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彪顿时觉得血气翻涌,太阳穴处一阵阵刺痛。
那些汉兵还没有褪去铁匠的习惯,每次石闵出场前他们都要吆喝几下,而且王泰还特别交代要叫得中气十足。王泰有意拖延时间,目的是等待中山王府的人过来收拾残局,如果石闵当场重伤或格杀吴彪,没有正牌石家的人来镇不住场子。
吴彪强自把吐血的感觉驱回腹腔,这是一种被完全无视的耻辱,他尚未来得及顺一口气,耳际已听到徐覆讶异的“咦”了一声。他虽情绪未稳,眼光却敏锐依然,只是刚才注意力有一瞬间被那些无耻小兵的吆喝声所夺。
然而对于石闵来说,这短暂得仅数眨眼的功夫已经足够。他竟然直接从三丈高的城楼上跃下,坠下一丈后脚在墙面上一蹬,整个人在空中横冲向吴彪马首的方向。
吴彪眼角一跳,心想别说是石闵,就算自己借力横飞的势头都不可能跨越五丈之远,正待看他如何摔个狗吃屎,怎料石闵落地前脚尖忽然点在一个事物上,又再次借势疾飞到吴彪马前。
也是人的习惯作怪,吴彪明明知道现在不能分心,却还是下意识瞟了一眼石闵借力之物,原来是先前士卒们搬动的拒马。
竟是已经谋划好的!吴彪心中一震,如果石闵从步阶上跑下来,无论冲得多快也要跨过近百步距离,而且即便他来到面前也比吴彪矮了一个马身;可是现在!石闵居高临下,一脚向吴彪的脑袋踏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一章 芒(3)
(3)
吴彪虽然讨厌石闵,但毕竟也是成名将领,他看到石闵双手空无一物,虽有杀死石闵的心思又放不下面子,再加上一瞬前的走神,提刀上削的手自然慢了一线。
仅是一线!
石闵已经在他的马头上重重地踩了一脚,倒着翻身落地,又极快地退了十来步。
哐当!刀落地,吴彪不可置信地看这石闵,心中狂呼:这小家伙使诈!从那十几个兵开始整理步阶的时候就开始使诈!士兵们成功的让所有人以为石闵必定是从步阶上走下来,还搬离了拒马,事实上石闵是从城楼跃下,就踏在拒马上速度极快地跃到吴彪头顶,即便此时,他的动作还具有十足的欺骗性,他假装双手空空,好像只想踢吴彪一脚,也因此让吴彪产生一丝懈怠,其实他却是在踩在马头上把那马踩得半跪。此时吴彪已失去对马匹的控制,就算如此,最多也就是狼狈落地而已,但石闵踩的力度却刚好不轻不重,将马踩得只是曲足跪地却没有整个翻垮下去,这么一来远远望去,像是吴彪连人带马向石闵行了一个跪礼。
然而真正的杀机旁人却甚少看清,以吴彪的目力也只来得及看到原本空手的石闵忽然从背后摸出一根乌黑的东西来,而后手上一凉便握不住战刀。等再要看个明白时,石闵已经回到墙根,双手依然空空。可吴彪右手的手筋已经全部被挑断了,也就是说这位射声校尉以后再也拉不开弓射不了箭了。
城门楼上齐齐爆发出一声“彩”。而后又有人大叫:“胜了!胜了!”,连一些老兵们也开始高声大呼。
石闵脚步未停,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却立刻产生了那种被吴彪瞄准时的阴冷感觉。他刚才目标明确,下手也不谓不迅速,效果更是让人满意;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已经挑断了吴彪右手的手筋,然而就在得手后退的一瞬间里,那股并不陌生、冰冷得像被最凶猛野兽盯上的感觉又覆在身体上,侵入骨头里;以至他来不及再去望吴彪一眼,立刻狂退,后退过程中他甚至还不断变幻着身体的角度,直至墙根。当他的后背贴在墙上时才发现全身已经湿透。再抬头望去,终于看到吴彪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完全绽放出与一刻前不同的神采,它无悲无喜,只如盯着一件死物。
石闵的心猛然下沉,自己明明已经废掉了他的右手,为何还有这种紧迫得连呼吸都不顺畅的压力?也不知是那位神明的耳语,他忽然领悟到刚才那个吴彪仅是拿刀的吴彪,而此时眼前的吴彪才是真正的射声校尉。然而时间已经不容他去细细思量,吴彪左手同时夹起一弓一箭,箭搭弓背,拉开弓弦的居然是牙齿。石闵甚至看得见吴彪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我!就!要!死!了!么?几个字如大山一样轰然崩塌压在石闵身上,千算万算,却依然是这个结局。二三十步的距离,而且自己又贴着城墙呆站着,在吴彪这种射手的眼里,确如死尸无异,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削下吴彪的脑袋。
城门上下先是一静而后便有人大声鼓噪,王泰怒骂道:“大家看啊!射声校尉要食言了,刚才比武前说什么来着!绝不用箭射城门侯,现在他在干什么,兄弟们,要是眼见店东让这个说话不如狗屎的家伙伤了,你们还有脸活着吗?”他喊话的时候,原先站在步阶边的十几个兵卒早在吴彪拉开弓弦时便冲向石闵,想用身体保护他。
吴彪却仍没有动,他忽然有点欣赏这个小子。不简单啊!小小的年纪,心机如此之深,计算如此之准,假以时日必定是大赵的栋梁之材,可惜他是中山王的人。然而这种想法并没有维持多久,几乎同时他便在期待着看到石闵眼中害怕的神色。
时间如天官漏中之沙,如果说一粒沙从壶口跌下至壶底之时为一眨眼,石闵毫不怀疑在如此近的距离内,那支箭离弦至胸口的时间绝对比沙跌更短,他眼中唯一剩下的是一点镞芒,而此时他的兵卒们虽然尽力狂奔,却离他还有十丈距离。
终于吴彪眼中的神色浮出一丝恨意,石闵知道那支夺命的箭下一刻就要离弦,而自己甚至连隐在身后的戟都不敢拔出来,他明白现在不做动作,或者可以在关键时刻以毫厘之差避开要害,一旦分心取戟,则死在其所。石闵、吴彪四眼之间只有那支箭,本来再无它物,却不知从那里飞过一件东西,那事物恰好切断了吴彪石闵对视的眼神。
此时!石闵心中一动。
此刻!吴彪也同时心中一动。
弦响!
铛!
许久,余音未歇。
箭跌在石闵跟前,而他手里的墨戟还在不停颤动,如非戟身也是铁铸,劲箭定能折戟穿胸。
离他们二十步处,石鉴满头大汗,正在喘气,刚刚他情急之下用马鞭抛向吴彪的方向,却准头奇差,马鞭从二人之间飞过,他不知道恰是因为这阴差阳错的一抛反而救了石闵的命,还在后怕自己鲁莽差些就送石闵去见阎王。
吴彪却瞪眼看着石闵手里的武器,脸上罩了一层黑色,至此他已经完全没有把眼前这个少年当成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来看待,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敌人,他想。
石鉴催马上前,跑到石闵身旁问道:“棘奴,你还好吧?”
石闵擦了擦鼻尖的汗珠,大声喊道:“棘奴侥幸,谢射声校尉手下留情。”
徐覆见到石鉴,已知道今晚不是收拾石闵的最好时机,又看到吴彪耷拉的右手,不由得狠声道:“真是可喜,中山王府下又出了一员虎将。”
徐覆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低哼!这个声音是如此耳熟,就像是将千种杀戮万颗人头都浓缩在这一声低哼中,平北将军身后的士卒哗啦啦跪下一半,将领们更是滚鞍下马恭行军礼,个别坐在没有配备马镫(注1)战马上的佐将几乎慌得屁股落地直接摔个仰八叉。
大赵帝国的军魂,满手血腥的中山王石虎骑着一匹黑色高马,犹如从地狱里出来的阴神般冷冷扫了一眼平北将军徐覆。
徐覆被这一眼看得寒气直冒,强忍下马的冲动,只低头算是行了个军礼。口中道:“见过中山王,圣京皇宫已经修缮完毕,平北将军徐覆奉命来邺迎陛下及百官返都。”
石虎却微侧马首,转向吴彪冷若冰霜地说道:“拿下!送廷尉判处(注2)”随他而来的军士已如狼似虎地扑向吴彪,将其从地上擒起,过程中不忘下下阴手,顷刻间吴彪头有数包、面带红润被五花大绑。
“且慢!”徐覆忙下马拦住,“请问吴彪所犯何罪!”
石鉴下马站在石闵声旁,闻言低声说:“平北将军算个鸟,太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石虎俯视徐覆,不假思索地说:“若非你方才口呼圣命,本王连你也拿下了,休要多言。明日本王面君,仍要参你个犯夜禁之罪。”
徐覆立刻傻掉:既然有奉圣命一说,又何来犯夜禁之罪?犯禁一说可大可小,轻可夺官一阶重则扫地出门连官都做不了,自己有老爹罩着或可幸免,吴彪的爷爷早不知埋在哪个角落里了,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徐覆还要再说什么,石虎已经给他看了一个马屁股。士卒们也立刻连拉带扯的把吴彪架走了。
石鉴却不离开,他喜滋滋地拍了拍石闵的肩部说:“大哥那条狗说过长街当晚要射杀我的最大嫌疑人是吴彪这厮,我就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给我找回来,没想到上任第一天你就做到了,我很开心。哈哈!”
石闵笑着点头,他原先还不想和太子的人正面冲突,但自从昨晚听到石虎的话后,已大致把握形势: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只关生存无关正义无关民族,自己要面临的首先就是自保。他已经在考虑要如何才能买通廷尉下面的狱卒,先把吴彪的牙齿给撬了再说。
叔侄两人恢复少年模样,石鉴搂着石闵肩膀说:“棘奴,来!带我看看你辖下的风光。”
石闵裂嘴一笑,他指着远处的角楼说:“从那里到这里,再到那里都是我的地盘,还算大吧!”
王泰等人见他们叔侄亲近,便不过来,却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石闵,心中均想:自古英雄出少年。
……
注1:双马镫据考为鲜卑在同一时期的发明,其时刚刚开始装备赵国的部队,非临战的马匹大多还没有配备。无镫时骑兵需要用双腿夹住马身,疾奔的时候还要一手抓住马鬃;可以说马镫的发明对提升骑兵的战斗力有一个质的飞跃。
注2:廷尉:掌管刑狱。
第十二章 训
第四章——训
——教导:训迪厥官。——《书*周官》
又是一天清晨。
昨夜十二岁城门侯夜挑声名赫赫的射神——吴彪一事已由快嘴者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那个嘴快者便是王泰。
羯人最是崇武,而汉人又耳闻他乃西华侯之后,是个地道的汉人,也是鼓手庆贺。于是石闵回家的路上,不停有人歇下手上的活计,向他行礼。石闵本身是个标致少年,有不少姑娘看到他的外表却不知他实际只有十二岁,也竞相抛来春潮媚眼。石闵初时尚可应付,后来几个羯人少女居然对他唱起情歌,搞得他不得不落荒而逃,急速奔回家中。
王氏身着汉服,端坐堂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别具美态。她平时很少穿汉人的衣服,今天却穿了一件翠绿汉袍,袍子甚为华贵,绣云彩为隐纹,三层裙边,雪月承底,望去竟年轻得像是石闵的姐姐,她的美貌在整个大赵官眷中绝对可以进入三甲之内。
石闵虽觉得母亲有点异常,却也未特别在意,叩礼后正要告退,王氏却举手一点椅子,让他坐下。
“早上王府的人来报,将你昨晚历险之事告知母亲,世事复杂多变,你虽然只是担任一个小差,但风暴却已经刮到你身边,孩子你又还年幼,为母很是担心。”王氏缓缓说道。
“母亲无需担心,棘奴已经长大,所谓世事风云万变,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趋吉避凶之道。”对自己的母亲石闵毫不讳言。
王氏一皱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显得颇有心思。
石闵看到母亲的神态,说:“母亲,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孩儿,自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含辛茹苦……”他略一顿,声音越来越小:“母亲的目的,孩儿明白,一切都是为了抚养孩儿成长。孩儿日夜惶恐,日夜炼心;心已如磐石,就算是天塌下来,孩儿也要为母亲撑起一片。”
王氏闻言骤然一呆,逐渐双眼盈泪,樱口欲张却哽咽失声,泪水漫如垂帘,多年来的屈辱喷薄而出,却烫伤脸庞灼了胸口。
石闵碰的一声双膝撞地,行五体礼,终于哭着说:“孩儿不孝。”
王氏强忍悲痛,勉强止泪,许久后看着匍匐地下的儿子,柔声说:“孩子,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起来,坐下听为母说话。”
石闵重新坐回椅子上,近半年来胸口所压的巨石浑然碎成粉末,在母亲轻柔的声音中被吹去无踪。
“孩儿可知,何谓汉人?”王氏说道。
石闵略一思索道:“晋未溃于江东前,所属民众皆称晋人。后来北方战乱,各部凡掠有晋人归属,俱称之汉人。儿以为,晋人之称是某国之民,汉人之称是谓我族之名。”
王氏道:“说得好,孩子又是否知道,什么是汉族?”
石闵想了想说:“数百年前,汉高祖刘邦建立了汉朝,继强秦吞并六国后统一中原,是为汉始,民族初自称为汉人至今。”
王氏说:“是极,那你可明白,为何汉之前有秦、之后有魏、接着又有晋;而外族却独谓我族为汉?”
石闵虽然读过书,但那个时代远不是太平盛世,收集书籍本就不容易,而且赵国对某些书籍的传播又严加禁止,或是有汉人执笔篡改历史,总之许多知识彼此矛盾,混乱得无以复加;所以石闵对汉人的历史反而不及出身名门,自幼又聪慧好学的王氏来得明白。他想了想后道:“孩儿不知!”
王氏的声音骤然自绕指之柔化为铁石之音,竟直呼胡人道:“诸胡谓我族为汉,只因一句话!”
石闵双瞳紧缩,急问道:“只因一句话?是什么话?”
王氏的声音又恢复如常,她抚了一下鬓影,状若花开,柔声道:“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石闵全身剧震,木椅子的手把啪的一声被他拧断,他却还毫无察觉,起身念道:“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他急走几步,嘴中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后世之人不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景,只有亲眼见、亲身历其中的屈辱和卑贱者才明白这句话对他所造成的巨大冲击。
石闵转回身体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却连擦都不擦,急问:“何人所言?”
王氏刚刚看到自己的孩儿吐血,神色变得十分紧张,她将华贵的汉袍揉得褶乱,却强忍着不站起来,直至听到石闵提问,才说:“汉代名将陈汤陈子公。”
石闵眼中的热泪还没停止,却忽然大笑三声,咬牙道:“恨不早生数百年,为公引马作镫。”他返回母亲面前,重新跪下磕首,问道:“母亲,父亲毕生之敌匈奴胡刘赵,可曾于幽、并、司、冀、秦、雍六州杀汉人百姓流尸满河?”
王氏道:“是!不过那个时候当今陛下还在刘曜帐前!”
石闵继续问:“陛下随刘曜血洗洛阳,诛汉人百姓士官数万;陷白马,杀三千;长陵逆巨,坑万余降卒?”
王氏道:“然!”
“这么说,陛下和王衍之战,射杀放弃抵抗的汉卒逾二十万,也是真的了?”石闵抬头时眼中已无泪水。
王氏道:“不错!”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要降?”石闵缓缓站起,低声问道。
“男人的事情,女人是很难明白的。但是你父亲说过,人力不可逆天,胡汉之争就像两种野兽为了争夺地盘,那时候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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