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直至海枯石烂10
10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调笑。
“自修,这是元立,母亲想见你。”
“我马上来。”
“自修,我们在圣心医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么样了?”
“你来了再说。”
我转头同山口说:“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还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电话交我手中,“我在这里也有朋友,有事说不定可以帮忙。”
我赶出门去,把他丢在屋内。
元立在医院门口等我,“跟我来。”
我随他走上三楼,平时也有足够运动,可是今日仍然气喘。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是上帝派你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的吧。”
杏友姑妈在房内等我们。
她端坐椅子上,并无显著病容,但一双眼睛已失去神采。
“自修,请过来。”
我蹲到她面前。
她轻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大惊,“什么?”
“按着一段日子,我的样子势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们吃惊,留下不良印象。”
“姑妈,谁会计较那个。”
她微笑,“我。”
我顿足。
她改变话题,“故事写得怎样?”
“进行相当顺利。”
姑妈点点头,“你会安排一个合理结局吗?”
“我会挣扎着努力完成。”
“口气像东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对杏子坞的生意可有兴趣?”
我据实说:“我只爱写作,对其他事视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够找到终身喜欢的工作,十分幸运。”
我点点头。
“那么,杏子坞只好交给下属打理了。”
“姑妈,病可以慢慢医。”
她吁出一口气,“自修,替我照顾元立。”
“元立已经长大,十分独立。”
她靠在椅垫上,“我常常梦见他,小小婴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总是赤着小脚。”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获得最好的照顾。”
姑妈别过了脸,低声说:“一直以为时间可以酱治一切创伤,对我来说,岁月却更加突出伤痕。”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烂?”
我苦笑,摇摇头,“永不。”
“那么,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快乐时光,享受过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妈深深受到震荡,“呵,”她说:“自修,我愿跟你学习。”
千万别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续一生一世,这是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得失望。
看护进来了。
我抬头,“我们还想多说一会。”
看护微笑,“难得你同长辈有说不尽的话。”
我说:“长辈?不是,我觉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强壮。”
“有时也在半夜烦得哭起来,不过,知道所有问题都得靠自已双手解决。”
“不觉累?”
“休息过后再来,至于心灵,靠一口真气撑着。”
“多好。”
“我改天再来。”
“我或许会回美国休养。”
“在哪一州,总来得到,难不倒我。”
“圣他蒙尼加或圣他菲吧。”
“你一唤我就出现。”
“自修,难得你我投缘。”
看护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来,黯然不语。
我轻轻说:“她那颗破碎的心始终未愈。”
元立点点头。
“她已不大记得伤害她的是什么人,也不想复仇,但那伤痕长存。”
“她有无告诉你那赤足幼婴的梦?”
“她苦苦思忆你。”
“可是我在屋内也穿著鞋子,我从未试过鞋脱袜甩。”
“那是噩梦,不必细究。”
“可怜的母亲。”
“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补偿以往失落。”
“我将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无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们找一间小白屋,住在母亲旁边,不用陪伴她的时候,一起学西班牙文。”
我笑了,对他来说,要做就做,再简单没有。
“自修,写作在哪裹不一样呢,说不定有更多新题材。”
我坦白地说:“我只能负担一个家,我不能买掉房子四处游荡。”
“我怎会要求你那样做,我可以负担你的生活。”
“呀,”我摇摇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错误,我不会接受你的馈赠,杏友姑妈为了区区一笔生活费,失去她一生至宝贵的自尊。”
元立愕然,从前,大抵没有人拒绝过他。
我温和地说:“姑妈若叫我,我会立刻过来。”
“这是性格?”
“不,这叫志气,”我把脸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鲜,从来没见过?”
他涨红面孔,不出声。
有种女孩,没有正职,专门伴人到处闲逛,全世界旅游,周元立应该很熟悉这类女子。
我,我已习惯自己觅食,飞得商且远,有时伤心劳累,却是自由的灵魂。
走到医院大门,有人迎上来。
我意外,“山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两人互相打量对方,我帮他仰介绍,他们却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会笨到建议三人一起吃顿饭。
元立说:“我需与医生详谈,自修,我们再联络。”
我与山口离去。
在车上,他自言自语:“富家子、骄傲、懒惰,与现实脱节。”
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有生活经验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这种长发儿是什么样的人。”
我笑笑问:“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阴沟长大,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无异你比他成熟,过五关,斩六将,难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却是铺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荆棘。”
“你在人前,会如此偏帮我吗?”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东京有事等着我。”
“我通宵修改合约给你。”
“别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电话就响。
元立开门见山地问:“你一个人?”
“不错。”
“我祖父说:中国人从来不与日木人做朋友。”
“许多老一辈的中国人都那样说。”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这句话好不熟悉,呵对,杏友姑妈听他们周家讲过:凡犹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历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译为八国文字,由最高贵的出版杜发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传,我帮你,何必同猥琐的染金发的东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会才能对他说:“元立,自费不能反应市场需要,写作纯为酬答读者,没有读者,那么辛苦干什么。”
“有快捷方式为何不走?”
“没有满足感,缺乏挑战性,元立,我野性难驯,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确不明白。”
“不要紧,我们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话,请记得我处可以歇脚。”
“我不会忘记。”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费多简单,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来翻译,译成十二国文字,每种印五百本,开记者招待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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