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要降?”石闵缓缓站起,低声问道。
“男人的事情,女人是很难明白的。但是你父亲说过,人力不可逆天,胡汉之争就像两种野兽为了争夺地盘,那时候汉人像只病了的老虎;而胡人就如磨尖了牙齿的群狼。病虎当然要打败仗,等老虎被驱逐出去后,狼群和狼群之间肯定又将爆发争斗。诸胡与汉人皆有深仇,其中又以匈奴胡为甚。你的父亲之所以降陛下,是看出陛下志吞千里,之所以奋力助羯胡杀匈奴,是需要在群强环视四处无助之中,导一强击一强,闯出一条血路。”王氏说道。
石闵望着母亲,眼中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他轻轻说:“棘奴知道了。哈哈!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又一顿,长叹了一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乞活军。”
石闵黯然退下以后,王氏轻笑一声,自语道:“棘奴长大了,妾已无憾,当随君去。此时不去,日后恐祸及孩儿。”于是走入内室,取毒引酒自尽。丈夫赴难的时候,她没有随之归去;自身受尽欺辱的时候,她也未归去;偏偏在孩子顿悟时候,她心力已尽,活下去再无所求。一杯毒酒下肚,她的心神忽然宽松起来,一缕笑意绽放在她如花的容颜上,“思从君去,了妾残身;君如青山妾似松柏,青山崩,松无耻苟存,君莫怪,此无根的人生,妾早已过腻了。夫君,你的脚步可否放缓些,妾来了。”
第十三章 柔(1)
第五章——柔
——看似和顺,温弱:士不偏不党;柔而坚。——《吕氏春秋*士容》
(1)
可怜石闵还未睡熟,便听得家仆惊呼,起身查看时发现王氏已香魂飘散。那套早被赵国汉民遗忘的华美汉服,原是王氏与闵父石瞻(冉瞻)私下穿的嫁服,此时衣虽若新,着它之人却已逝去。石闵跪在母亲遗体之前,听着身后家仆恸哭,竟似傻了一般,久久以后,他发现自己的眼眶中竟然滴不下一珠眼泪,只是十根手指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自己拳头之中,握出了一手鲜血,而后,他忽然站起来,一脸平静,自去厨房取来剔骨小刀,缓缓在自己的右边脸上刻了个深可见骨的“悍”字,鲜血滴落在王氏那套汉服上,染出几朵猩红,更添艳丽。石闵毫不犹豫,即刻让人购买棺木,并搭白灯于前后门侧。
按胡俗,人死后需火葬,石勒时对汉人施行宽政,石闵虽然是中山王的从孙,但如果他坚持,也可按汉俗土葬,但他却遣人直接在家中前庭搭台,亲手举火葬母,待石虎闻讯赶来时,王氏音容已尽在火烬中。
石虎呆呆看着火烬上的最后一股青烟,全无前夜的威风气势,竟隐隐流出丧妇之悲,可见他对王氏绝非无情。不过石虎他越是有情,石闵越是悲愤,但还是强压怒火,行人孙礼。石虎将属从尽数赶出前庭,仅剩下石闵一人,石闵此时全身被熏得灰黑,石虎倒也未留意他脸上的伤痕,只详细询问王氏死因。石闵说是突发急病,虎不疑有他,悲痛不已,此后数日以酒灌腹,在百官回迁襄国的路上,远远就可以听到石虎车上传来的呼噜声。
圣驾回都之时,整个邺城都调动了起来,大批商贾都跟在百官的车架后面回迁襄国,石闵也卸了城门侯一职,带着他的近百名汉人部下,缓缓走在中山王旗下的队列之中。虽只是数日,他却像从一个少年忽然过度到青年模样,他面色阴沉一路不语,连王泰也自觉与他保持距离;脸上那一个悍字,则几乎破坏了他原来俊美的面容,显出一股离奇的邪异魅力,而性格却好似因为母亲的逝世而变得暴躁,凡挡了他的路的,总是一顿臭骂,平头百姓自然不敢如何,有些小官的亲随却显得不大服气,甚至有人还回骂几句,结果换来一顿鞭子,打死人倒不至于,不过短短一路已经有三四位官员来找石虎投诉,只不过石虎烂醉如泥,却只能由石鉴出面,好言赔礼说是棘奴还小,又逢丧母,请大伙不要计较。
他一路杀气腾腾,虽然揍的只是几个小官的随从,但也留下了极坏的口碑,官员们的下人私底都称他为小恶魔小杂种,流言自然进入石闵耳中,他却毫不在意,回到襄国后依然我行我素,只是大家都知道他脾气不好,倒也不来惹他;只有王泰和一众汉人部下还陪在他身边。
若从汉俗,石闵至少也要守孝一年,但他并非从俗之人,回到国都后第四天,他已带人开始在襄国各处物色店铺。当时赵国边境只有小规模的摩擦,人民生活还算安定,民间与各国商贸往来频繁,西方各国商队因此络绎前来。朝廷又允许羯人与汉人通婚,汉女貌美肤嫩之名本已声闻天下,甚至有一些金毛蓝眼据说在极西之地的商人慕名而来,或贩卖人口或讨个汉女回去当个小老婆。如果只是胡商往来,也还不至于如何,石勒偏又大开西门,欢迎西方各别部大量内迁,十年时间,赵国境内触目尽是高鼻深目蓄须的胡人,胡汉国民的比例从二八爬升到三七甚至四六之间,连街头的孩子也越来越不像汉人。
然而这些外部变化都还未令石闵如何上心,他虽机巧,毕竟只是个少年,况且因为地位的限制,他的眼光也看不到多远。母亲死后石闵自觉了然一身,胆气粗壮了许多办事情看起来也不再小心谨慎,甚至给人一种泼皮无赖的感觉,他耍了个小手段,收了看中的店铺,又抓着石虎在邺城时的口令,放出风声招募汉人壮者。汉人原本通诗书者方能得朝廷录用,谋求个不怎么被欺负的角色,其余的不是去种田就是当苦力,能被军队看中的极少;招募告示贴出后,石闵的兵卒四处吹嘘,说道他如何神勇,箭射平北将军、一戟废了射声校尉等等事迹,使得那些有几招武技又不甘平庸的汉人听后,纷纷振臂要求加入,仅一天功夫就募到了一百多名壮汉,其中不乏武技不凡之辈。
石闵眼下的难题是自己有官无职,他早就想好干老本行;于是利用那几间店面,开起了铁铺,一应资金自然是从石鉴处出取。铁铺在城南,原先的城东铁铺之名便不能再用,石闵干脆在一面白布上用汉字写了一个“闵”字,让人高高挂在店前,又因为他脸上刻了个“悍”字,时人称为悍闵铁铺或恶人馆。恶人馆之名当然是打出来的,那些被揍的小官随从也不是吃素的,回到襄国后一窜连,觉得不能让石闵白欺负了,又仗着是羯人的缘故,鼓动了一帮愣头青,大肆来铁铺找麻烦,自然是被石闵领着人揍回去,一来二去,石闵的恶棍名头就更开了。铺里有七八十名熟练工和一百多名新手,除了打架以外,新手们一开始对打铁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几天后就觉得自己弄出一件既与众不同,又坚实、锋利的利刃,实在也是不错之事,而且着重在于打架的时候显然因为装备的缘故加强了自身的实力,一开始双方实力还半斤八两需要靠石闵去冲锋陷阵,后来人手一套铁甲一把好刀,虽然刀子特意不开刃,但还是揍得来找事的人屁滚尿流,直至后来都不用石闵动手。众人便再无怨言,落力学习打铁,要原料、要钱石闵有;要技术要力气他们有,以三日造一把好刀的速度,生意也是极好,不及一月居然有西方的胡商前来定货了。不过石闵却知道,自己这个铁铺养活一两百人已是极限,真要招募到五百人,自己是撑不住多久的,当务之急还是谋个差事,好让朝廷帮自己养兵;况且好兵不是单打独斗厉害就成,他铺里这些人现在放到街头和人打架或许能让人闻风丧胆,真要拉到战场上去就是些磨刀石而已,他急需一个军营和有经验的将佐。而这样的目的以他自己的力量并不足以实现,只得求助于石鉴,石鉴思虑许久,说自己眼下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小意留心机会,好在大家都还年轻,耐心等待便是。 。。
第十四章 柔(2)
老廷尉续咸正在中书令徐光府上饮酒,虽然为了节约粮食赵皇石勒下令禁止酿酒,但身为权臣自然有人千里迢迢从南方运送美酒过来。续咸一边喝一边摇头晃脑说:“晋人真是懂得享受,这样的美酒也就他们酿得出来。”
中常侍严震坐在他对面,闻言说:“前朝之败就在于奢侈无度。”在座几人虽是高官,但服饰比起南面的晋国官员来说,却也相当朴素。
续咸已有些微醺,他举杯向徐光说:“徐大人,这杯酒敬你,也敬我们的陛下。”
徐光便是平北将军徐覆的爹,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显然不适合这对父子,老徐光长得一副猥琐模样,儿子却相貌端正,仪表堂堂;不过若论聪明,徐覆拍马都赶不上他爹。徐光听到续咸的话,头上立刻冒出冷汗,大声说:“廷尉大人醉了,快来人扶他下去歇息。”他心下暗恼,这老头确实是喝多了,怎么能把自己和陛下说在一处,还位列在前。
当初石勒准备修建邺城皇宫的时候,廷尉续咸死命阻拦,说什么纵观历史大肆兴建宫殿的王朝都是在掏空民心,颠覆社稷;老头仗着自己年纪大,在大殿上没头没脑的训着皇帝,把石勒气得够呛,平时虽然假装礼贤下士,但凡事都有个底线,眼看那没眼色的老头越来越放肆,石勒直接把他下监收押,又放话说不宰了这老家伙他的宫殿就建不了,差点把老头整死。
石勒发飙的那天徐光恰好生病,得知后他拖着病躯立刻觐见,说了一堆好话,不外乎什么陛下天资聪敏心胸宽广,可比上古明君等等,最后才点了点题目,说听不进忠言的君主,只是那些误国的昏君,陛下是千古明君,下属们说得对就听,说得不对自然也应当容纳,千万不能因为臣子说点实话就给定罪。
石勒一开始还很不开心,听着听着便觉得自己有点丢脸,最后才说:“朕作为一个皇帝,其实没有什么自由。朕也知道老续咸说的话是忠言,只不过普通百姓家里有点余钱了都要给自己买个别宅,朕是万乘之尊,天下的财富都是朕的,到现在却连修修房子都要看臣子的脸色。”徐光还要说什么,石勒却又说:“好了好了,朕就让人暂停修建,成吾直臣之气也。”徐光见皇帝卖自己的面子,高兴得直呼明君。却哪里知道石勒搞了一招暗度陈仓,前面刚放了续咸,后面就乘一次发大水的机会,砍了数万根大树木推到水里,大木顺水飘来;石勒假装大喜说:“大家看到了,这次大水可不是天灾,而是天意要朕修建邺宫。”百官相视傻笑,再也没人出来说什么。
老续咸明着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私下直臣的名声却是建立起来了,因此他对徐光的敬仰一如滔滔江水,逮到机会就要表达谢意。
中常侍就官职来说不是很大,不过人家是侍候陛下的近臣,所以在徐光、程遐及续咸面前,严震并没有任何拘谨;他放下杯子,看着续咸被人扶走时的蹒跚背影,缓缓说:“依两位看来,日后的形势应当如何操控?”
程遐当即把和皇帝的对话复述一遍,而后说:“陛下还笃信石虎,如此下去,太子前景堪忧,大家倒是来定个主意。”
徐光道:“这一次续咸虽然判吴彪无罪,但我们早已知道中山王对我等恨到什么地步,我相信程大人劝陛下除去他的话语也已落入他耳中,现在朝局明里虽波澜不惊,实则潜流暗涌;中山王手握重权,万一大势有变,不但国家危难,我等连自己的家眷都保不住。”话语一顿,忽然想到前不久程遐家里刚让人弄了一弄,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他,见其一付理所当然的表情,便释然继续说:“我等切不可坐受其祸,需谋求多种途径,一面坚定陛下杀虎之心,一面提升太子的权力,一面还要留心剪去虎爪。”
程遐说:“殿下杀虎之心恐难决断,太子之权我等可徐徐图之,不过这虎爪?”他端起杯子,小泯了一口酒,闭上眼睛后细细品尝一番,又道:“除去军中的力量,我观中山王之后,邃、宣二人荒淫乖张、鉴则轻浮,韬徒勇而已,此几人虽掌军防,然必树倒猢狲散,委实难称虎爪。”
徐光说道:“未必,虎门无犬子,石邃虽然荒唐,但他领兵却很有一套;石宣阴险,就连那个石鉴也并非外表那么轻浮,你看他笼络那个城门侯的手段,嗯,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程遐想了想,说:“好像叫棘奴。”
徐光说:“不错,应该是这个名字,吴彪的手就是他废掉的,每次提起这个小子,他虽极其忿恨,但仍强调此人须多加留意;这个说法太子中庶子支屈邪也附议。”
程遐轻轻一笑道:“那支屈邪原本只是个庶人,不过是碰巧出了几个主意勉强算得上半个人才,他刚刚才被提为太子中庶子,那吴彪不过区区射声校尉,其言何值得商榷?再说那石棘奴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要不是他是石瞻的儿子,我还真记不住他,哪里值得我们在这里讨论?”
严震也点头说:“一个小毛孩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那位新晋的中庶子我见过,确实有几分谋略,既然他也同意校尉吴的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你想啊,不管是这个孩子还是石虎的其他党羽,凡是不为我用的人才,自当将其扼杀于襁褓之中。”
徐光说道:“中常侍大人所言极是,这下一代的事情就小辈们自己去较量好了,我等只需盯住石虎。”
几人相视后俱放声大笑,在他们眼里,石闵连过眼云烟都谈不上,只不过是一个不经意叉开的话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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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赵国忽遭冰雹袭击,就像年初南晋经历的一样,冰雹大如鸡蛋,历太原、乐平、武乡、赵县,广平等千余里,死伤人畜无数。襄国立时流言四起,一说潜龙怒,此语隐指石虎,石虎本字季龙,因为石勒字世龙而讳之,人前人后都不再称字,仅以名自唤,所谓潜龙不言而喻;二说大赵有一颗烨烨将星升起,谓龙将,而后流言矛头直指石棘奴,说什么他空手缚虎,一个人在邺城拿下了误闯夜禁的射声校尉及麾下近百人等等,离奇无匹。这一切当然是支屈邪及徐覆的手笔,至于目的当然不是为石闵造势。
流言传开以后,石虎在襄国的官宅顿时出入者无数,其属从各自动用手段扼止谣言,虎此时才从王氏骤逝的悲痛中回复过来,着力黄门侍郎韦謏在石勒面前进言,撇清自己的关系。
石闵也自然听到流言,他从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于是一反常态,收敛起锋芒不再与人打架,同时交代王泰等人低调做人,自己则整日躲在铁铺中闭门谢客。据店里负责守卫的手下汇报,店前店后时常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探视,石闵说人家不来撩拨,我们便不去惹事。
直至这一天,有人直接用大石砸倒了铁铺门口的店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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