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起作用,起作用的是万里以外的异国古人。白勒克的梦中开始出现水晶碗盏、纯银刀叉、燕尾服、莲蓬裙……梦里的她穿着拖地的长裙摇着华丽的羽扇,被许多面目模糊的人物簇拥着,但是醒来一切都是肥皂泡。正在她为不知怎样才能把梦境变为现实而苦恼的时候,烧鸡带她走进“吓三跳”的客厅。那种氛围,那些人物,甚至墙上挂的波斯壁毯,桌上的高脚酒杯,对她说来都似曾相识。可是“吓三跳”鄙夷的脸色和周围人们高雅的服饰使她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灰姑娘”。站在游泳池畔,她才发现自己的魅力。黑主人摘了她的处女瑰宝以后,又把她作为礼品介绍给同僚。白勒克很快进入角色,凭着她的外语和天生的“本钱”,在地下咸水妹圈子里居然小有名气。她再也不穿白衬衫和短袜布鞋,从外到内统统换了包装。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躲藏在自卑后边的自负骄矜全出台了。烧鸡说:“你怎么突然涨了行市?”她嘴上没反驳,心里却着实瞧不起这个“姨”。不错!过去烧鸡美得惊人,是她的偶像;可现在人老珠黄了,哪儿比得了咱?
尝到了禁果的滋味,白勒克觉得学校和家庭令她窒息,她迫切希望出国,到外面的自由天地去发挥“白雪公主”的特长。她自信凭她的肉体定能打出一番天地来。记得一个异国嫖客用花白的胡须磨蹭着她的雪白腻滑的胸脯,喃喃地说:“银子铸成的美女,比银子更值钱!”这句话启发了她,她幻想自己成了梦境中的交际花和贵夫人,占有了世界上各种珍贵的首饰衣服,不必担惊受怕地躲着学校党团干部、父母和公安人员。于是她的价码除了钱和衣物以外又增加一条:“出国!”谁知这一条比要钱还难办,许多洋鬼子宁可多给钱也不愿答应带她出国,有的开始满口答应,等到跟她上了床达到目的以后又变了卦……
想到这里,白勒克幽幽地叹了口气:“哼!这个社会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
交朋友?她干的这一行算交的哪门子朋友?谢萝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白勒克敏感地反弹起来,蒜头鼻子几乎擦着谢萝的脸:“你笑什么?现在国外公开有这门行业,女人干这个不算丢人。笑贫不笑娼嘛!一样是凭劳动吃饭!要我说,开放娼妓业叫公私两利,公家可以增加税收,我们也过得舒服些……”
什么?这不是主张“卖淫自由”吗?谢萝惊得瞪着她好像发现一头稀有动物。无论是小说戏剧甚至鸡窝组里的酱鸡和老母鸡,说起沦为娼妓都是被迫,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妓院是火坑地狱,人人皆知。可是这个有知识有文化年轻美貌的大学生,居然理直气壮为卖淫辩护,简直邪了!
白勒克见谢萝不吭气,以为遇见知音。嘿!右派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这种人决不会拥护这个社会,对她发泄不满不可能有危险。心里的话说出来撒撒气,憋在肚里会得病。鸡窝组里有一半是没文化的粗胚,跟她们没话可说;剩下的一半,芦花鸡和澳洲黑把我看成“情敌”,不少洋客华侨和我过了一夜就不理她们了。她俩恨得牙痒痒的,在公安局过堂的时候不知给我加了多少“鳔胶”,把她俩的事全推在我头上。到了劳教队,得空就想收拾我。对这两个同行,得像防贼似的防着她们,一句闲话不能说,更甭说心里话。烧鸡虽然仁义,决不会出卖人,可是这几天反常,不知有什么心事,问三句也不答一句。再说老牌交际花不读书不看报,聊起来没劲,不像这个右派看过的书真不少。拔稻芽子那次,跟她聊得真痛快,美国女作家温索尔的小说《琥珀》,她居然也看过。虽然她看的是中译本,比不上“吓三跳”偷偷给我的原著精彩,但是谈起琥珀作为一个农家姑娘靠肉体当上皇帝的情妇,她都记得。聊天也像打乒乓球,要有个好对手。可惜这家伙太胆小,调出鸡窝组了,今天碰上正好。被嫖客捧惯的“白雪公主”亲昵地挨着谢萝坐下,掏出一面小镜子,侧着头左右一照,细细地掠了鬓发,对着镜中的银盆脸抛了个媚眼,张开两片艳红的唇,哗哗地流出心中藏了好久的体己话:
鸡窝 八(4)
——有的人凭胳臂腿挣钱,有的人凭脑袋瓜挣钱,我们凭那个地方挣钱,不偷不抢,公平交易,有什么可耻?犯了什么罪?
——跑得快跳得高力气大的搞体育,能歌善舞的当演员,长得漂亮有性感的怎么不能干这一行?发挥特长嘛!
——我就是要钱,我就是要过好日子,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白勒克实在是找错了“知音”,她对右派的估计错了。这种人当右派根本不是为钱,更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过好日子。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迂傻耿直,看到不合理的现象就憋不住,没学会昧着良心欺下拍上而已。右派谢萝听了白勒克这番似是而非的诡辩,就不像一边的烧鸡那么平静,忍不住要反驳。书呆子觉得人类之与动物有别是基于一个“情”字,否则人和动物就消失了差别。面前的这一位甚至连动物都不如,动物运用性器官是为了延续生命和种群,而姓白的却只为了几个臭钱。谢萝实在想不通,问道:“你干那些事儿有爱情吗?”
“世界上真正有爱情的能有几个?没有爱情的婚姻既然合法,没有爱情的卖淫为什么不允许?”白勒克一边回答一边还在照镜子。
“把女性肉体商品化,你作为一个妇女不觉得降低自己的人格?”
“得了吧!古今中外卖身的不限妇女,男妓同样存在,只是数目少一些而已!”妖艳的大学生发现话不投机,收起小镜子,斜瞪着眼卖弄开了她的“卖肉”知识。
“卖淫是产生偷盗、诈骗、杀人、剥削的万恶渊薮,应该取缔!你知道酱鸡的故事吗?……”谢萝觉得这个少不更事的女学生没尝过老鸨龟子的毒辣,想用酱鸡的经历擦亮白勒克的眼睛。谁知“公主”不但瞧不起“土鸡”,而且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白勒克见这个右派不顺着她发牢骚,还倒过来教训她,气儿不打一处来,唬地一下跳起,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举着,像个肉茶壶:“她们挨了打骂才恨领家妈啦!平常日子好吃好喝,不动一指头,只讲究穿着打扮勾引男人,她们才乐意呢!你没听见老母鸡、酱鸡和九斤黄、柴鸡的悄悄话?她们吃过见过穿过的可比你这个记者多!老母鸡当着队长的面恨不得长八张嘴说自己是灾民,背了队长尽显摆兰春院的排场。兰春院除了姑娘又嫩又俏,厨子的手艺也是京城一绝。单一味糟鹅掌就能叫人连舌头都咽下去。她家的鹅掌比外头卖的厚一倍,买了活鹅来先用精料揣几天,上席头一天烧红一块铁板,赶着鹅在滚烫的铁板上走几个来回,等到鹅的全身精血都集中在两只掌上时,这才啪啪地活剁下来泡制——”
谢萝听得缩了缩脖子:“真够残忍的!”
“残忍?能招来生意赚钱就得。香喷喷的端上来谁顾得上问是怎么做的?”
“是啊!他们能这么对付鹅也能这么对付人,能赚钱就得,谁管妓女的死活呀!”谢萝摇头叹息。
“瞧你说的!”肉茶壶的“壶嘴”直戳到谢萝的脑门子,“可人家山珍海味都吃遍了,老母鸡连大象鼻子和黑猩猩唇都吃过,你连见都没见过吧?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趁着年轻漂亮风光一番,老模喀嚓眼的谁目夾你?”说到这里,白勒克摸了摸白嫩的脸蛋,想起男人们一见了自己就狼似的冲过来,争着献殷勤;斜睃了一眼谢萝黄皮寡瘦的模样,心里重复一句:“谁目夾你!”她得意地在葡萄荫凉下扭了几步,回过头来驳斥谢萝:“你说的‘万恶’哪一种行业没有?忆苦思甜的报告我听得多了。农村里地主老财二流子狗腿子坑害贫雇农的有的是,谁听说打倒地主以后不准种庄稼啦?旧社会老鸨龟子欺压妓女,可以逮捕老鸨龟子,取消这个中间环节,让妓女自己干,没必要取缔这一行!”
这个洋“鸡”的嘴真来得,有理论有实践,知识面也广,还从老母鸡那儿趸来一套旧社会的玩意儿。劳动教养没洗掉她们脑袋里的肮脏,反而让她们集合在一起交流经验。方队长若是知道了这个效果,准得跳脚,不过管得再严也禁止不了她们说悄悄话。谢萝有点招架不住白勒克的反攻,急了:“不种地不打粮食你吃什么?不吃饭会饿死人,妓院有什么必要存在?”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蒜?”白勒克恼了,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食色性也,两样都不能缺,性欲跟吃饭一样要紧。你没见春节后接见,你男人来过夜,九斤黄发疯?你也别假正经了,是人都想这个!”说着说着,她扭头翘着兰花手指抚弄头上的葡萄枝冠,对烧鸡微笑:“要我说呀!谁也比不上咱们滋润,还能尝到洋味儿!”
“别抽疯了!”矜持的烧鸡看不惯白勒克张狂的劲儿,啐了她一口。
“我一点儿也没疯,总比一辈子守着一个强!世界各国哪儿没妓院?就中国特别!”
“中国特别就对了!”谢萝也恼了,“卖淫传染性病,影响后代,降低人口素质。你没听说有的民族因为两性关系紊乱,性病大发作,几乎绝种?妓女就像传染疾病的苍蝇蚊子,一定要消灭!”
“我们是苍蝇蚊子?”白勒克“炸”了,袅袅娜娜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几步跨到谢萝面前,雪白绵软的双手紧捏住谢萝瘦削的肩膀猛摇起来,葡萄枝编成的绿冠被震掉了,变了形的红唇喷出热烘烘的气息,“那是预防工作没做好,不等于这一行不该存在!我只要求自己活得痛快,我不想当贤妻良母!更不打算结婚,管它后代怎么样!”
鸡窝 八(5)
谢萝没白勒克有力气,脑袋被摇得像拨浪鼓,连忙挣脱躲过一边。她不是刀子嘴,说不过白勒克,只好把体检时看到的一切告诉她们。
“真的!”烧鸡吓了一跳,“那我也得申请调组!”
谢萝就担心引起这个后果,忙嘱咐:“可别说是听我讲的啊!”
白勒克连蛇虫虱子都怕,听了谢萝的描绘焉有不怕之理?但她还嘴硬:“嘿!嘿!那是些下三烂,才长那些毒疮。你瞧,我们俩不就没事儿?告诉你吧,医药常识我还懂得一点,淋病菌和梅毒菌娇气得很哪,干燥、冷却、加热都受不了,室温存活一天到两天,摄氏55度五分钟就能杀死——”
谢萝不得不说出从游大夫那儿听来的消息,本来不想说,何必给她俩添恶心呢!但是这个洋鸡太疯,得压一压她的气焰,便冲口而出:“验血的结果,你们两个都是三个+号!”
好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白勒克跳起来尖叫:“不可能!”
“不信,你去问游大夫!”谢萝慢条斯理地回答。
烧鸡脸也白了,但她没跳也没嚷。她知道自己传上过梅毒,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花了不少钱总算治得浑身光滑。+号居然有三个!竟没除根?
吵嚷声招来了小郎:“吵什么?吵什么?软磨硬泡!回去扣你们的伙食定量——”
白勒克和烧鸡回到自己的葡萄垅,白勒克后悔极了,气呼呼地说:“臭右派!把她当个人,倒假模假式训我一通!”
“汇报你是不会的!”烧鸡对谢萝的最后一句话挺担心,“不知验血结果是不是真的?”
两个都沉默了,心里好像揣着个小兔子在蹦跶,都知道这个女右派不说瞎话。白勒克暗想:自己一向十分小心,从姐姐那儿偷来不少避孕套,怎么会传上脏病呢?她挨个儿回忆交往的“朋友”,琢磨到第三十四个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是他!”那个满脸胡子的水手长,喷着酒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她藏在轮船底舱,带出国去,她屏住呼吸忍着他腋下冲鼻子的狐臭,陪他过了一夜,没要他一分钱。但是这个家伙成了断线风筝,一去不回头,再也没有露面。一个多星期后,她的大腿里侧就出现粉红的疹块,可是不疼不痒也不溃烂,能是梅毒吗?她怀着几分侥幸的心理寻思:劳改农场医院的水平不高,连护士都能当大夫——夜壶当茶壶用——肯定化验错了!
谢萝捡起树枝,又开始“揍”葡萄架掰副梢。她一边干活一边想:都说右派是“敌我矛盾”,脑袋出了毛病要好好修理。妓女小偷是“内部矛盾”,比我们强。今天算听到姓白的真心话,敢情卖淫还有理,收容、判刑、劳教、扣粮食定量就能治好她们的脑袋吗?熬够了年头放出去,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谁都知道妓女是传送性病的瘟神,是断子绝孙的行业,可是居然有人心甘情愿当妓女,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把自己卖给魔鬼的人,短期内魔鬼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望,然后把他们沉沦到地狱的最底层。谢萝忽然觉得白勒克就是这种人。
一阵风过,葡萄枝叶萧萧作响,三十年代一个老掉牙的电影《神女》中那位操皮肉生涯的女主角哀怨的歌声,一句句在谢萝耳边响起:
“——明朝呀明朝,
我的骨髓枯了。
我的皮肉腐了,
那时候,
成为无用的煤渣——
被抛弃在寂寞的荒郊……“
鸡窝 九(1)
“各组组长上队部!”
听到小郎这声吆喝,整个女劳教队成了麻雀窝,吱吱喳喳,每个囚都兴奋得无法形容。休息日叫组长?潜台词说明有喜事啦!
女囚们的“喜事”决不是过节,每逢佳节反而要赔上不少眼泪,牵肠挂肚想念亲人。佛教八苦,其中之一是“求不得”。亲人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悠,就是不能相聚,这种折磨比打骂还难受。发明监狱的人的确高明,让你自我熬煎。当然,如果关押的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六亲死绝的家伙又当别论,不过这种人很少。因此囚们的大欢喜为“接见”;二欢喜为“发邮件”。信件邮包都要检查,队长们又极忙,常常攒到一定数量才查。这里的规矩:每月第一个星期日发邮件。但是清明以后的几个星期日用来灭虱体检,接着就是春耕插秧取消了星期日,将近一百天没休息,当然也不发邮件,女囚们个个盼得眼发蓝。方队长真圣明,知道女囚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组、二组、三组……烧鸡抱着背着一大堆邮件骆驼似的回到鸡窝组。谢萝调回五组以后烧鸡荣升组长,可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差事。贵族家庭的教养使她不屑充当芦花鸡式的告密角色;上次接见,女儿带来的噩耗一直盘桓在她心头,女儿回去以后杳无音信,不知那个破碎的家怎样了。她惦记着孩子,又担心小老板卷走她的私蓄,心里乱糟糟地像长满了蒺藜,实在没心思去管组里的事务。鸡窝组松松垮垮地过着,倒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见了邮件,群“鸡”顿时乱了营,饿“鸡”扑食一拥而上抢夺自己的信和邮包。放在炕上的一大堆顷刻之间全部分散,大伙忙着检视自己的,偷窥别人的——这是寂寞女儿国里的一大“乐”。
烧鸡从开了口的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以前每次分邮件,她的邮包总是最大最重内容最丰富高级,是女囚们眼馋的对象。方队长曾经两次警告她:不准向家里要东西!叫她考虑号子里的影响,否则原包退回!这一次没有邮包了,只有一封家信。女儿用细小的字向母亲倾诉:
“……法院已经判了离婚,爸爸搬出去住了,和×××阿姨住在一起(烧鸡对这位阿姨太熟悉了,她原来是家里的保姆,烧鸡早就发现小老板和她之间不对劲,但是自己不干净,张不开嘴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