴海岛屿古称,曾为古希腊工商业和文化名城。】
“但这是你的一家之言,”那个记者喉咙咕噜着说,“你对他们的文化一无所知。因为你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麦克雷对着麦克风尖刻地说到:“如果他们已经发展出一种稳定的、可行的文化,我们将不会干涉它。但是这个决定将要由像里特斯道夫博士这样的专家作出,而不是你、我或普通的美国大众。坦率地说,我们觉得再没有比一个这样的社会更具有潜在的爆炸性了。那里由精神病人统治,由精神病人规定价值观,控制通讯手段。对这样的社会你可以用几乎所有你所知道的事物来定义——一种新的狂热的宗教文化,一种妄想狂的民族主义国家概念,癫狂状态下的野蛮破坏——仅仅这些可能就能证明我们对阿三星卫二号的调查是完全正确的。这个项目正是在保卫我们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观。”
记者们安静下来,很明显他们被麦克雷所说的一番话说服了。当然,玛丽也同意他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离开大厅,玛丽说道:“那是真正的原因吗?”
麦克雷瞥了瞥她,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去阿三星卫二号,是因为我们害怕一个精神错乱的社会包围着我们,会给我们带来恶果,是因为一个如此疯狂的社会,会使我们感到不安,是吗?我想任何一个理由都是充分的,当然对你而言更该如此。”
“我不应该问吗?”她盯着这个修饰整齐的特普兰的年轻官员。“我只能——”
“你应该做你的治疗工作,如此而已。我没有指点你如何治疗病人,为什么你要在处理一个政治事件上对我指手画脚?”他冷冷地看着她,“然而,我要告诉你没有考虑过的‘50分钟行动’的一个深层目的。一个精神病人的社会完全有可能在25年内产生一些我们可以利用的技术思想,特别是那些狂躁症患者,他们是最活跃的阶级。”他按下电梯按钮,“我知道他们富于创造力,就像偏执狂一样。”
玛丽说:“这就是为什么地球没有尽快派人去那里的原因吗?你想知道他们的思想是如何发展的?”
麦克雷微笑着,等着电梯,他没有回答。
玛丽认为,他看起来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就精神病学的角度来解释,这是一个错误。也许还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回到在马林县的房子。继续整理行李时,她认识到在政府的立场中存在着基本的矛盾。首先,他们调查阿三星卫二号的文化是因为他们害怕它会变成致命的危险,可同时他们又在探究它是否会发展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大约一个世纪以前弗洛伊德就指出过这种二元逻辑的谬误,实际上每一种假设都在相互抵消对方。政府不可能两者兼得。
精神分析学曾经指出,一般而言,当对于一个行为给出了两个相反的原因,那么真正的潜藏的动机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而是人——或者,在这个案例中的政府官员们——没有意识到的第三种驱动力。
她不知道这个项目的真正动机是什么。
无论如何,她志愿服务的这个项目显得不再那么理想化,而是别有用心。
不管政府实际的动机是什么,她有一个清晰的直觉:这个动机是高明、严酷而又自私的。
而且,此外,她还有一个直觉。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动机是什么。
玛丽正在全神贯注地收拾她满抽屉的毛衫,突然她意识到这里不再是她一个人了。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她敏捷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里特斯道夫先生在哪儿?”年龄大一些的男人问道。他出示了一下扁扁的黑色身份卡。她明白了,这两个男人来自她丈夫的办公室,中情局旧金山分部。
“他搬出去了,”她说,“我给你们他的地址。”
“我们得到消息,”年龄大一些的男人说道,“一个身份不明的线人告诉我们您的丈夫可能正打算自杀。”
“他总是那样。”她一边说,一边写下查克现在住的那个陋室的地址,“我不会为他担心的。他有慢性病,但决不会死的。”
年长的中情局特工怀着阴森森的敌意看着她:“我知道您和里特斯道夫先生分居了。”
“如果和您有什么关系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是这样的。”她投向他一个简洁而职业化的微笑,“现在,我可以继续整理行李吗?”
“我们的机关,”中情局特工说道:“总是向它的雇员提供确切的保护。如果您的丈夫自杀了,我们会进行调查——以确定在多大程度上与您有关。”他补充道,“您是一个婚姻顾问,这可能有点尴尬,您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停顿了一会儿,玛丽说:“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的。”
年轻一些的留着平头的中情局特工说:“把我们的话当作一个非正式的警告吧。小心点,里特斯道夫夫人。不要给您的丈夫增加压力。您懂吗?”他的眼神呆板而冷漠。
她颤抖着,点了点头。
“另外,”年长的男人说:“如果他来这儿,让他给我们打电话。他请了三天假,但是我们还是想找他谈谈。”
这两个人离开了房间,走向了房子的前门。
她回去继续收拾行李。现在那两个中情局特工已经走了,她如释重负地喘着气。
中情局别想命令我该怎么做,她自言自语道。我会对我丈夫说任何我想说的话,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他们不会保护你的,查克。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件一件地整理着毛衫,将它们野蛮地塞进手提箱。她想,事实上,跟他们搅在一起,你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的。所以要做好准备。
她一边笑起来一边想,你这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家伙,你以为派你的两个同事来吓唬我是个好主意。他们也许能吓住你,但吓不住我。他们只是些愚蠢的笨蛋警察。
她边打包时边寻思着打电话告诉她的律师这些中情局的高压战术。不,她想,我现在不会那么做。我要等到离婚诉讼摆在埃里佐拉法官面前。
那时我要将它作为证据。它将证明我嫁给这个男人后,我被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停地受到警察的侵扰。还有,在帮他找工作时遭到性骚扰。
她兴高采烈地将最后一件套衫放进手提箱里,合上箱子,然后用手指快速地转动,紧紧地锁上了它。
可怜的查克,她自言自语道,一旦我将你推上法庭,你就没有机会了。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降临在你头上的将是什么。你将用整个余生来偿还。只要你还活着,亲爱的,你就不可能真正的摆脱我。你总要付出些代价。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折叠她的套裙,把它们装在带有特制衣钩的大皮箱里。
她自言自语道,这个代价你是承受不起的。
第四章
站在门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