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百货公司门口,车辆川流不息,街灯闪烁,方蔚蓝穿著深黑色及膝羊毛大衣,换去了专柜制服,里面穿的是一件灰色背心裙,手腕上挂著米白色提包,脚蹬一双同色系的尖头马靴,不规则的鬈发散落在她肩上,和她并肩而站,他突然发觉她比他印象中还要娇小。
他没有看错,一抹忧伤从她眼底掠过,现在这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女孩,真的是刚刚那个高谈阔论、热情洋溢的方蔚蓝吗?
“你……要不要……”
去喝杯咖啡?他想开口邀她。
话没说完,一辆红色轿车夺去了她的目光。“我男朋友来接我了,那……我先走了,再见!“
“嗯!再见。”
真糗,申冬澈朝她挥挥手,觉得自己方才的念头好傻。人家可是名花有主,怎么可能答应跟一个陌生人去喝咖啡?
望著她俐落地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向他比了个手势,带著笑容离去,申冬澈瞬间感到身体的温度也被抽离了。
他多么希望她可以留下来。只要一下下就好,真的,就算不喝咖啡,站在原地多聊聊几句也行。
铃铃…手机响了,申冬澈低头看来电显示,是申芳霏。
“喂?哥,你有没有帮我跟蔚蓝换乳霜?”
“换了,连黛安芬都换了。”他没好气地答,这申芳霏一定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恶魔,不,应该说其实她的母亲才是幕後黑手,从小就教导他要对女生—;体贴,要照顾女生,要对女性尊重,要对老婆大人唯命是从。
亏他对向来对女朋友体贴,照顾女朋友的食衣住行,连她家的狗坐月子他都不敢怠慢,对女朋友尊重,对女朋友唯命是从,结果呢?
人还不是跑了?
他得到了什么?
一张好人卡、一颗破碎的心,还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没盖你吧,方蔚蓝是不是长得很漂亮?跟你很配对不对!“
“配个头?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老哥,看不出来你这么直接,马上就问人家有没有男友?”
“申、芳、霏,你最好跟我解释清楚,谁要你帮我介绍女朋友?“
“呵呵……自从菡妮姊离开你之後,你有多久没有和其他女人约会了?是老妈怕咱们家香火会在你这一代就断了,才会要我找机会让你出去见见‘世面’,所以我说得没错吧?想开点,外面漂亮美眉多得是,干麻把自己弄得跟清教徒一样?除了蔚蓝姊,那黛安芬的纪姊姊是不是也不赖啊?一次介绍两个给你够意思吧!”
什么黛安芬的纪姊姊?
他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方蔚蓝,根本不记得卖黛安芬内衣的小姐长得是扁是圆。
“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连内衣都是故意拿错要我去换的?“他眼角抽搐。
“呵呵……老妈在叫我了,我要挂电话罗,掰……”
“申、芳、霏,你那边听起来明明就很吵,是不是在PUB?想骗我,有种叫妈来听电话,喂!申芳霏,申芳霏,申……”
望著已断线的手机,申冬澈呆了几秒,突然想起了几天前,方蔚蓝也曾经在他诊所对著电话那头的人咆哮。
为什么老想起她?说穿了不过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为什么他却如此记挂著她?
“今天上班还好吗?楼管没有缠著你吧?”
顾家洛握著方蔚蓝的左手,说好今天要带她去一家高级法国餐厅,庆祝他跟朋友合夥开的汽车精品店开幕。
百货公司一楼的楼管朱志明是公司股东的小舅子,仗著姊夫在公司的势力作威作福,明明有老婆了,却还是很喜欢利用职权跟专柜小姐打情骂俏,大家平常对他敢怒不敢言,只有蔚蓝从不给他好脸色。
“没有,我今天心情……”她话到唇边,就被他打断。
“知道吗?今天小周他们请了好多朋友来捧场,生意好极了,我的店面虽然不大,但是卖的东西一流,相信不久後,等业绩稳定,就可以扩充三倍大,成为台中最大的汽车精品店,蔚蓝,你替我高兴吗?“
“嗯,我今天……”
“蔚蓝,我真的很想快点扩店,只要让我好好赚这一笔,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小周说他还想在西区开分店……”
顾家洛总是这样,只会对她画大饼,却从来没有实现过,她不喜欢他不切实际的思想,也不喜欢他那群只会饮酒寻欢的酒肉朋友。
还有,他从来没有好好倾听她说话。好闷哪,她望著车窗外的夜景,玻璃反照她一张寂寥的脸。
那种无力感又涌了上来,家庭的重担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以为顾家洛可以减轻她的负担,可是现在只要他不成为她的累赘就谢天谢地了。
昨夜母亲又打电话向她哭诉,电话这头她无言以对,对於不负责任的父亲和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她已经麻痹了。
“蔚蓝,你有没有在听?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在西区开分店?”
“家洛,我跟你妈妈都不需要你有多么大的事业,只要你踏踏实实做事,当个小生意人或业务员都好,我都会很高兴……”
“够了、够了,你跟我妈一样罗唆,扫兴!“顾家洛孩子气,每每说他几句就翻脸。
蔚蓝了解他脾气,索性不开口,就这么僵著。
电话猝响,打破窒闷的气氛。顾家洛带上蓝芽耳机,“喂?小周,嗯,要聚餐?可是我现在要带蔚蓝去‘香颂’……不行啦,我不能赶过去,可是……”顾家洛瞥了身旁的蔚蓝一眼,换做平常,他一定会跟蔚蓝改时间,赶过去续摊,但现在气氛很尴尬,他不想再火上添油。
“去吧!我们改天再去吃,反正店又不会不见。”方蔚蓝说道。
“谢谢你,宝贝,就知道你最善体人意。”顾家洛感激地说。其实是因为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情跟他去品尝美食。
“前面停车,我自己坐公车回去。”下了车,她走往最近的公车站牌,顾家洛临时放她下车不知道几次,她习惯了,只是今天觉得特别难受。
铃铃…包包里电话铃响,她拿出手机,是母亲的电话,她按下NO键,拒绝接听电话,不必听也知道,每次总是在争吵中结束谈话,母亲嗜赌如命,打电话找她从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她心情也不好,懒得理,免得又吵起来。
抬头望著天空,灰灰红红的,夕阳与乌云揉成一片,分不清谁是谁。她的心也是这样,分不清快乐或悲伤,总觉得两样永远同时并存,但快乐的不纯粹,悲伤的也不痛快。
二十公尺外,申冬澈正在内车道,当他看见方蔚蓝的背影时,简直意外。冷天穿著黑大衣的小姐多得是,但是那双白色马靴他绝对不会认错。
莫非是上天听到他的祷告?
顾不得临时从内车道超到外侧的危险,申冬澈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三章
方蔚蓝没有拒绝他的邀请,“我男友临时有事,所以我只好自己搭公车回去。”一坐上车,她就急著解释。
“常常这样吗?”
其实他是开心的,要不是她被放下车,现在他也不会捡到这个机会。
“也不是常常。”
“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他有些担心地问,她跟方才那个在专柜前发表爱情心得的方蔚蓝判若两人。蔚蓝没有答话,连申冬澈都看出了她的忧郁,为什么顾家洛却连半点也没察觉?
“有心事吗?要不要说出来听听?“
绚烂的街灯一一从眼前晃过,一下子抛到了脑後,像在追赶著什么,蔚蓝觉得她的人生也像逝去的街灯,一去不复返,可是问她得到了什么?却答不上来。千头万绪,该从何说起呢?告诉他,家庭的不幸,还是爱情的失意?
“你……有没有烦恼?”思忖了一会儿,她问。
“只要是人都会有烦恼,我当然也有。”他专心开著车。
“例如呢?”
“都是些小烦恼,不值得拿出来讲。”
他家世良好,从小头好壮壮,一路念建中保送进台大,外表英俊潇洒,不乏女性爱慕,毕业後当兵两年,被分派在最凉的部队,退伍後马上被昔日教授推荐到一流的动物医院工作,工作期间深受上级赏识,两年後出来开业,目前诊所业绩蒸蒸日上,上门求助的客人络绎不绝,在人生精华时期的三十一岁,他已经轻易完成了许多理想,上苍对他如此厚爱,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申医师一定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挫折’吧!“
“被女朋友抛弃算不算?”
“你被女人抛弃过?“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当然啊!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
“她一定很没有眼光。”
“这句话你说对一半!”他笑著说:“其实,我是不曾有过什么大挫折,不过,也就是因为没有受过伤,所以一旦遇到难题,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为什么离开你?”
她好奇,像顾家洛那样的男人她都缺乏勇气离开,像申冬澈这样杰出的男人,竟然还有女人要放弃。
“我在想,或许是因为我给她太多压力了,有时候,女人爱一个男人并不是因为她需要他,而是觉得被需要。”他苦笑。
“你是在说我吗?“她的确是这样的,放不下顾家洛就是感受到自己对他而言已经太需要。
“所以,你不快乐?”
“难道在那段爱情里,你全然地快乐吗?“
申冬澈从没有想过跟崔菡妮在一起时自己快不快乐,他比较关心的是她快不快乐。
结果是,两个人都不快乐。他拚命地给予他以为的幸福,但显然她并不这么想。
中港路又宽又直,申冬澈突然大踩油门,很危险地飙车。
“哇!申冬澈,你疯了,快减速!”方蔚蓝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会是在这种刺激的时刻。风切声从车门缝钻进她耳里,令她肾上腺素飙升,紧张得直想尖叫,不,还很想杀人!
“减速?你不是不快乐?那活著干嘛?“他笑得好坏。
“不知道,但是我很确定我不想这种死法!”要是没死变成残废或植物人,那她还不如去喝农药来得痛快。“停车、快停车!“
“你怕死吗?”他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她怕死吗?她很想说不怕,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想要活。
“不,我不想死。”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活够,而且我也不想跟你一起死!”
他变低车速,纵声大笑:“哈哈……你真坦白,你想怎样才算活够?“
“不知道,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现在的生活很糟吗?”他问,车速恢复正常。
“不是很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铁青著脸,瞪著他。
“你听过存在主义吗?在心理谘商方面有一种叫存在主义治疗法。”无视於她的怒目,他笑著说。
“没听过,在经过震撼教育後,申老师打算要开始对我进行心理辅导吗?“
“哈哈……”他又笑了,他真欣赏方蔚蓝这种个性,就算再怎么不快乐,还是不忘她的幽默。“存在主义者认为,人一出生就是孤独的、焦虑与痛苦的;虽然不能选择要不要出生,但因为人类有自我觉察的能力,让我们能自由选择要过的生活方式,所以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唯有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死亡让我们更加深刻体认到,生命是无法浪费的,因此必须把握眼前的每分每秒,去实现自我理想与幸福的人生。”
“说得很好。”
她频频点头,因为这段话,原谅他刚才吓她。
“所谓的存在主义治疗法就是要鼓励当事人严肃地面对世界,对你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因为你现在所过得生活是你自己决定的。而要跨出这个你以为不理想的世界,也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所以,申老师的意思是,我可以改变自己,只要我愿意?”
“是这样没错!只要你为新的选择负责就够了。”
负责?
要不是因为太有责任感,她不会“负责”顾家洛的人生到这种地步。“那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用负责又可以很快乐的?“
“当然有,我送你回家,你不必对我负责,我还可以讲笑话让你快乐。”他说。
她微笑,有点悲凉。
微笑,是因为这男人太善解人意了,让她的心漾起异样的感觉,悲凉,是因为觉得可惜,这么好的男人,却与她无缘。
“心情好点了吗?”他温柔地问。
“嗯。”她有点被感动,原来他突然地开快车是为了激发她活下去的勇气,让她暂时忘记烦恼,原来……她现在才明白,他是别有深意,“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我们是朋友。”这句“朋友”,令他再度心酸。
到了她住的大厦门口,申冬澈却不怎么想要她下车,他不想错过任何与她相处的机会,虽然他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虽然他敢确定她不是三心两意的女人,虽然他知道这么做有点卑鄙,虽然……但是,夜色很美,晕黄的街灯下水气氤氲迷蒙,像隔著一层面纱。
申冬澈感觉自从遇见她後,世界宛如披上白纱,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美好,这么说有点可笑,过去他从不相信一见锺情,但此刻不得不信,因为由不得他自己了。
方蔚蓝也沉默著,她开始觉得跟他在一起有些紧张。
“方小姐,可不可以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其实他是想要她的电话号码。
她从提包里抽出两张名片递给他。他看著名片说:“你还兼直销?”怪不得她不快乐,看来她的经济压力很大。
“申医师是朋友,跟我买会算你友情价喔!“她不忘推销。“对了,还有这张是我男朋友的,他在市政路开了一家汽车精品店,欢迎莅临指教。”
她又递上一张名片,两个人中间因为隔著一个人,让他们都不太舒服。申冬澈想放弃,他不是会横刀夺爱的那种人。
只是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咚咚……这个周末你可以带它来复诊吗?”申冬澈,你这卑鄙的家伙,明明想约会方蔚蓝,却还拖咚咚下水,你不觉得你这藉口太烂了吗?他冒汗地想。
“好。”蔚蓝爽快答应。正当他还在想下一句话的时候,一位中年妇人挽著一只包包,面朝著他的挡风玻璃直挥手。
“妈,这么晚了,你怎么又跑来?哥哥知道吗?“对於母亲独自从彰化“离家出走”到台中来找她,她已经习以为常。
“小蓝,这位先生是你的新男友吗?长得真体面,比那个姓顾的好多了,你的眼光总算进步了点。”母亲笑吟吟地打量著申冬澈。
“妈!你别胡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是兽医诊所的医生,申冬澈医师。”她尴尬地解释。“申医师,这是我妈。”
“伯母,您好。”申冬澈有礼地向她打招呼。
“申先生是兽医师?这年头当兽医师好,听说现在很多夫妻都不生小孩,宁愿养宠物,所以将来宠物市场一定很有前途,很好很好,小蓝啊,你这次可要好好把握这难得的姻缘……”
“拜托,妈,我已经说过,申医师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乱说,这样对申医师很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方小姐,不必在意我。”事实上他很乐意被误会,甚至,他很希望是真的。
“不是男朋友喔?”方母面露失望,但愈看申冬澈愈是满意,“没关系,现在不是没关系,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申医师,我们家小蓝从小就很乖巧,又很懂事,小时候很喜欢弹钢琴,只是没机会让她学,要不然现在一定是很出色的音乐家……”
“申医师,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方蔚蓝太了解母亲,她红著脸向他道谢,拽著母亲的手臂,用“拖”的把她拖进大厦。
“妈,你以後不要在我朋友面前乱说话好不好?不是每个男的都是我的男朋友好吗?”电梯里,她忍不住抱怨。
“我知道不是每个男的都是你的男朋友,但为什么你偏偏挑了个最烂的?我觉得刚刚那个兽医比顾家洛顺眼多了,人长得帅,又有正当的职业,你是瞎了眼不会分辨哪个男人才是你应该交往的对象是不是?“方母有时候讲话倒是一针见血。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的眼光难道就比我好?”
“儍;丫头,我就是因为吃了亏、受了苦,才要让你明白千万别走上你妈的老路,你那死鬼老爸只会喝酒闹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