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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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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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院已经判了离婚,爸爸搬出去住了,和×××阿姨住在一起(烧鸡对这位阿姨太熟悉了,她原来是家里的保姆,烧鸡早就发现小老板和她之间不对劲,但是自己不干净,张不开嘴说别人,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当时他俩还偷偷摸摸的,现在到底走了明路了!)……姑姥姥死了……(这里用墨涂了两行,不知是女儿涂的还是队部的杰作。估计写的是死的经过,姑妈的成分是地主,没准是被红卫兵造反派打死的?烧鸡举起信笺,冲着窗户射进的阳光照了照,勉强认出一个”吓“字。那么是吓死的?抽了一辈子大烟的姑妈,弱得像个纸糊的人灯,是经不起吓唬。)……弟弟病重,爸爸不给钱,医院住院处就不让住院,医生说是先天梅毒……”
  烧鸡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先天梅毒?难道是自己作下的孽?苍白孱弱的儿子闪现在她眼前,塌鼻梁,成天淌着两行黄脓鼻涕,说话嗡嗡的;两眼长着白色的萝卜花,见风就流泪;门牙稀稀拉拉,上比下小,像几个歪歪倒倒的瓶塞。儿子不如女儿长得俊,可是小老板偏爱儿子,对待眉眼极像“吕布”的女儿从来不给好脸子。儿子出生的时候,小老板一见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就拍着巴掌兴奋地叫:“咱家有后了,是咱的种,没错儿!”从小到大,一说给儿子买东西,立刻掏钱,从来不说二话,怎么现在连这条根儿的死活都不管啦?对了!肯定听说医院诊断是梅毒!但是儿子出世以后,身上光溜溜的没发现烂疮啊!十三年来,这孩子只不过笨一点,出气儿有股臭味,那是他的鼻子发炎,怎么会是梅毒呢?!薄薄的信笺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着她的眼她的心,老天爷的惩罚真狠啊!一阵眩晕,她几乎倒下。
  “瞧着点!瞧着点!”白勒克推了烧鸡一把,生怕压着自己的东西。她没注意烧鸡的神色,收到一个大邮包,她得意极了。邮包里除了两包饼干一个猪肉罐头以外全是夏季服装。队长检查邮包一般只注意食品的数量别过分,“进口货”是劳教队纠纷的根源,饥饿贪馋使囚们由人变鼠,出了窃案,失主会拼命大闹;偷嘴的为消灭贼赃全部塞进肚子,又会上吐下泻。为了天下太平只能控制食品数量,大家手里的“进口货”都不多,“耗子”必定减少,平均主义永远是人类安定团结的基础。白勒克的姐姐摸准了队长的脉,寄来的邮包便囫囵个儿到了妹子的手里。
  柴鸡什么也没领到。她妈是文盲,不会写信,又没余钱给她寄邮包,一年接见两次就够她妈为难的了。她两手空空,坐在小铺上,眼珠子滴溜乱转,偷看左邻右舍的“货摊”,看得她两眼发直,脸儿煞白:世道真不公啊!都怨自己命太苦,托生在山沟沟里,摊个穷爹穷妈……
  阳光照到大炕上,照得白勒克的包里不知什么贼亮贼亮地一闪。柴鸡来了精神:什么玩意?是金首饰吗?还是小时候见财主家的儿媳妇戴过,解放以后就没见过这种东西。她刚想凑过去细看,白勒克已经包好包裹塞进箱子咔嗒一声上了锁。柴鸡懊丧得长长叹了口气。这个谜团害得她翻来覆去捉摸了一夜,朦胧中看见白勒克那只深蓝色四角包黄皮的帆布箱忽然打开了,箱里金光灿灿,满是戒指、项链、镯子,跟财主家那胖娘儿们戴的一模一样。白勒克傻呵呵地说:“柴凤英,拿去吧!我都不要了!”她乐得忙伸出两手去抓,哎呀!一阵剧痛,金戒指还扎手?
  鸡窝 九(2)
  芦花鸡早已醒了,正躺着策划一个秘密行动,不提防脸上被柴鸡的尖指甲抓出几道血印。气得她对准那只粗糙的大手猛咬一口。这是芦花鸡的宗旨:决不吃亏!她不像某些娘儿们吃了亏只会咋呼,她不叫也不嚷,只是伺机还报,干了再说或者只干不说,谁欺负她,她就以牙还牙。
  “哎呀呀!你干吗咬人,变狗了吗?”
  “你干吗抓我?谁是狗?”
  “不是故意的,做梦了嘛!”
  “我也在做梦,梦见狗抓人,还不咬它?”
  柴鸡没词儿了,本来自己抓人就不对。她讪讪地爬起来,眼睛突然亮了:白勒克披上一件闪光的衬衫,丰腴的身子一动,点点金星便在嫩绿的纱衣上眨眼。她可开了眼,这比金戒指还气派,戒指镯子不伸手别人瞧不见,又不能整天投降似的举着手叫人看。金线织的衣裳肯定是昨天寄来的,不知白勒克的邮包里还有什么宝贝。从起床开始,柴鸡的眼珠就粘在白勒克身上挪不开了。
  白勒克不仅上衣发光,连裤子都会变色,在阴暗处是灰蓝色的,到了阳光下粼粼地闪出粉紫的光,戴上刚寄来的软檐白布帽,走在褴褛的女囚行列中,像条葡萄园里的蝴蝶毛虫十分刺眼。三王队长死死瞪了她一分钟,忍不住骂道:“成天给你们讲道理,嘴皮子都磨破了,资产阶级劣根性还是改不了,到这儿来还臭美,想勾搭谁?”
  “报告队长,这是家里寄来的!”
  “就不会让家里寄些布衣裳来?”
  “姐姐说布票不够,让我对付着穿旧衣裳!”
  三王队长想起这帮“洋鸡”的服装都是奇奇怪怪的,幸亏姓白的衣裳式样还一般,没有太出格,沉着脸喝道:“快回队去!要在社会上,红卫兵不把你揍扁了才怪哩!”
  当时正值大批封资修的年代,这套“旧衣”肯定不是国产的,要不是禁止红卫兵和造反派冲击公检法机关及劳改农场,白勒克这号人铁准被那些绿衣红箍的小将收拾了。三王队长有心把这身亮光光的衣服扒下来,但是转念一想:姓白的没有夏衣,仓库里的存货不多,不能随便发,万一收容一批赤条条的盲流进来怎么办?算了,放她一马!
  队长高高手放过白勒克,女囚们却饶不了她。羊群里跑出个骆驼来,女性的嫉妒促使她们个个斜着眼瞪白勒克。穿得最破的澳洲黑最憋不住。三王队长已把借给她的那套死囚服装收回,为了应付越来越热的天气,她刚把棉衣扒了膛改成夹衣,肘弯膝盖破了都没法补,看见白勒克闪闪发光妖妖娆娆走在前面,她的肚皮都快气爆了。她认得那件金线织的绿衫,因为她也有一件。这种料子产自锡兰,用金属线夹在麻纱中织成。送礼的是同一个人,黑黢黢的像抹了皮鞋油,跟她相好时着迷得赌咒起誓一定和她结婚一定带她出国一定……为了他,澳洲黑冷淡了所有的“男朋友”。突然他失踪了一个星期,再次在“吓三跳”的客厅里见面时,他挽着白勒克的腰,闪闪发光的绿衫把那张白脸衬得更白。澳洲黑在酒柜前堵着他,这时他端着一杯掺白兰地的咖啡,正是白勒克最爱喝的。不等澳洲黑开口,他潇洒地道了歉,不错,他遇见了更好的,在公园里尝到滋味。这很合情理,上市场买东西都挑好的,何况找情人?小姐,你也一样,我们并没有什么法律手续,口头上的允诺怎能认真?逢场作戏嘛!澳洲黑气得发昏,为了顾全“吓三跳”的面子,她不能大闹,告辞的时候不在意地动了动胳臂,撞了他的肘弯,一杯咖啡全泼在那件崭新的西服上。她也很潇洒地道了歉。但是这口气咽不下,要是没有白勒克插进来,她这时候已不是中国人了。
  “显摆什么?公园的长椅上挣来的!”
  澳洲黑的声音不大,被旁边的芦花鸡听见了,推了推柴鸡:“听见了吗?”
  “听见啥?”柴鸡的魂灵早已出窍,粘在那片亮光上,什么也没听见。芦花鸡凑在她耳边,告诉她这个最新消息。
  “哈——哈——”柴鸡忍不住笑出声来,再不济咱也在床上。“公园的长椅上?太下三烂了。”
  “笑什么?”九斤黄的脑袋也凑了过来。
  “金衣裳是公园长椅上卖×挣的!”柴鸡的嗓门儿像喇叭,顿时前后左右的眼睛里都射出轻蔑的光,一片嘻嘻哈哈,都从这句话里取得了心理平衡:什么了不起?还有脸穿出来?白勒克涨红了脸,心里明镜似的,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衣裳的底细,要是她那件在手边也会上身的,有几天她几乎天天是这套行头,嚼舌头干吗?不是同样卖×挣的吗?白勒克有心扇澳洲黑两巴掌,看看队后的三王队长忍住了,犯不上在队长面前表演,回头掀出臭底,被这位二愣子队长各打五十大板。咱们走着瞧!细长的眼睛狠狠剜了澳洲黑一眼。
  烦闷的劳教生活中出现一个话题,女囚们吱吱喳喳大发议论。她们谈自己的案情时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有想象力的还会吃柳条拉筐编上一套美化一下自己。触及别人那就不客气了,怎么刻毒怎么说,闭上眼一听,仿佛一群三贞九烈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女在批斗抢了她们丈夫的妓女。议论越来越淫秽难听,三王队长大声呼喝都压不住。金线衣像无数钢针刺着白勒克,她再有涵养再顾全大局也受不了,猛地站住脚,准备反击。
  鸡窝 九(3)
  咦!怎么大家都站住脚,都住了嘴,都往前看?出现了什么更值得注意的事物吸引了这队女囚?
  前面荡漾着一片碧波,她们辛苦一冬抡镐抬筐挖的方池放满了水,岸边满布茸茸的细草,几株新生的柳树摇晃着青翠欲滴的枝条。女囚们可没有闲情逸致赏景,她们注意的是春天动物最关心的异性。
  喔——喔——吁——吁——普噜噜噜噜……哗啦啦啦啦……
  一个慓悍的男子光着古铜色的上身,正在水花四溅中刷洗一匹马。
  全农场就这一匹种马,纯种,细长的脖子强劲有力,匀称的四条腿安了弹簧似的不停跳踏,长长的灰白色的马尾像姑娘的发丝一般扫拂着浑圆饱满的屁股,一块块腱子肉凸现在胸脯背腹,说明它的伙食相当不错。这时它摇晃着瘦削的头,转动着尖尖的双耳,两眼半闭,舒服地享受竹帚的扫刷。马蝇营营嗡嗡围着,没法下嘴。它的毛色很少见,浅灰的底子上撒满白色的斑点,像秋天的芦花摇落在黯淡的霜空,脖子上的鬃毛犹如电烫过一般卷曲纷披,使它获得一个名号:“卷毛芦花。”
  马蝇到底钻了个空子,俯冲下去在天鹅般的长脖上只一挨,立刻出现一块血迹。卷毛芦花浑身一哆嗦,仰起头“唏律律”一声长啸,前蹄腾空而起,打算上岸逃避恶毒的马蝇。女囚们惊呼起来,队形马上乱了,连三王队长都掉头后撤,卷毛芦花的蹄子碗口大,蹬一下可不是玩儿的。
  刷马的人哪能容它那么自由?好吃好喝好伺候,是为了让它传种接代,不是让它由着性子驰骋的,双手一勒马缰,身子一跃上了湿漉漉光溜溜的马背。岸边的卷毛芦花焦躁地抬头长嘶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子,甩出一片小雨,四蹄翻飞得得地往马厩奔去。“骑士”的眼睛在女囚队中搜寻到他的目标,深深看了一眼。
  能骑没有鞍子的光背马,能叫桀骜不驯的卷毛芦花乖乖地听话,真了不起!女囚队里又嗡嗡地议论起“骑士”。九斤黄乜斜着眼说:“嘻!不知他叫啥,解除劳教跟他对个象!”
  “春节台上的李玉和呀!”老母鸡一眼就认出了是谁,“人家能等你?”
  “喔!是那个老帮萃!”
  “嫌他老?老也能对付得了你!你比卷毛芦花的劲还大?”老母鸡最不待见“老”字,无论是说别人还是说她。
  “一个唱戏的从哪儿学会骑马?”
  “谁知道,树林子大什么鸟没有?”
  烧鸡低着头随着队伍往前走,心想他怎么不会骑马?唱戏不过是玩票,人家正经行业是在马背上。内蒙古察哈尔一带到处是茫茫大草原,靠两条腿去收税一分钱都收不来,就得学会骑马。人家可不姓李,姓吕,外号“吕布”。不过她没开口,不想跟这帮蠢“鸡”多嘴,默默地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两次相逢,无声的交流使她觉察到对方旧情难忘。解除劳教在农场安家?九斤黄的话启示了一条出路,“吕布”肯定会等我的!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摆脱了女儿来信的重压。但是心灵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模模糊糊说道:“不可以……不能……”
  回到马厩,把卷毛芦花拴在槽头,“吕布”麻利地背起一个筐,抄了一把镰刀,扔下一句话:“我去割些青饲料!”
  劳改农场不养闲人,演员除了排戏需要集中,其他时间该干嘛干嘛,不能像正规剧团那么自在。“吕布”的正业是喂马,唱戏是副业。今天他走的路线有点怪,卷毛芦花最爱吃刚灌浆的青玉米,他没上北面的玉米地,却掉头往南进了葡萄园。脚步随着心跳捯腾得飞快,像十几年前一样激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岁月在那张姣好的脸蛋上刻下的痕迹,更没有看清她的打扮,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个披着粉红条子梳妆衣的少妇,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笑哈哈,羞怯怯。第一个印象常常深深烙在痴情人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清晰。1957年以后,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那个年头,这么做非常聪明。当了右派就像得了传染病,一定要隔离,谁沾上都要命。离婚划清界限,至少可以保护她们娘儿俩。解除劳教后,听说妻子再婚了,他死了心留场就业。夜晚,出现在光棍梦境里的不是朴实的妻,却是清丽的她,顶着高高的发卷,粉红乳白的条纹布一寸一寸现出女性肉体的曲线,撩拨着单身汉的心弦。每一次他扑过去,手指还没摸着疙疙瘩瘩的毛巾布,她便消失了,留下一片黑色的遗憾。其实从见她第一面时他的感觉就是遗憾:小老板无论相貌教养为人都配不上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舍不得那个家。离别前夕,他约她在小酒店相会,本来是打算劝她一起走。酒店的白桌布上小花瓶插着一支石竹花,娇嫩的粉红是她那件梳妆衣的颜色。可是一直等到烟碟里堆满了烟蒂,她仍没有出现。店堂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周璇哀怨的歌声,唱出了他的心情:
  “当明月上天空,
  形单影孤。
  人儿她骗了我,去向谁诉?
  假如有人问我,
  相思的滋味,
  我可以告诉他:
  最苦——“
  苦涩伴了他十几年,今天能尝到甜了吗?他心里没底,但是在她的眼睛里跳着两点光亮,她认出了他!要找到她!要劝她离开小老板。她落进笆篱子一定又是因为替那吸血鬼去卖命。他不了解她目前的处境她的想法她的态度,背负着许许多多问号,他拨开一架又一架密密的葡萄叶,寻找老相识。
  鸡窝 九(4)
  要在五六十亩葡萄园里寻一个女囚,还要避开公安人员,几乎是不可能的,“吕布”居然找到烧鸡证明他俩到底有缘分。当他像只大猩猩似的弓着腰出现在白勒克和烧鸡面前时,胆小的白勒克吓得又要尖声大叫。亏得烧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那张嘴:“别嚷!”烧鸡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敢在队长眼皮底下来找她,心里深深被感动了:他还记得我,不因为我落到这步田地嫌弃我,比过河拆桥的小老板强多了。他现在过得怎样?成家了吗?犯了什么来到这里?烧鸡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旁边有个白勒克,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们上那边去说几句话,行吗?”“吕布”的脸冲着白勒克,眼睛却瞟着烧鸡。
  “你们认识?”白勒克认出了这位男“明星”,心里不是滋味。她还以为“明星”是被她的漂亮衣裳吸引来的呢,谁知人家惦记的是老相识。
  烧鸡点点头:“白子,行吗?”一向高傲矜持的她窘得满脸紫涨,眼睛水汪汪地几乎掉下泪来。
  “好吧!我在这儿看着!”白勒克勉强同意了,这对老情人也实在可怜,得了,与人方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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