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哗然，迈克尔和道格拉斯乘乱猫着腰爬进甘蔗田草丛里。道格拉斯气喘吁吁，爬不到田地的一半，翻过身子，躺在地上休息。他眼睛紧闭着，一道血从刚刚被殴打的脸上流下来。迈克尔躺在他身边，把脸埋在温暖芬芳的草堆里。但此刻并不是享受的时候，他紧闭双眼，耳朵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等待着。他们的潜逃被发现了，士兵们开始搜索农田。但过了一会儿，队伍继续向前。迈克尔静静地躺了一阵，等着心里的恐慌平息，然后坐了起来。
道格拉斯睁开眼睛，斜视着灼热的太阳。
“我是不行了，迈克尔。我放弃了。”
他又合上眼睛，迈克尔盯着地面，不再掩饰痛苦的表情和心里沉重的感觉。
“如果可能的话，帮我给老婆捎个信。”道格拉斯最后轻声说：“你知道该怎么对她讲。”
他停了停，“我们在中学相遇，感情很稳定。可能是我不知道怎么摆脱出来，可能是罪恶感阻止了我。”他说不下去了，但仍坚持着，或许他是在寻求最后的理解或原谅。
“我们经常在老爸车子的后座里亲热，不过没有做到底，还保有她的童贞。那样似乎能让她保持乖女孩的形象，一个让父亲骄傲的好女儿的形象。她对性并不是很感兴趣——结婚后也是一样。那样也好，我从没爱过她，但直到无法回头才体会到这一点。”
他睁开眼睛，望着迈克尔：“那是我们共同的悲哀，是吧，迈克尔？和我们不爱的女人结了婚。”
没等迈克尔回答他又合上眼睛，昏昏顿顿地睡去。迈克尔脱下衬衣，盖在道格拉斯脸上，免受烈日曝晒。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让道格拉斯凉快舒服一些。道格拉斯正慢慢虚弱下去，气若游丝。眼睛偶尔睁开时，只有痛苦，没有察觉到迈克尔的存在。
午后的太阳继续肆虐着，吸走了每一个事物的水分。两个逃犯直到很久才被发现，一个掉队的日本士兵无意中看到了他们。他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刺刀。还有三十英尺远时，他朝迈克尔大叫，让他站起来，回到公路上。迈克尔用日语回答，他不能丢下道格拉斯。
日本兵走上前查看情况，望了望不省人事的道格拉斯，又下达了命令，迈克尔不理会他。日本兵心虚地周围望了望，战俘和别的士兵已经走远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田中。他决定等到援兵到来再作打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士兵不安地走动着。道格拉斯仍那么躺在那儿，流汗和打摆子都停止了，但胸部开始猛烈喘息，每一口呼吸都很艰难。迈克尔拉着道格拉斯的手，把戒指戴回去。那是一切苦难的起因。
道格拉斯恢复了清醒，“迈克尔！”他睁开眼睛，恐惧地看着迈克尔，手想用力握着他，但根本没有力气。
“没事的，道格拉斯。”迈克尔轻声说，语气格外地平静。“你会没事的。”
道格拉斯的神情放松了一些，眼神渐渐空洞，失去了光彩，望着再也看不见的天空。迈克尔轻轻合上他的双眼，继续坐在道格拉斯身边，拉着他的手。良久，他慢慢站起身，看着战友。日本兵走上前，用枪托推他。迈克尔本来已经忘了他，猛然转过身，愤怒的目光吓得他连连退了几步。
他回过身，一刺刀朝迈克尔的肚子刺去。迈克尔格开刺刀，但没有还击。日本兵犹豫了一下，扣着扳机，看着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灰色眼眸，掉头朝公路跑去。迈克尔一个人站在田里，现在他自由了。
没有迟疑，他朝公路的相反方向奔跑。起初很慢，但渐渐地，他越跑越快，朝着海岸方向奔去。
《歌唱的种子》第四十一章（1）
波尼奥
三个女人孤独地坐在长长的饭桌旁，在屋里巨大的木雕家具映衬下，显得苍白而脆弱。卡拉一直坚持三人得一道用餐，和一家人一样。白衣穿着的仆人还是和以往一样高效地服侍着三人。卡拉穿着印花绿色长裙坐在上首，神情冷漠，无动于衷，凯瑟琳坐在她右手边，穿着跟朱里尼借来的马裤和马靴，衬衫的袖子卷到了手肘处。她刚刚从橡胶园里工作回来，午饭的正式气氛让她很不自在。
朱里尼坐在凯瑟琳对面，卡拉的左手边。她根本没兴趣听关于橡胶和椰干收获的事情。凯瑟琳认为它们得尽快被摧毁，免得落入日本人手中。卡拉担心如果摧毁了橡胶林和椰干，会引起村民恐慌，四散逃窜。
“由他们去吧，”凯瑟琳说道：“他们干嘛非得呆在这？等着当日本人的奴隶？”
“我们守一天是一天。”卡拉说道，将事物尽量保持原状是她应对危机的唯一方法。
朱里尼眼睛发亮，双唇微张，不理会身边的任何事物。和往常一样，她又回忆起遥远的从前。在记忆中，她走进了迈克尔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但她能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她伸展开四肢，躺在他床上，等着他。她经常去那儿，但每次他看见她，仍会很吃惊，然后脸上的惊讶会被罪恶感代替，顺从朱里尼的诱惑。她会解开他腰上的毛巾，让它从身体上滑落，抚摩着他，把玩着他，亲吻着他，引导着他的手。他总是起初很抗拒，后来，又很顺从。当她挑逗起他的情欲之后，他会和她一样疯狂。两人试遍了任何方式，任何地方。和父亲坐在一起时，迈克尔很内向温顺，眼睛回避着父亲；而朱里尼则会满脸通红，笑个不停，引得父亲迷惑地看着她，然后她傲慢地看着父亲：“我和哥哥相爱了”，她闪动的眼睛如是说，然后又开怀大笑。
朱里尼的幻想被达玛尔打断，他出现在门口，走向凯瑟琳。
“打扰了，小姐。有一位中国船长想见你，他说有急事。”
凯瑟琳迷惑地告退，跟着达玛尔走到大厅入口处。一个中国籍船长赤着脚，只穿着宽松的衬衣、短裤，带着自信的神情，耳朵上穿着几个金耳环，衬衣下脖子上吊着一条硕大的金链子。那些可不是一般的装饰，在战乱时期，它们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家当。他的腰间插着一把爪哇弯刀，凯瑟琳还看到衣服下有一把手枪。
“我叫杜清。潭老板让我帮阿玛德王子带个信。日军准备占领巴列图河流域的全部橡胶园，留在这里很危险。你们可以乘我的船离开，船上有走私夹层。”
朱里尼和卡拉也走了出来，凯瑟琳没有犹豫，决定立刻行动。
“我们得马上准备好。”她转身征求两人意见。
“去哪？”朱里尼问道。
“横渡马卡萨海峡，溯河而上，从巴厘巴板 一直到那里传教点，到了那，王子的手下会带你们步行到伊班部落的领地。”
“走路？”卡拉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的。”船长回答。
“但丛林是不可能穿越的。”她抗议道。
“只是对日本人而言，对熟悉丛林的人而言到处都是路。”
卡拉战栗着，“我会死的，孩子们也一样。”
朱里尼轻蔑地看着她，“你早该跟迈克尔去探险的，坚强一点。”
“我宁愿和日本人在一起，也不愿活得象只狗一样。”看到朱里尼眼里胜利的光芒，卡拉发脾气了。
凯瑟琳插进来当和事佬，对杜清说：“我们需要时间，在走之前得把橡胶林毁掉，能等到明天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歌唱的种子》第四十一章（2）
“最迟不超过明天早上——清晨。”
“好的，明天早上。我们会准备就绪。”
船长点点头，转身离开，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任何对三个女人的评价，捉摸不出他在想什么。
船长走后，凯瑟琳对达玛尔说：“命令工人马上毁树，能毁多少是多少，准备把仓库也烧了。”
“如果日本人准备占用麦提亚作指战部，是不是把麦提亚也烧了？”朱里尼插话道。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无语。
“不用了。”凯瑟琳最后说道：“我们把房子留下。”
卡拉对达玛尔说：“派人带桑德斯一家人和波顿一家人来。”附近庄园只剩下女人和小孩，男人都参军作战去了，不是阵亡就是沦为日军的战俘。
“船太小了，坐不下那么多人。”朱里尼抗议道。
“没关系。”卡拉高声说：“我不走，他们可以坐我的位置。”
凯瑟琳和朱里尼吃惊地盯着她。
“别傻了。”朱里尼说道：“为了孩子们，你必须走。”不管朱里尼对卡拉怎么想，她很喜欢两个侄女。
“孩子们和我一起，为了她们，也为了我，我不会进去那片充斥着疾病和瘟疫的丛林。而且，日军或许会放过我们，他们需要人手采橡胶，达玛尔，别毁了。”
“你真是死脑筋，”朱里尼反驳道：“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决不同意麦提亚被用来通敌卖国，就因为你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朱里尼……”凯瑟琳打断了她。
“你少搀和，凯瑟琳，她们也是迈克尔的亲生女儿。卡拉，她们是我的侄女，迈克尔想她们去阿玛德身边，我也想。”
“不行！”卡拉回答。第一次，她气得满脸通红，泪光莹莹。“迈克尔自己放弃了对我和对孩子们的责任！”
“或许只是你，并不包括他的孩子。”朱里尼说道。
卡拉恢复了镇定，平静地回答：“我和孩子们留下来，我已经决定了。你和凯瑟琳去哪随便你们。”她转身走出大厅，现在不能毁橡胶林了，否则日本人会报复卡拉她们的。
到了晚上，桑德斯和波顿一家人过来——两个惊恐的妇人带着6个孩子，最大的才9岁。和卡拉一样，两个女人对波尼奥的丛林怀着莫大的恐惧，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她们声言自己并非人类学家，无法适应丛林。凯瑟琳怎么也无法说服她们，她们还天真地幻想着日本人会放过她们，因为她们手无寸铁，毫无威胁。凯瑟琳知道那只是一厢情愿，但说什么也没有用。
凯瑟琳只收拾了几件东西，穿着短衣短裤，抱着小迈克尔与朱里尼在码头等候。足足等了一小时，还不见杜清的踪影。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已经过了清晨，按说他一早就该到的。凯瑟琳坐在码头的边上，怀里的小迈克尔因为无聊，睡着了。凯瑟琳焦躁地看着河流，在昆虫的嗡嗡声中侧耳倾听着船只的声音。突然，她听到一小声嗡嗡声，她的心不安起来。声音并不寻常，她不太肯定是怎么一回事，警觉地对朱里尼说：“我想最好得躲一躲。”
朱里尼也察觉出异样，站起身向丛林走去。凯瑟琳犹豫了一下，分辨着逐渐响起的声音。声音很协调，不是一个引擎，而是许多引擎的声音。她把小迈克尔塞进朱里尼怀里，跑向庄园那边。
“日本人来了。”她踉跄着跑进大厅，留在里面的女人靠近了过来，她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麦提亚庄园里只剩下仆人，朱里尼遣散了别的工人，他们各自消失在丛林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歌唱的种子》第四十一章（3）
“求求你们了，跟我们到丛林里去吧。”凯瑟琳哀求道。尽管内心开始动摇，卡拉她们还是拒绝了。凯瑟琳只能折回去，转身看最后一眼。卡拉和别的夫人，正在仆人的帮助下，把8个孩子抱上房子门口巨大的榕树上。大一些的孩子拉着小一些的孩子，慢慢地，爬上了最高的树枝。树上的猴子起初朝入侵者叫嚷着、抗议着，最后慢慢平息下来。
凯瑟琳刚刚躲进丛林，日本人就出现了。他们松松散散地呈队列前进，长枪上的刺刀锃锃发亮。队伍大约有30人，由一个年轻中尉带队。日本兵在天坛整齐地列队站立，几个女人守在房子的入口。中尉开始宣读受降宣言，用一种傲慢自大的神态掩饰自己的浅薄经验。宣言是用蹩脚的荷兰文写成的，内容中讲到，麦提亚已是日军的充公财产。中尉卷起宣言，用纯熟的英语命令卡拉和别的人到集中营等候发落。那里关押着别的“欧洲帝国主义者”。
几个士兵闯进房子里，中尉没有阻止他们。一行人开始了抢夺和破坏，用步枪朝家具射击。仆人们纷纷逃出屋子，一个士兵朝他们头顶开枪，别的士兵哄堂大笑。士兵们又对卡拉她们身上的首饰产生了兴趣，卡拉交出了手表，但怎么也不肯交出结婚戒指，和士兵推搡着。她向中尉抗议，但中尉转过身，默许了士兵的行为。
那士兵一把抓住卡拉的金发。往墙上撞去，摘下了她的戒指。别的士兵加了进来，一个士兵猛然把卡拉的裙子撕开到腰际，卡拉惊叫着，别的女人靠在墙上，不敢动弹。隐约听到卡拉的尖叫，凯瑟琳站起身，忘了把自己躲起来。但手无寸铁的她什么也做不了，树上的一个孩子被吓到了，开始哭叫。
士兵们朝树上张望，中尉顺着他们的手指望上去。他没有下命令，但手下一个士兵举起了枪，瞄准、射击。孩子们惊叫着，引来了更多射击。他们惊恐地抓住树枝，但无济于事，一个个如同折翼的小鸟掉到了地上，有几个还活着。
凯瑟琳站直了身子，但没人注意到她。她看到卡拉苍白赤裸的身体被放倒在地上，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压在上面，裤子褪到了脚踝上，露出屁股。他们等着轮换，互相开着玩笑。另外两个女人也被拖了出来，解决他们的饥渴。中尉没有加入，但也没有阻止。他慢悠悠地朝凯瑟琳的藏身处走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
凯瑟琳立即躲到草丛里，仍为刚刚目睹的情形感到难过恐惧。透过树叶，她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在面前经过，然后中尉停下来，抽出一根香烟，塞进口中，点上火机。他那么近，凯瑟琳能看得见火机上雕刻的花纹。
她象孩子一样紧闭着双眼，似乎这样能让自己消失。但她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盯着中尉，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地。看着中尉吞云吐雾，她真想杀了他，但她一筹莫展，只能蹲在那里，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直到他的喉咙格格作响，眼珠突出。此刻，她如果不为自己的愤怒做点什么，她会疯掉的。
中尉转过身，朝屋里走回去。凯瑟琳想到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她可以去毁掉存放橡胶和椰干的仓库，她要复仇发泄，毁掉日本人的目标。
到仓库那里挺远，凯瑟琳溜到马厩，给“上将”套上缰绳，没放上马鞍就翻上马背，飞驰到仓房时，看见达玛尔和别的工人已完成了放火的准备工作。干柴和干草高高地堆在仓库的墙边，汽油桶每隔几尺就摆放一个，包围着建筑。她迅速倒空一桶汽油，点上带在身上的火柴。火舌吞噬了两间仓库，很快椰干的甜香也掩盖不住橡胶的恶臭，接着她又点燃了装大米的仓库和旁边的工具箱。
《歌唱的种子》第四十一章（4）
她骑着“上将”回去，下了马，摘下缰绳，一巴掌拍在马臀上，让它自由奔去，自己则穿过森林准备去码头。她先得经过房子，赶到时看到士兵正朝地上的8具小尸体扎刺刀，卡罗琳娜的金色卷发在其中依稀可辨。三具女人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几个士兵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在庭院里踱着步，喝着威士忌，互相开着暧昧的玩笑。
凯瑟琳一阵恶心，弯腰大口大口地呕吐。声音引起了旁边一个士兵的注意，走近草丛处调查一番。凯瑟琳双手双脚趴在地上，竭力屏住呼吸。那士兵用刺刀捅着草丛，越来越近。除非冒险溜进丛林的深处，否则他肯定会找到她。透过草叶，她能看到士兵脸上的狞笑，坚信自己又找到了一个殉难者。刺刀离她的脸庞只有几寸远了，士兵抽出一只手赶开一只叮在他脖子后面的虫子。突然，他脸上的微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