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几年里,小芳跟随舅舅数次来过飞雁村。当然,他们并不是专程来看易锋的。由于易老先生在云清各乡村收了不少徒弟,而从荣嘉到云清,可以说飞雁是个必经之地。易老先生便按照徒弟们的地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走去,一个徒弟一个徒弟地教过去。每次经过飞雁村里,易老先生都要对好学的易锋进行一番悉心指点,而萧小芳呢,对易锋便又多了解了一次。在她的印象里,易锋是年轻人当中最正派、最好学的一位。
在易锋家的茅屋前面,就是一座大山。在茅屋与大山之间,唯一的就是一条蜿蜒的山路。年轻的易锋有空便独自跑到那条山路上练武,在一阵阵地哈哈声中练得浑身是汗,休息时,就拿起课本看书,在书本里寻找他理想中的世界。
除了师傅上门授课外,易锋也主动到师傅家里来学艺过。逢年过节,徒弟是要到师傅家里来拜见一下的,易锋与易老先生家住得比较近,而且又带点亲,相互走动的理由就更充分一点。后来易锋到高岩村来也要办点事,每次来时,也总要到易老先生家里看看,送上点土特产。同时,也当面向师傅讨教一番。小芳有时和表姐妹们上山砍柴去没见着,有时正巧在家里,也就又与易锋碰面了。不过,那时候的易锋的确话不多,和小芳见了也只是点个头而已,双方并没有太多的交谈。加上都是青年男女了,也不太好意思说什么。
十七岁那年,易锋戴上了光荣花,在大队干部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中离开了家乡,到部队参军,从此命运发生了根本改变。这样,易锋在易老先生指点下操练武艺的镜头就在小芳的视线中长久消失了。后来,小芳又听舅舅说易锋在部队进步很快,入了党,提了干,几年后又进了军校,算是个大学生了。
文革即将结束时,形势有所改变,小芳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勤于练武,不仅练南拳,还练刀、剑、棍、锏等兵器,不仅跟舅舅学,还偷偷地拿出舅舅的一些武术书籍,跟着书上写的招术进行练习。于是,她的功法提高很快,并且远远地超过了舅舅的几个亲生女儿。小芳是个好强的姑娘,除了练武,她还用心看书学习,易锋在煤油灯下看书的场景深深地感染了她。她也决心要做个有文化的人,这在那个年代里,是非常难得的。在看书背书的同时,她还学习琴棋书画,尤其练得一手好字,每年过年时,邻居们都热情地叫她去帮助写春联。
小芳在同龄人中是比较突出的,当时学校缺乏人才,正在到处物色教师。在舅舅的极力推荐下,她来到一所小学任代课教师,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
不久,又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小芳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有空就看书做习题,“大学生”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梦想。她要拚搏,要奋斗,要通过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
邓小平执政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通过恢复高考选拔人才,使全中国无数的年轻人重新燃起自己的梦想,明确了奋斗的目标。但是,刚刚开始恢复高考的那几年,并不像后来那样公正,真正公开公正的高考,其实也有几年的磨合期。
萧小芳并不是一个走运的人。第一年参加高考,她得了三百八的高分。然而,她并没有收到一张录取通知书。令她气愤的是,后来她得知有的人仅仅考了一百多分却已经上了大学,成为当是国人称颂的“天之骄子”。可能连邓小平他老人家也不知道的是,在这种以公正的名义掩盖下的不公正,那几年屈杀了多少天下英才!多少青年学子因为家庭成份或其他一些原因受到了排挤打压,令他们无颜出门,整日在家里扼腕长叹!
萧小芳没能上大学,倒不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那时,荣嘉县里派性非常严重,经常是一派压倒另一派。提拔干部是这样,推荐上大学包括后来审查上了高考分数线的青年也是这样。符合当权派利益的上,不符合的就下。萧小芳就成了荣嘉县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之一。
在后来的几年里,萧小芳虽然没有因此死心,她还是不停地复习功课,准备一年接一年地考,直到考进大学为止。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因为年龄等方面的原因,她最终还是没有成功。甚至,连这个代课老师的位置,也已经产生了动摇。她对荣嘉这个地方终于失望了,在南州一位老师的介绍下,她来到南州一家电器厂担任质检员。
这时,她舅舅易老先生考虑到她年纪不小了,担心起她的婚事来。在他的众多弟子中,最忠厚正派、最有出息,也最被他看好的,当然就是易锋了。于是,他便给易锋和小芳之间抛了一根“红线”,帮他们撮合了起来。
易锋与萧小芳这对师兄妹,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经过师傅这么一点破,两人便都回想起当初见面时的种种印象和感受,双方都对对方比较满意。从此,两人开始了鸿雁传书,通过书信交流思想和感情,畅谈理想和未来。
小芳是个不服输的人,非常要强。她一方面刻苦钻研电器业务,渐渐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两年后就成为这家企业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与此同时,他还积极参加自学考试,成为我国第一批通过自学考试拿到大专文凭的人。
婚礼是在部队举行的,接着易锋将有婚假,他们回到老家后,又按家乡的风俗举行了婚礼,摆了喜酒。
从部队回到老家的那段时间,小芳记得非常清楚。在她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他们一同从部队往家乡走,由于已经是蜜月,便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旅行结婚。
在云清的轮船码头上,夫妇俩看到很多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这种场景,对于小芳来说,已经有点司空见惯。可易锋看了却觉得很伤感。只要碰到有人向他伸手,他都是五毛一块地给,把身上的零钱都快用光了。
小芳道:“易锋,你见人就给怎么行?等回儿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怎么办?”
易锋紧锁着双眉,道:“我们在部队里听说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好起来了,都很高兴。可是我这次回来一看,发现穷人还是很多,你看,每次上下码头,都有这么多要饭的。这说明我们这些党员干部做得还很不够,我们共产党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任务还很重哩。”
小芳笑道:“没想到你这个人还真有点忧国忧民。”
易锋道:“我也是个共产党员,我也有责任哩。我们国家解放已经三十年了,现在还是这么落后,这么贫困,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应当感到内疚,感到惭愧呀!”
小芳见他这么认真,心想:“这个人真是正派,到部队这么多年了,脾气还是没改,还像当年在飞雁村一样,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正气。嫁给这种人没错,他不会干坏事。不过,也不能让太正得过头,还得好好劝劝他。”于是,小芳耐心地道:“你说得也对。不过,我告诉你,社会上和部队里是有区别的。部队里比较正统,你们受的教育也很正统。可社会上不一样,社会上复杂多了,有些情况和书本上写的,领导在会上讲的是完全不同的。就拿这些乞丐来说吧,有的确实是家里困难,没得吃才上街的。可是另外呢,还有的则是由于好吃懒做,你看有的人,还是三四十岁,身强体壮的,也穿着破衣服、拿着破碗要饭,这不是好吃懒做吗?我听说啊,有的人嫌干活太累,而且赚钱太少,便干脆去要饭,因为要饭赚钱来得轻松,来得快呀!”
易锋笑了,道:“那你干嘛不去要饭?”
小芳打了他一拳,道:“你才要饭哩!我们不缺腿不少胳膊的,为什么要去要饭?做人要做一个体面的人,赚钱要赚体面的钱,这才是做人应有的原则。”
易锋瞪大眼睛道:“对对对,你这几句话说得有哲理,我服!”
小芳笑道:“所以啊,我劝你今后别没头没脑地乱发感慨,见到要饭的就给钱。人家可不从心里谢你,你给了人家钱啊,人家还笑你傻呢!”
易锋道:“过分了啊,这话就过分了。不管人家是真要饭的还是假要饭的,只要我给钱,他一定谢我。”
小芳见易锋那么认真,也懒得和他再争了。他一直觉得,易锋就是这么个认真的人。
现在,一晃就是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个脾气,还是这么爱较真。为了搞纪检,为了反腐败,他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家属和孩子。
易锋是个善良的人,对于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他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的道理。小时候,他要走五里山路,到附近的村庄去上学。母亲早上就给他做好饭菜,装在一个不老罐里。中午饭菜冷了,他就常在一个大伯家里热一热。这个大伯年轻时就与易锋的父母亲认识,父母亲就介绍易锋去找那位大伯帮帮忙。大伯很关心他,不仅帮他热饭菜,还常招呼他到桌子上吃饭。但易锋是个守规矩的人,他自己已经带了饭菜了,他是不喜欢揩人家的油的,所以每次总是谢绝了大伯的好意。然而,大伯一家对他的热情使他终生难忘。后来他每次从部队里回家探亲,总要到大伯家里去看看,给他们送上一份礼品。
飞雁村还有一位阿笨叔,是个单身。这人的脑子有些痴癫,做事总爱自顾自,与人家格格不入。到了四十多岁了,还讨不到老婆,而且他自己根本就不想讨老婆,家里的长辈亲朋们急得要命,四处帮他介绍,要他就是不买账,还是孑然一身,过着自由自在地生活。大家就瞧不起阿笨,觉得阿笨是个大笨蛋,大傻瓜。大人们都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阿笨,可易锋偏不,他在与阿笨接触了之后,觉得阿笨并不笨,他不讨老婆也有自己的道理,也是自己做人的准则,所谓自得其乐嘛。易锋就与阿笨成了忘年交,在没有东西吃的年月里,阿笨常拿出一块熟地瓜,或者半块玉米饼之类的美食接济易锋,从而更让易锋觉得阿笨叔的好处。后来易锋做了军官,有了出息,他也没有忘记这位阿笨叔。阿笨已经渐渐老了,不能干活了,易锋就拿出钱来接济他,有好几回,都让阿笨感激涕零地,一遍遍地说易锋有良心。易锋到了地方上工作后,对许多亲朋求他办的事都没有办,但他却破天荒地主动帮助阿笨叔落实了政策,联系了当地民政部门对孤寡老人阿笨每月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助。能够享受这一优惠政策,虽然是符合国家政策的,但在飞雁村里却是从没听说过的。大家都说易锋做了一件大好事,也夸阿笨有福气,当年交了易锋这么个小朋友。
易锋的善良厚道,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薪水中很大的一部分都用于接济贫困的群众。有的是他早年熟悉的,有的则是他参加工作以后才认识的。这也是易锋为什么身为青云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至今仍然比较清贫的原因之一。同时,他又是个孝子,自己的工资中有四分之一都寄给了父母养老。现在很多年轻人,包括在外地参加工作的,不仅不给父母寄钱,还要靠父母补贴些钱讨老婆、买房子,这和易锋比起来,完全是一进一出,两种活法。加上易锋不贪不占,揩了点公家的油马上拿出钱来结算清楚。像他这样当干部,要想富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日子过得清苦还不算,他这人做官爱顶真,爱得罪人,在当今的社会里不吃香,最后影响的还是他自己的前途。那年他还是南州市纪委的纪检一室主任,委里面有一个常委调出去了,大家都说易锋是最佳的候补人选。组织部来人进行了测评,票数也是他最高。可是,后来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易锋这个人有些脾气,在对违纪干部的处理问题上,有些牛,不太听领导的话。这话其实也不假。有一次,易锋带人查了一个副县长的经济问题。这个副县长收受贿赂一万多块钱,证据也非常充分,可市里的领导却到纪委来说情,说这人贡献大,要纪委手下留情。纪委书记碍于情面,准备对这个副县长从轻处分,给一个免予处分,也就是不是处分的处分。易锋听说后很生气,他再三去找书记论理,要求给这名副县长以开除党籍的处分。书记说有人来说情。易锋却说:“他越是来说情,越是说明他不对,越是应该开除党籍。如果有的人收了一万要开除党籍,有的人收了一万却不开除,今后还怎么执行纪律?以后我们查案还怎么服人?”易锋说得很激动,可纪委书记还是把他批评了一番,最后对这个副县长还是不了了之。这种事情来了几次,领导对易锋就有了看法,市里的领导包括组织部门的领导也一样,他们看重的不是坚持原则的人,而是听话的干部。特别是欧阳春造假文凭的事,又与领导冲撞了一次,使易锋的牛脾气“名声”大震,但前途也因此受损。除了这次提拔常委失败以外,还有一次单位里推荐他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兼纪委书记,可公安局的领导对他也有想法,和组织部的人一商量,这事又完了。有些要好的朋友常劝易锋,要他把脾气改一改,该忍的时候忍一忍,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办,这个世道就这样,听之任之没有坏处。可易锋就是改了不脾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朋友们都说,要是易锋脾气好一点的话,对领导顺从一点的话,现在早就是南州市某局的局长了,或者是某个县的县委书记了。哪还会混到今天,还是一个县级市的纪委书记,背着一柄斧头整天砍来砍去的,到处得罪人,整天在背后让人骂呢。
不仅易锋的前途受影响,连小芳的前途也受影响。小芳现在是南州市建设局的一个副处长,说是副处,其实就是一个副科级。凭他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水平,她早就该提处长了。单位里的测评都不错,组织部门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可是,由于建设局的一名副局长曾经被易锋查过,就连那个一把手,也曾被易锋查的案子牵连到一次,亏得他手段高明,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把自己的事推得一干二净。否则他这个局长也玩完了。于是,每次有人提出要给萧小芳转个正,干个某处处长时,局党委讨论总是通不过。这里面的原因,只有萧小芳夫妇自己清楚。为了让易锋干好这个纪检干部,萧小芳把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赔上了。
前段时间是孩子被打,大门被烧,对面的邻居遭殃,这回,易锋他自己又受到追杀。要不是司机小蔡帮了一把,要不是民警和群众及时赶到,恐怕就不是单单腿扭伤的事了,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呢。
易锋躺在床上睡着了,也许他已经入了梦,正在梦里和腐败分子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
可萧小芳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觉得自己嫁了个好丈夫,嫁了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可同时也是嫁给了一个动荡不安的职业,嫁给了一个永远不会发大财做高官的斗士。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嫁给了一把刀,嫁给了一杆枪。刀和枪是威武的,代表着正义与光明,但它注定要与硝烟与烈焰为伍,与危险与惊恐相伴。
易锋咳嗽了一声。她擦了擦眼睛,决不能让易锋看到自己在流泪。她知道,易锋喜欢自己的女人是个坚强的人,并且始终尊重他的职业与事业。
46
太阳还是去年的那轮太阳,但今年的太阳比去年还要炽热,还要烫人。
青云的天空越来越闷,有时天空阴沉沉的,但仍然是热浪滚滚,并不比太阳在时轻松。大地上仿佛大棚蔬菜上面覆盖上了一层塑料薄膜,令人窒息得快要发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南面刮过来了阵狂风。正当人们准备欢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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