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过卡尔你的感受吗？”凯瑟琳问道。
“你能想象我不说吗？”
凯瑟琳微笑道：“他从不逆你的意思。”
珍尼笑了，“我知道，我们在很多事情上都背道而驰，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而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停了停，继续说道：“或许那便是我们彼此相爱的原因。”
凯瑟琳点点头，但没说什么。珍尼几年前改嫁一个教师，根据她的描述，他是一个实在的人，和珍尼一样，从不冒险，但求平稳。他的冒险就是在不同的小镇间转换工作。凯瑟琳心里不无偏见地想着，他怎么比得上卡尔？
“你也应该安定下来，结婚成家了。”晚饭后喝咖啡时，珍尼对凯瑟琳说：“为了小迈克尔的幸福。”
“哦？”凯瑟琳微笑道：“可惜还没有男人排队求婚呢。”
“会有的，那个苏丹如何呢？”
凯瑟琳突然激动起来，“珍尼，我不需要男人才能幸福，真的。”
珍尼耸了耸肩，“或许吧，但有了男人会轻松点，特别是你，还带着个儿子。”她狐疑地看着凯瑟琳，“但我还未曾真正了解你，你的目标比我们这些女人要大得多，否则你不会取得博士学位。这对女人而言可是非常困难的。我想你应该很以自我为中心，很一意孤行。”
凯瑟琳吃惊地看着她，心里受到伤害，但珍尼继续说道：“可怜的大卫，我认为你不应该和他订婚。卡尔一开始就知道这是错的，他说过大卫不可能包容你和你的成功，他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但他应该有个好归宿。”
凯瑟琳完全呆住了，这不是小女孩妒忌的言语，这是珍尼的话，珍尼一直是她的好朋友。
珍尼继续说道：“我决不会那么做，凯瑟琳。迈克尔是一个已婚的男人，有两个小女儿，不管我有多么爱他，我决不会做第三者。”她不安地看着凯瑟琳，尴尬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凯瑟琳难过地问。
“我不知道，自从汤姆死后，我一直很生气。汤姆爱着你，凯瑟琳。我一直很害怕这会毁了他一生，你一直爱着迈克尔。”她沉默着，又说道：“我必须诚实，我一直怀疑卡尔也爱着你。我恨你，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我必须真实地告诉你。”
“你认为我是自作自受，是吧，珍尼？”凯瑟琳痛苦地问道。
“不，”珍尼叹了口气，“别难过，我不该说这些的。”
“如果能从头再来，我依然会那么做，”凯瑟琳倔强地说：“即使知道今后的命运会是怎样。我爱迈克尔，一直爱着他，正如你爱着卡尔一样。”
“不，”珍尼回答，“我爱过卡尔，但我不再爱他。你我之间的区别正在于你不会放弃，你太自行其是，一直不愿放弃应当放弃的东西。你无法接受迈克尔的死去，他是你的阿基里斯之踵 ，一直都是。”珍尼拍拍凯瑟琳的手，哀怨地说：“忘了我说的话，你受的苦比别人多太多了。”
凯瑟琳望着窗外，开始下雪了。这么多年来，她见到的第一场雪，她想念着雪。那一刻，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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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的种子》第五十三章（1）
凯瑟琳想念着印尼群岛，纽约的腐败气息与印尼那边大相径庭，但却不遑多让。在这里，腐败是干枯冷漠，支离破碎，灰蒙蒙而不是绿油油的。战后经济景气，纽约跟着身价暴涨，连找个栖身之地都很难，靠着著作的版权，凯瑟琳只能找到一处只带楼梯，墙纸破烂，散发着恶心气味的公寓。但那儿离大学很近，保姆也住得不远，小迈克尔很快适应了这里。有时，人声鼎沸的纽约让人觉得新几内亚是那么不真实，但看到儿子，她知道那并非一个梦。
佩特利同查尔斯爵士去了伦敦，他是个好学生，查尔斯爵士准备送他进英国公立学校，再转入牛津大学。但佩特利已有了自己的主见，这些计划很难实现。他经常给凯瑟琳写信，她让他夏天到美国玩，小迈克尔很想念这个哥哥，而佩特利也可以暂时离开查尔斯爵士，他一直想把佩特利培养成为英国绅士。
玛吉特离开疗养院后，一直留在英国，不愿再回麦提亚或印尼群岛。
“我不想看到那个伤心地，”她写信给凯瑟琳道：“我在康维尔的老屋住，离群索居，自得其乐。我成了一个隐者，再过几年，我就会变成一个神秘的老巫婆，住在神秘的旧屋里。孩子们会朝屋子扔东西，然后又吓得没命逃跑。”
凯瑟琳给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么帮助玛吉特。
凯瑟琳的授课推迟到2月份春季学期才开始。她很惊讶自己开设的文化人类学课程有那么多人选读，学生挤满了教室，连过道都站满了人，许多人没有登记听课卡。她接受了所有学生，安排他们考试，尽管这意味着得多干些活。大多数学生不愿意选修毫无用途的人类学课程，但凯瑟琳的著作却引起了学生对这门学科的极大兴趣。
授课对凯瑟琳而言实在不轻松，她很害怕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她从不表现出来，她同学生开玩笑，表现得轻松自如。但授课并不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她更喜欢做学问，独自在书海中遨游或者进行田野研究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一直无法改变自己的害羞心理，每一次走进取暖器老得叮当响，木地板磨得百孔千疮的老教室，望着一张张盼望知识的面孔，她的心都会缩成一团。
老教授戈登，今年人类学系的轮值副主任，在大厅同凯瑟琳相遇。“早上好，宝贝。”他叼着烟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烟斗带着轻微的恶臭，和教授的气息一样。
凯瑟琳点头笑了笑，总是“宝贝””或“摩根小姐”，从不是“摩根博士”，似乎他不能接受这一头衔。这位乖张的老人家总是翻着泛黄的书页，漫不经心地讲课，热衷于戏谑年轻后辈，取笑学生。
经过教授身边时，凯瑟琳很奇怪为什么他能把领带打得歪歪斜斜，衬衫烫得皱皱巴巴，连裤子也松松垮垮地垂在鞋跟边。老教授既懒惰，又傲慢，从不按时工作，考试也是马虎应付，胡乱给分。尽管他对学生如此轻蔑，但系里却无能为力。作为一个老牌教授，他是少数不可触犯的权威之一，他也清楚自己的地位。得给烟管点个火了——她嘟囔着——把嘴给堵上。钟楼的大钟庄严地鸣响报时，上课时间到了。
4月份，在荷兰举行的荷兰印尼谈判刚一开始就宣告破裂。荷兰人出尔反尔，拒绝同印尼共和政府交涉，宣称共和政府根本是非法的存在，因此无法进行谈判。一个星期天，凯瑟琳和珍尼去电影院，在影片开始前的记录片中看到阿玛德接受关于谈判破裂的采访。她几乎认不出他来，在料峭的早春欧洲寒风中，穿着一件长大衣，看上去那么别扭，但见到他仍令她心跳加速。他离开了被迫中断的谈判，赶到伦敦参加在那举行的联合国会议，他作了热情洋溢的演讲，呼吁世界各国支持印尼独立。他的发言感染了与会的各国代表，纷纷向荷兰施加压力。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歌唱的种子》第五十三章（2）
看完电影，凯瑟琳在地铁站同珍尼分手，自己走路回家。下午的气温依然很冷，在一间小商店前她惊讶地看到一个长着红头发的头顶，发色是那么的熟悉，但那是一个陌生人。红头发下蓝色的眼眸发现她正望着他，好奇地回视着，一下子来了兴趣。她低下头，匆匆走过去，她感觉到那双眼睛仍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人海中。哦！迈克尔！她祈求着，你已离开人世，现在请离开我，让我得到安宁。
暑假，佩特利来了。他变成了一个英俊非凡，文质彬彬的18岁小伙子。小迈克尔很高兴他能来，佩特利也担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他最终接受了他的英国身世，但美国的无拘无束更吸引他，他很开心能再和凯瑟琳在一起。
英国政府宣布，他们准备从印尼完全撤军，留下荷兰人独力支撑。再一次，宣言成功地迫使荷兰人同意与共和政府谈判。与此同时，印尼国内的局势依然紧张，不时有零星的暴力冲突。尽管麦提亚置身乱局之外，查尔斯爵士还是动身赶回波尼奥，并劝说凯瑟琳和小迈克尔同他一起回去。但凯瑟琳告诉他，她已决定留在大学里，再教一年书。
圣诞节时，查尔斯爵士来到纽约度假，心里非常不高兴。
“我亲爱的凯瑟琳，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回麦提亚，而要留在这里。你没必要让自己和孩子成为众人评头品足的对象。”
凯瑟琳回答：“除了身边几个亲人，没人知道小迈克尔的身世，而且这不干别人的事。”
“凯瑟琳，我想让小迈克尔成为我的继承人，很快整件事情就会登诸报端。”
“不行！”凯瑟琳抗议道：“现在不能那么做，再过一段时间。”
“到什么时候呢，凯瑟琳？你不可能永远躲藏，真相总会大白。那时你和我的孙子会受到伤害的，跟我回麦提亚吧。”
谈话毫无结果，凯瑟琳一心要留在大学里。她即将被授予皮伯蒂基金人类学研究项目主持人的荣誉，项目主要赞助杰出的年轻学者，自从她的著作与两篇关于文化中侵略行为的论文广受好评后，她成为接受该项目的不二人选。尽管身为女性对她略有不利，但似乎委员会的成员决心打破性别歧视，让她成为第一个接受荣誉的女学者。
她不愿跟查尔斯爵士回波尼奥的真正原因，是她害怕麦提亚，她不知道为什么，毫无理由的恐惧，但她实在不愿回去。
圣诞节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凯瑟琳回到办公室。她一直感觉没有学生的教室与礼堂很压抑。系里的办公人员休假没回来工作，邮递室里的信箱象圣诞节袜子一样塞满了两个星期的信件和电报。她把成堆的信封推开，检视自己的信件，有一封来自皮伯蒂基金委员会，比她预料的早到。她拆开信封，把内容读了两遍，不能相信里面的内容：是别人获得了这项荣誉。她走到系主任的办公室，手里攥着信件。门是开着的，还没走进去她就能看到昏暗的大厅里白色的灯光。
“我一直在等你。”
凯瑟琳快步走进办公室，把信摆到办公桌上，“为什么？”
主任留着髭须，捋着袖口，领带打得不太端正。他叹了口气，端详着手中的铅笔，不去看她，“因为孩子，凯瑟琳，你的孩子。”声音掩饰不住他的恼怒，“未婚先孕的孩子。”他摇了摇头，“这件事传到了委员会那里，到现在，应该已是众人皆知：院系的全体教员，学生的家长，董事会成员，基金捐献者，毕业校友和社会公众，还有一直在控制预算的管理层。”他再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初你决定保住孩子，自己独立抚养时是怎么想的。但令我不悦的并非你的道德观，而是你怎么那么糊涂。”主任用愤慨而怀疑的眼神望着她，“你以为你是谁？可以罔顾社会的价值观而自行其是？你，还有那些人！”。 最好的txt下载网
《歌唱的种子》第五十三章（3）
受伤的眼泪涌入凯瑟琳的眼眶，她想表现得坚强，却无助而彷徨，“当怀着孩子时，我怎么能放弃他？”
“你试过吗？”
“我一直没想过要放弃他。”
主任沉默了片刻，“当初没想过流产吗？”
“我不能那么做。”她怎能让他理解，她深深爱着孩子的父亲，小迈克尔是她唯一的纪念。她说不出口。
主任望着她，“你是个杰出的人类学家。如果不是事情牵涉太大，我决不会针对你，系里绝大多数人也不会针对你。大家都知道你的事，秘而不宣。但这件事迟早会让管理层和捐献人知道。学校不会辞退你，规矩上不行，我也不会让你走。”
她感激地望着他。
“但是，”主任继续说道：“可能你将与荣誉无缘，系里也不会再聘请你。正如老话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把铅笔扔到桌上，“但你的问题在于没跟迈克尔？斯坦福先结婚就搞大了肚子。”
看得出他很生气，凯瑟琳知道个中原因。是主任审阅了她的论文，聘请她到系里授课，他一心想要栽培她，而现在她却因为那件事辜负了他一番心血。“我很抱歉，”主任最后说道：“我无法评论事情的对与错，这就是现实。”
“这是终生审判吗？”凯瑟琳冷冷地问道：“我想连罪犯都可以有刑期。”
“学术圈很狭小，没有太多空间可以赎罪。”
“我该怎么办？”
“去研究机构吧，或博物馆，那里不会太显眼。”
几分钟后她走出旧砖楼，心里了解了地球上真正的野人居住在哪里。走出校园，加入街上拥挤的人流时，她的情绪慢慢滑入低落的谷底，“哦！不行！”她对自己说道，路上的行人依然行色匆匆，“哦！不行！”她加快了脚步，回到家时，又已是神采奕奕。
她关上门，走到窗户边。她痛恨纽约，只有富人才能体面地在这里生活，能痛恨一件事物的感觉真好。
“好了，大都市。你可以有机会的，但你已经错过，该离开了。”
放弃心中的学术理想并非那般轻松，她需要一个新的梦想，她准备回波尼奥，回麦提亚，回到迪雅克人和伊班人的村子里。但这一次回去的目的已经不同，不是研究他们，而是帮助他们抵御文明的侵袭。
“你不是想回森林当女人猿泰山吧？”珍尼听到消息后惊叫道：“理智点，去博物馆工作吧。同骨头为伍，给古董掸掸尘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并非生活的一切，在闲暇时找些事做不就行了？”
“哦，珍尼。”凯瑟琳笑着说：“或许卡尔没告诉你，原始部落的猎人和采集者有更多的空闲。”
学期结束后，凯瑟琳参加了飞行学习班，觉得飞行很刺激。她一周内就能独立驾驶，两个月后拿到了驾照，但她的情绪仍有些失落。二月份，国家地理杂志社找上她，希望能写一篇关于马塔普拉的文章。杂志社负责她到波尼奥的旅程开支，她一口答应了，但要求杂志社保守她作者身份的秘密，直到文章完成为止。杂志社安排妥当一切，通过爪哇的政治渠道，得到了苏丹的许可，亲笔回了一封信。从信中看，苏丹并不知道凯瑟琳就是文章的作者，到了波尼奥的马辰，凯瑟琳让小迈克尔同随行人员到麦提亚与查尔斯爵士会合，自己独自到了马塔普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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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的种子》第五十四章（1）
马塔普拉
国库里那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红光几乎很难照亮整个房间，凯瑟琳打开手电筒，锥形的光亮照耀着屋内。在她周围，黄金、珠宝静静地躺在防盗玻璃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渴望着世人的目光。许多精美的艺术品和珍贵的古董已经被日本人毁坏或劫掠一空，但国库里神圣的皇室财宝被藏匿得很隐秘，安然无恙，平静地归隐在这黑暗干燥的地穴里。
凯瑟琳给房间和宝物拍了几张照片，等冲洗完毕，她得拿给苏吉尔，阿玛德的秘书过目。他很熟悉皇族的历史，有了他的帮助，凯瑟琳得以在阿玛德不在场的情况下写出文章。离开房间前，她的目光回到一件宝物上，那是一尊太阳女神的雕像，身上插满了细细的长短不一的金条，每一根不过火柴棒粗细，镶满了珍珠与钻石。她无法抵御诱惑，顺手拿起一件头饰，堆起蓬松的长发，让整件头饰罩住她的脸。她在宝箱里搜寻，找到一面镶金嵌玉的手镜，拿起它迎着光。在闪烁的烛火中她的面容出现在金玉环绕的小镜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