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弘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颠了一礼后说:“儿臣受教,对汉人既不可压之过甚又不可放任自由,如何把握其中的奥妙,便是儿臣今后学习的大方向。父皇天纵之才,攻城略地战无不胜,定国安邦民声昭昭,数月前又命儿臣置小学府于襄国四门(据史书记载,石勒注重教育,小学和考试的制度发端于他的构想,在人才储备方面,他的贡献泽被千余年),教化国人习文,谋略之长远超胜汉祖(刘邦)。”
石勒一笑说:“我儿此言差矣,汉人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道德经》),前日徐光也和你说一样的话,朕对他说,朕的能力在汉高祖及光武(刘秀)之间,不过比起此台的始筑者魏武(曹操)倒是胜之甚多,欺凌孤儿寡母的人又称得上什么英雄?”又一皱眉道:“倒也不可尽信书,要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比如汉人说的得人心者得天下就不可信,民心是什么?民心向强!只要你够强,就不需考虑民心的意愿,朕初战中原之时,每每屠城,以杀字诀得天下,匈奴也好晋人也罢,那个不是望见为父的战旗就落荒而逃的,可见得天下的秘诀是要强、要狠。但你是为朕守天下的人,守与夺大为不同,朕为了大赵的万里江山统固万代,故采纳汉人的意见,关注民生,开设学府,接纳汉术,劝课农桑,使国库充盈,人民可以安居乐业,比起晋朝之乱已经好了无数倍,十年间人心尽归;可见,得人心者得天下一说仅能局限在和平时期。”
石弘面色一整:“儿臣一定恪守父皇教诲,宽以待民,只是……”他住口不说,故作欲言又止之态。
左史蒲明立时躬身口称:“臣恭急。”
石勒笑道:“去吧。”
蒲明慌忙离去,边走边想,君举必书!君举必书!现在就把这几个字拉到恭所里去。史官一般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史官。“大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使乎四方,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君举必书的意思就是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要记录在册,老官僚自然明白其中的猫腻,借尿遁就是万全之策;只有新晋的愣头青才会有一颗强健的肾脏。
“中山王势大。”石弘只说了五个字。
“朕取天下,中山王居功最伟,他少年的时候已经是个惹事精,当年朕对他也动过杀心。不过幸未下手,这些年来他虽为朕冲锋陷阵,却如当年之畏朕敬朕。”石勒若有所思,双目望向台下如云民宅。
石弘忙说道:“中山王畏惧的只是父皇一人,其余的人他都不放在眼里。”
石勒哈哈大笑说:“朕用人从不决于胸臆,复九品中正制以来,中山王品阶屡获上下,仅勉强够得上品,虎初时杀性太浓,也因此树立了太多敌人,这些年他已经知道收敛,明白朕用汉人是对他的制衡;朕晓得程老头家里的事情,在朕的江山里,没有谁可以瞒过朕。等一下朕就颁布不准侮易衣冠华族的新令,中山王之事,你无需多虑。”九品中正制是朝廷考评官员的重要依据,品共分为九等,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但类别却只有二,即上品和下品;考评的人均是*,就算石虎想获上上之评也不可得。
………
注1:晋成帝咸和元年五月,大水。咸和二年五月戊子,京都大水。是冬,苏峻称兵,都邑涂炭。咸和四年七月,丹阳、宣城、吴兴、会稽大水。是冬,郭默作乱,荆、豫共讨之,半岁乃定。咸和七年(公元332年)五月,大水。同年又记载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冰雹。
注2:《太平御览》引《赵录》:“石勒讳胡,胡物皆改名。羯人需称国人。胡饼曰‘抟炉’,石虎后改曰‘麻饼’。”。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锋(1)
第二章——锋
——锋:利器之首;锷:利器之刃。底厉锋锷。――《汉书&;#8226;萧望之传》
(1)
夜,小雪。
石闵在前庭舞戟,雪不能近,纷碎积于身外一丈处。
“可惜。”石闵的动作由极动骤变为极静,戟的横刃上穿着一小片雪花,黑白相映,反差强烈。
“可惜不能杀贼?”屋檐下一个宽脸扁鼻的少年拍掌道,他便是石闵对支屈邪所说的王泰。
石闵收戟于胸前,淡淡说道:“可惜不能上阵杀贼。”王泰说的是杀贼,他说的是上阵杀贼,其中自然大有区别。
王泰走出屋檐下的阴影,先拂去挂在树枝上夜灯的覆雪,而后缓步向石闵走来,边走边说:“杀贼、上阵,只靠勇猛可不行,那些人可不像被我们揍成猪头的支保丁。”如果支屈邪在旁,他必定会注意到,王泰所迈出的每一步,用尺子去量的话,每步间的误差不会多于三分之一寸,那时他或许会对原先以为是泼皮少年王泰有一个新的评估。
“我知道,勇猛,胆略,智计缺一不可,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势力。”石闵抬头吹去一片将要覆于他额上的雪花,又说:“雪已经渐渐小了。”
“你给我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陛下置小学习文,我们办私馆习武,那些汉家少年不贪心,经过这几个月的练习也大有长进,打起架来都相当狠,我建议你尽量想法子多弄点钱,回襄国的时候带上他们。再过几年,他们将会成为不容小视的战力。”王泰说道。
“钱不是问题,实在不行我们就再做几次。”石闵低声说。
王泰呲的一声轻笑:“抢羯人?”立刻端容说:“国人有通财之义,我们有纳情之需。”
“我们已经可以明抢了,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在邺城的街头打出一片天来。”石闵说:“以比武的形式,赌钱!”
王泰眼睛一亮:“比武?赌钱?和谁?羯人少年?那不是明抢吗!”
石闵一挥手,短戟化成一条墨龙疾射,没入树身盈尺。
******
石鉴比石闵大了五岁,身材却只是比石闵高出一点点。当那支箭射来时候,石闵心中有个模糊的判断,刺客要杀的是自己而不是石鉴。不过他还是立刻扑到石鉴身上,并带着他滚了两滚,口中大呼保护鉴叔。
一眨眼间,石闵被那枚杀矢剪断的数丝长发还未落地,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此时离小右侯激愤而死、程遐被辱仅仅不过几日,就有人企图刺杀中山王的后人,其中的原因一目可知——或者是*复仇或是第三股势力要嫁祸程遐。如果是后者,则暗杀的对象一定是石鉴,杀了石虎的儿子绝对比杀自己这个半调子从孙效果要好得多,但从那只箭的来路上判断,暗处那人刺杀的对象分明是自己。如果不是有人嫁祸,就只剩下报复的可能了,陛下虽然刚刚颁布不许欺侮衣冠华族的新政,却对石虎没有任何责备,那程遐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一方必定万分不甘。石闵推己及人,程遐也许是考虑到直接击杀石虎的儿子后果太过严重,而干掉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从孙,一来可以敲山震虎而不担心石虎的反扑,二来对身边的人也有了交代。
练武者的感觉自然大异于常人,昨日石闵与支屈邪外出时,已经察觉到一缕极寒杀机,所以今日弓弦未响之时,他已略有预感;弦动以后,他甚至大致锁定了射手所在的位置。一箭过后,石闵紧紧拽住石鉴,动作貌似将石鉴护在身后,其实方向却是背向射手所在的暗角,那人要射杀他,则需先在石鉴身上穿个窟窿,此举虽然用石鉴冒险,却是建立在先前判断的基础上,并非单纯为了保命。
石鉴身边十几名属从护卫立刻将两人团团围住,哗啦啦抽出兵器,举目四望,虽然表现得警惕非常,无奈众人武技有限,还没发现箭从什么地方射来
石闵略微缩了缩脖子,借转头之机,目光透过护卫身体间的空隙望向那支箭射来的暗角,那个地方隐秘异常,距自己差不多有百步之遥。石闵眼光敏锐,虽然此时残阳已谢华灯未上,他仍可看到一团朦胧的黑影隐在那角落之中。
几乎在他看到那个影子的同时,胸口忽如被大石撞击,某种极寒极阴的恐怖感觉泛开,竟飞速从胸口缠向全身,甚至束缚了他持刀的手。石闵狠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眼睛错误的与那人对视,极高明的射手眼光都犹若实质,自己已被对方气机所侵,一种命在垂危的判断迅速占据脑海,纵观整个大赵,射术达到春秋楚将“百步穿杨养由基”那一阶的只有吴彪,他人急智生,突然高呼一声:“吴!”
伴随着石闵大喝的是又一声弓弦声,只不过暗处的射手在被叫出姓氏后竟似微微手颤,射向石闵的箭略高少许,即便如此那杀矢也从护卫间的缝隙钻进来,石闵只来得及将脑袋后仰一寸,箭已及额,即便先有射手的少许失误,后有石闵临急时的闪避动作,那支箭依然贴着石闵的额头,拉开一道血痕擦着头皮飞过,意犹未尽地射入身后一名高大护卫的眼眶之中。
石鉴是个十七岁半的小青年,一开始确实感到害怕,但只一转眼已经强自稳住心神,他刚要开口,却听得石闵的呼声:“胆鼠辈,何不出来明杀?”石闵后面说的话和之前的“吴”字合在一起,便成了指责对方只敢暗箭伤人的骂语,却未叫出吴彪的名字,他心中的想法,吴彪不知,石鉴更不清楚,不过石鉴虽是害怕,毕竟是石虎的亲生儿子,在他身体里流动的并不是胆小的血,他大声说:“棘奴,有他们护我,你可放心杀贼。”
石闵已经看到暗处的人影隐去,心想这个时候不是我保护你,是你在保护我。他自然不会明说,执刀在手,大声道:“此非常时,棘奴不离鉴叔左右。”虽然石鉴仅大了他几岁,但石闵对石府上下把这个礼字守得不漏滴水。
石鉴见他额头鲜血直流,以为是他替自己挡了一箭,心中感激,又愤然说:“大赵疆域之内,居然有人敢行刺皇亲,真是无法无天。”又指着两个护卫说:“你,还有你,速回王府,请王令施夜禁,余人与我同去擒贼。”
石闵忙拦道:“不成,这个地方空旷,又不知道暗处还有多少敌人,不可冒险,还是先回府为善。”此时周围的民众早就关门闭户,脱身事外,更因为事涉石家的缘故,连在窗缝中偷看的胆子都没有。大街突然变得极静,前后左右各个阴影处仿佛都有杀气涌动,石鉴定神片刻,知道自己鲁莽,又骂了数语后在众人护卫下回府。
石闵心下戚戚,既然太子的人已经把自己当成目标,接下来的日子里可要万分小心,自己面对的敌人再也不是街头那些小流氓了。
第六章 锋(2)
(2)
第二日早上,中山王府有人来请石闵,他来到府中某处庭院,见到石鉴正坐在桌子前饮茶,满院芳香流溢。此时茶极为珍贵,属于贡品之列,好茶只有上层社会才能享用,寻常老百姓是用不起的,石闵家里虽然也有茶但比不上王府的佳茗,不过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也不表示羡慕,随即他的眉头微微皱起,闻到满院茶香中混着的一丝血腥。石鉴远远看到石闵,便让侍从摆上一付茶具。石闵告谢坐下,见到离椅子最远处的院墙下放置着十来个布袋,有些正在不停蠕动,有些全无声息,布袋处明显渗出血色,布袋旁还摆着一些粗制弓弩;他刚感到疑惑,石鉴已让人揭开布袋口子。布袋中都是一些鼻青脸肿的汉人,有几个已经看上去已经不行了。
石闵面无表情地问:“这又是干什么?”
“昨夜我遣人搜捕全城,这些人都似有嫌疑的,所以把他们抓来了。”石鉴皱着眉头说。
石闵仔细一看,被抓者基本都是汉人,不过也不是那些普通汉人,首先这些人所穿的衣服都不是粗布,个别还身着上层布料所制的胡袍,看得出都是些富裕人家;但他们被搜出来的弓箭却显然粗制滥造,甚至有些仅仅作为摆设之用。石闵让人把弓箭取上前一看,居然没有一把硬弓,这些射具无一射程可达五十步以外,更别说射出百步后还杀力十足。石闵知道布袋里套的这些人昨晚不幸的被乘机洗劫了,怪不得石鉴一付郁闷模样。
“不会是他们,还是放了吧,有几个人已经被打死了。”石闵低声说。
“我也知道不会是这些人。我那帮蠢下人,就会乱拉些人来充数,要知道昨晚那人是要我的命,并非随便偷了什么东西;连这种事情也能敷衍,该杀的奴才!”石鉴越说越怒,一把将茶杯抛在地上,但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低声对石闵说:“你快点长大,我很需要你。”
两人正在细细低语,院外忽然走来一个人,此人虎背熊腰,声音却阴柔至极,一听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他是齐王石邃的幕僚亲随李颜。李颜也不行礼,大咧咧站在两人面前,表情僵硬,像是对着一面墙说话:“齐王道昨晚抓到的这些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石闵持杯的手骤然一紧,随即问道:“王叔是否知道这些人都是无辜者?”
李颜依旧面无表情,他虽无礼,但此行是充当齐王的信使,代表了齐王,连石鉴都可以轻慢,石闵在他眼里更是个完全无视的人物,如今这小子语带责意问出这句话,不由心生厌恶,他转身而出,只抛下四个字:“齐王吩咐。”
石鉴情绪大坏,挥手说:“埋了,全埋了。”
石闵忙举手阻止,叫了一声“且慢。”又走上前去,仔细观察那几个尚未咽气的汉人;那几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形态极其狼狈,眼神中却充满愤恨和悲哀,也许是北方汉人已经习惯被羯人欺负,他们竟都没有开口辱骂,不过也不曾求饶,显然已是预见了结局。
石闵看到其中一人表情平静,甚至眼带不屑,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冷笑说:“将死之人,难道还要报名受辱么?”
石闵低声道:“未必便死。你怕么?”
那人斜眼看了看他,说:“大丈夫行端坐正,虽遭无妄之灾,却无需惧怕,本人姓申名钟。”后抬眼一望石闵,又傲然问:“你又是谁?”
“石棘奴。”石闵答道。
那人一呆,忽然轻笑低语:“原来是西华候之后,呲,三姓家奴。”最后四字虽已经压低至喉底,石闵却还是听到了。
石鉴离得远,并没有听到申钟与石闵的对话,他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正向几个属从使眼色,让人活埋院中的汉人,却听到石闵高声说:“请鉴叔答应棘奴一件事。”
石鉴望了望他,略带责怪的语气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何必问我。”
石闵一笑,他虽然听到申钟的讽刺,却也不放在心上,继续向石鉴说道:“我要这几个人,家里人少,而且都是老迈之人,不好使。”
石鉴微一皱眉,而后说:“死的都抛了,活的抬到棘奴那里。”
石闵嘴角轻抬,浮出一个笑脸,又问道:“鉴叔,只是那齐王的命令?”
石鉴轻轻拍了拍桌子说:“齐王?我今天没见到齐王。只听到一条狗在吠。谁晓得狗语?”说完一挥手,属下立刻分成两批,一批把死的人拉出去,一批人将活着的几个扛到肩上,准备送到石闵的住处。
石闵行礼告退,引着人向自己家走去,他走的还是后门。等把人放下后,他又叫住石鉴的随从,掏出一小袋丰货钱(注1)塞过去,那随从头领一接钱袋,满意的与余人交换眼色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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