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关怀地问:“你的眼睛没有事吧?”
“很快就复元,别为我担心。”
“那好,我得去上学了。”
“元立,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
“记得勤练小提琴。”
“我最讨厌练琴。”
“不练不得纯熟,隔生有什么好听?非勤练不可。”
彭姑的声音:“元立,听到没有?”
他老气横秋的说:“是是是。”
由彭姑领着走了。
周太太过来笑说:“真巧,这次你看不见他。”
“下次纱布除下,就可以见面。”
周太太忽然说:“多谢把元立交给我,在这之前,周家没有欢笑声。”
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听话,亦不体贴,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时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现必定是不景气,满腹牢骚,要求岳家帮忙。”
几句话便道尽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过做工作做事业,没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惊,真没想到权威风光背后,会是一幅这样的图画。
周太太叹息一声,“我还有约,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见元立,随时联络我。”
杏友又随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怀柔政策:诉点苦经,缩近距离,带元立来探访,给些甜头,好笼络她,希望以后再也别收到律师倍。
因为坦诚相告,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杏友还是感动了,如果再同周太太争周元立,那简直不是人。
多厉害。
看护进来检查病人。
她诧异,“哭过了?医生怎么说,叫你多休息,别淌眼抹泪,才对眼睛有益。”
“我几时出院?”
“明日吧。”
“为什么要耽那么久?”
看护笑答:“因为是最新手术,主诊医生想见习生来实地观察病例。”
“晞,我得收取参观费。”
“庄小姐真会说笑。”
下午,安妮来了。
杏友闻到花香,她缩缩鼻子,“桅子花。”
“正是,庄小姐好聪明。”
杏友苦笑,“视觉衰退,只得以嗅觉补够。”
“庄小姐别担心。”
“安妮,你会否舍罗夫跟我到杏子坞?”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气。“我以为你不肯用我,我足有两日两夜寝食难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么久,你若不要我,即证明我无用。”
杏友笑,“我应早些同你说。”
“今日也不迟。”
“有你帮我,当可成功。”
“庄小姐太客气了。”
隔一会儿,杏友试采地问:“那日开除黄子扬,你可觉得过分?”
不料安妮答:“一发觉她是瘾君子,当然要实时辞退,否则日后不知道多麻烦。”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你怎么知道黄子扬有毒癖?”
“有人见她注射。”
庄杏友却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为着那个。
安妮离去,杏友心中好过些。
看护随口间:“看电视吗?”
杏友笑答:“看,为什么不看。”
电视上播放一套旧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过多次,听对白便知剧情,十分老套温馨动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荡子。专心恋爱,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敌,一想到明朝还要老板或客户开会。还有什么意图跳舞至天明。
她换一个电视台。
忽然听得有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世界不再梦想,百至彼时我仍然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
杏友猷半晌,按熄电视。
这时,她发觉室内有人。
虽然看不见,可是感觉得到。
她抬起头,“谁?”
那人动了一动,没有回答。
“阿利,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谁?”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过警钟想按下去。
那人终于说话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惊。
隔了悠长岁月,隔着那么多眼泪,她仍然认得这把声音。
直至海枯石烂9
9
她侧着耳朵不语。
对方也知道她立刻认出了他。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
杏友发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元立说你看不见,我倒是有点心急,后来同医生谈过,知道你很快会康复。”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经过千万次失望,已经放弃,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
“元立同你长得很像,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
杏友忽然想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
可是话没说出口,多年委屈,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无补,索性把疑团沉归海底。
她不发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
是这样一回事吗?好象是,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
“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
杏友忽然有点累,她躺回枕头上。
“你不想说话?”
杏友没有回答。
“你仍在气头上?”
杏友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谁,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亦无感情,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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