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友问:“爸,这是真的吗?”
她父亲沉吟一下,“是有人会这么做。”
“哗,高等学府都那么黑暗。”
庄老师笑说:“杏友你还是专攻家政预备做一个宜室宜家的好主妇吧。”
杏友尴尬地说:“父亲从来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么呢?”
杏友不回答,笑着把桌子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听见书房里吵起来。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庄老师,请你笑纳。”
“我帮你不是为看金钱。”
原来如此,杏友想,父亲的老脾气发作了。
“可是─”“再不听我讲,明天你就不必再来。”
“是,是,老师,你请息怒。”
杏友觉得好笑。
半晌,杏友听见父亲吩咐:“送周同学出去。”
杏友看着他出来,伸一伸手,“周同学,请。”
周星祥搔搔头,“差点得罪师傅。”
“他炼金钟罩,铁布衫,是个死硬派。”
周星祥说:“庄老师清风亮节。”
咦,说得好,所以住在清风街。
“你可以帮他收下酬劳吗?”
“家父说不收,就是不收。”
虽然家俱已经破旧,杏友再亲手缝制衣棠,父女从来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无佣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说:“人穷志不穷。”
这时,周星祥转过头来看着杏友,他说:“庄家不穷,庄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庄老师满腹学问,庄小姐温婉娴淑。”
杏友睁大双眼,惭惭感动,说不出话来。
同星祥轻轻说:“请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踌躇。
“我代你去问过庄老师。”这也是激将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么,来呀。”
杏友笑了。
两个年轻人满心欢喜,视线总离不开对方脸容。
半晌,杏友觉得太过着迹,轻轻别转头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视周星祥阳光般笑脸。
她自己都吃惊了,怎么会这样?她还听见自己对他诉说心事。
“我对美术,设计,绘图十分有兴趣。”
周星祥问:“你在学堂念什么科目?”
杏友颓然,“商业管理。”
“别气馁,打好底子,以后方便做生意,百行百业,都得先学会推销经营。”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杏友诉说:“时常梦想坐在熏衣草田里写生,肚子饿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后在夕阳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着她微笑,”这个愿望也不难达到。”“也得是富贵闲人才行。“周星祥开车到近郊沙滩陪她散步,忽然之间,杏友发觉太阳落山了。甚么,她看看手表,这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对了,怎么可以过得这样快?她注意手表上秒针,发觉它仍然移动,没坏,她茫然抬起头来,诧异地说:“已经六点钟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舍。
很明显,周星祥的感觉亦一样,他轻轻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声不响,发生了什么事?她内心一片迷悯。
下了车她鼓起勇气往家门走去,可是忍不住回头,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视她。
花圆裙,白布鞋,这样清丽脱俗的女孩实在不多见,他为她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气,用锁匙开了门。
父亲在小怡灯前工作,连客厅的大灯也忘记开。
杏友连忙替他打点晚餐。
“去了什么地方?”
杏友却说:“我替你做笋丝肉丝面可好?”
他伸一个懒腰,“好呀。”
黄灯下杏友发觉父亲的头发白多于黑,苍老许多,不禁侧然。
换衣服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只信封,咦,谁放进去的,又几时放进去?
一张便条上这样写:庄老师,薄酬敬请笑纳,学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张现金支票,杏友数一数零字,是一万块。
那时,她父亲的薪水只得两千多元,这是一笔巨款。
周星祥趁她不觉放进她口袋。
他希望他们收下,并且,大抵也看得出他们需要它。
不过,父亲说过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面食端进去给父亲,又替他按摩双眉。
门铃响了。
“我去。”
杏友掩上书房门。
来客是房东沈太太。
杏友连忙招呼她进来。
“庄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静静坐在她对面。
“加房租的事,势不能再拖,已经是便宜给庄老师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讲得非常婉缚,“可是,庄小姐也别叫我们吃亏。”
杏友微微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好。
“难为你,庄小姐,母亲辞世后你就当家至今。”
不不,她庄杏友不需要这种同情。
她很平静地说:“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你说的数目也很合理,我们无所谓,这清风街住惯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张支票,交给沈太太,“我们预缴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数目,不禁一呆,随即满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间:“听说广生出入口行是你们亲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庄国枢拥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谢,笑着离去。
杏友轻轻关上门。
老父走出来来问:“谁?”
杏友看看父亲已白的发脚,觉得需要保护他,她坚决地说:“找错门,已经打发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面碗。
她的卧室向街,打开窗户,可以听见小贩叫卖面食的声音:母亲在生的时候,小小的她也扭着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静下去,如今母亲墓木已拱。
杏友轻轻叹口气,面孔枕在双臂上,到底年轻,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
“叔伯对我们颇为客气,只是父亲死硬派,母亲去世,也不允他人帮忙。”
周星祥忽然问:“年幼丧母,一定很难熬吧。”
杏友听了这样体贴的话,泪盈于睫。
“对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经好过些,做梦,有时仍然觉得好象是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周星群侧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橱窗或是隅隅细语,说不出的难受与妒忌,可是人生有什么没有什么,大抵一出生已经注定,想到余生都需做无母之人,往往痛哭失声。”
“坚强些。”
“多谢你的鼓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轻轻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惊,缩回双手,低下头,耳朵烧得透明。
是在恋爱了吗,一定是。
一时高兴得晕头转向,可是一时又紧张得想岖吐,情绪忽上忽落,但也有极之平和的时刻,觉得幸福,充满盼望。
这时周星祥也别转了面孔,自幼在外国长大的他很会调笑异性,但是对庄杏友,他真舍不得叫她难堪。
半晌杏友问:“你的论文进度如何?”
“庄老师正在助我拟大纲。”他讲得很坦白。
“只得一个月时间?”
“或许,我可以留久一点。”
“方便吗?”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没有问题。”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妈住纽约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点点头,那么远,她有点怅惘。
“可喜欢到西方生活?”
杏友据实说:“从未想过,我不会离开父亲。”
“是。那当然。”
杏友这时也发觉两个人当中有许多阻隔,数道鸿沟。
他给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发现,“令堂与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着非常考究,靠在像电影布景似的人沙发里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游说老姐当电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宠爱,不过,我爸老说:替这个女儿办嫁妆,身家不见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听。
不久,连父亲都问:“你与周星祥约会?”
“是。”
“喜欢他?”
“是。”
“杏友,齐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实,“他只比我大三岁。”
“周家做航空事业,极其富有。”
“爸,你也管这些?”杏友讪笑。
“为了你呀,杏友。”
“你听谁说的?”
“他的介绍人。”
“谁介绍星祥来你处学艺?”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庄国枢,他们有生意往来。”
“还说什么?”
“周星祥在美国有女朋友。”
“阿?”这倒是新闻。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继人,双方家长已经默许两人关系。“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吗?”“周星祥同我不过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这么婆妈。“庄老师笑,”这些话,本应由你母亲来说才是。“妻子去世后,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头不出声。”杏友,我得回学校开会。“杏友迭父亲到门口。庄老师忽然缚头间:“房东太太有无来催租?”
“有,全数付给她了。”
“家用够吗?”庄老师有点意外。
“在别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难为你这么能干。”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来采访她。
“爸出去了,稍后才回来。”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着他,“你有话说?”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是否与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内心闪过一丝凄徨,“你的感觉如何?”
他微笑,“我爱上丁你。”
杏友也笑,“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是有点傍徨,认识你不多久,表明心迹照实说呢,十分冒味,不讲出来,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听看,忽然觉得脸颊一阵阴凉,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泪。
为什么要哭,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这是好事呀,他说了出来,大家心里都安定。
他俩紧紧拥抱。
周星祥说:“我要你收下这个。”
他兴奋地从口袋裹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闪耀生辉的钻石戒子。
“看看大小对不对。”
刚好套进左手无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贴放在脸上,“这双美手属于我了。”
杏友受到震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喉头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亲说明这件事。”
“她会同意吗?”
“一定!你到东部来与我一起读书,毕业后迅速结婚,”周星祥滔滔不绝谈到将来,“你索性转读纯美术,我陪你到欧洲写生。”
杏友笑出来,“那我父亲呢?”
“庄老师届时已退休,同我们一起住,颐养天年。”
他一派热情,说得那样简单、真实,对杏友的耳朵来说,这番话像音乐般动听,他俩的前程一片光明,康庄大道等看他俩携手漫步。
杏友感动得不住领首,满心欢笑,内心从来没有那样充实过。
“爸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不,应由我求亲。”
杏友笑,“他不知几时才肯离开学校。”
“那么明天才亲口同他说。”
杏友高兴得再三落泪。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太顺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庄杏友都没有想到。
年轻就是这点累事,不过,年轻也是这点好。
周星祥自跑车后尾箱取出冰桶进屋,开了香槟,斟在杯子里,与杏友碰杯。
他轻轻说:“直至海枯石烂。”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窗外传来歌声,一把缠绵的女声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不再梦想,直至该时我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希望你亦爱我,直至……”
他俩不约而同探头出窗外张望。
原来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贩的三轮车,他开启了小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这首歌。
庄杏友与周星祥相规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岁,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并没有等到庄老师回家,他在深夜告办。
杏友累极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觉得不安,惊醒,立刻起床去看父亲,他的挂室却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时间,是早上七时正。
她浑身突然冰凉,有不烊兆头,双手颤抖地拨电话到学校找父亲。
校务处电话响了又响,无人接听。
杏友连忙更衣,匆匆出门,预备到学校去看个究竟。
她开门冲出去,一头撞到一个大汉身上。
那人连忙扶住她,杏友无比惊慌,那人穿看警察制服。
他问:“你是庄郁培先生的女儿?”
杏友一颗心自胸膛跳出来,“是。”
“请随我来。”
“什么事?”
“庄先生在校员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发现,已经送进医院。”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忽然之间,耳朵不再听到声音,只会险险响,接肴,双腿渐渐放软,她缓缓蹲下,终于咚一声跌坐在地。
一边理智还微弱地间:庄杏友你怎么了,快站起来,父亲在医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挣扎半晌,双腿就是不听话。
她急得满面通红。
幸亏那大个子警察见义勇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来。
“不要怕,庄小姐,你父亲已经苏醒。”
杏友双手不住颤抖,她口吃:“我、我……”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
警车把她载到医院,她走进病房,看看父亲躺在床上,鼻子手上都搭着管子。
杏友惊上加惊,只见父亲一头蓬松白发,双颊深陷,一夜不见,宛如老了廿年,她几乎不认得他。
但是忽然之间,她的步伐稳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亲。
她握住父亲的手。
庄郁培睁开眼睛,看到杏友,欢畅地微笑。
“如璧,你怎么来这裹,杏友由谁照顾?”
如璧是她母亲的名字,杏友连忙说:“是我,爸,是我。”
庄郁培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讲下去:“如璧,别担心,我会找到工作,我有信心。”
“爸,爸,是杏友,是我。”
庄郁培微笑,长长叮出一口气。
他闭上双眼,像是筋疲力尽。
杏友整个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样,她想寻个黑暗的角落缩看躲起来,永远不再面对天日。
此刻她却勇敢地握紧父亲的手不放。
庄郁培犹自轻轻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医生进来,“庄小姐,请过来说几句话。”
杏友只得走过去。
“庄小姐,你父亲情况十分严重,你得有心理准备。”
杏友唇焦舌燥,未能说话。
“他脑溢血,俗称中风。”
杏友张开嘴巴,又再合拢。
医生再也没有话可说,杏友静静回到父亲身边。
庄郁培反复地说:“如璧,你来了,杏友由谁照顾?”
杏友这才醒觉,也许母亲真的在病房里,她特地来接丈夫同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杏友跪在父亲病床边,“妈妈,你真的在这里吗?”想到父亲终于可以与爱妻团聚,也许不是坏事,他苦苦思念她多年。
“妈妈,我也可以跟着一起来吗?”
没有回音。
这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叫:“杏友。”
她转过头去,看见周星祥站在她面前。
“杏友,”声音中充满怜爱,“不要怕,你还有我。”
杏友再也忍不住,号淘大哭起来。
周星祥紧紧抱住她,把她的脸按在胸前,“嘘,嘘,别吓到庄老师。”
杏友不住抽噎。
“我一早到你家,没人应门,急得不得了,找到庄老师学校去,才收到坏消息,我已与医生谈过了,否友,我会接手,你别害怕。”
庄郁培一直没有完全苏醒。
下午,学生络绎不绝地来采望他,多数只在床边逗留一刻便离去。
杏友这才知道父亲是这样受学生尊重。
第二天,庄国枢太太先来。
看到周星祥,有点意外,颔首招呼。
这位端庄大方的太太努力与病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尽力安慰杏友。
“你那房的叔伯可有什么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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