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游大夫立刻去找方队长,说什么也不要这个帮倒忙的女囚。
“叫谁来帮忙呢?”方队长皱着眉头捉摸,游大夫想起谢萝:“叫三组组长吧,这次体检她们组是重点,就留她一个,那两个都回去吧,人多添乱,不定又打碎什么,倒值多了!”
幸亏叫了谢萝来帮忙,游大夫要回去取玻璃片,又得擦洗掉在地下的器械。三王队长早等得不耐烦,在值班室外吆喝:“还没开始?磨蹭个啥?”但是名单还没抄呢,每个玻璃片得贴上女囚的名字,取了样要送场部医院化验室看看有没有传染病,搞混了前功尽弃。游大夫心灵手巧,就是写字慢得像蜗牛爬行,这恰恰是谢萝的拿手活计。等到游大夫从二里地外的医务室气喘吁吁拿着玻璃片赶回来,这边谢萝已经把全队二百来人的名单抄了一式两份,还把其中一份名单裁成小条准备往玻璃片上贴。
“行!姐们儿,够意思!”游大夫很满意。
“光嘴说呀?”谢萝也变精了。
“怎么着?”游大夫警惕起来。
“我敬你一丈,你怎么也得还一尺吧!”
“好说,好说……”游大夫只得随口敷衍,体检时还要靠她记录,不能噎她。心想:这右派大概想开几天病假,偷偷懒,好办!
但是谢萝没来得及提出条件,性急的三王队长已经像轰羊一般把女囚往值班室里带了。游大夫顾不得跟谢萝讨价还价,慌忙回身拦住:“别,别,一个一个进——”
眼尖的女囚扫了一眼室内的布置,回身告诉后面抻长脖子往里看的“同窗”:“嘻!搭了个钉马掌的架子!”
说得不差,是有点像钉马掌。这间万能的值班室此刻摇身一变成为体检室,三屉桌挪到中央,铺上厚厚的一层报纸,冲外的那两条桌子腿用绳绑了两根方木柱竖着,上拴两个绳套。女囚一个接一个躺下,叉开双腿,亮出造物主赐与的那扇“门”。
神圣的隐秘的“门”。它是人类踏进这个世界的第一通道,它是制造生命的唯一入口。原始人对它顶礼膜拜;诗人用娇柔艳丽的植物生殖器官来比拟歌颂,堪舆方士踏遍万水千山寻求藏风聚气荣达子孙的上上穴位,以它的形象作为基准。古时一位阴阳家用“圈”来比喻它,他说:
“……天下道理,阴阳五行,不离一‘圈’。这一‘圈’者,生死之窍。天地之间,有小的‘圈’,有大的‘圈’,认得此‘圈’,处处皆‘圈’。偈曰:
白玉团团一个‘圈’,
乾旋坤转任自然;
谁知‘圈’内百般趣,
便是人间地行仙。
“这一‘圈’,天地‘圈’,圆不圆,方不方,扁不扁,长不长,短不短,阔不阔,尖不尖,秃不秃。在人意会,似有似无,自然‘圈’也。阴阳此立,五行此出。‘圈’内微凹,似水非水;‘圈’外微起,似砂非砂……善知识,知之乎?不知之乎?”
“圈”即是“穴”。“蒙茸细草小洞幽”,雄性为之颠倒,被深深吸引;雌性为之羞怯,深深掩藏。“门”、“圈”、“穴”,说法不同,实质一物,万物之始也。春天,禽兽的搏斗,其实是在为后代优选出类拔萃的进“圈”入“门”者。如果在《动物世界》的镜头中看到几只壮健的雄性大熊猫玩命火并,旁边准有一只娇小的雌熊猫爬在树巅,坦然等待。最强壮最勇猛的那只,打退了众弟兄成为冠军,才能上树去领取“奖品”——进那扇“门”,才有资格当父亲,衍生跟它一样强壮的后代。
大自然为生物准备的这杯醇美的酒,到人类手里变了味,“进圈入门”出现了新的条件。有人说:“这也是符合进化法则的,权力金钱是聪明才智的象征,有权有钱就是强人。”但是即使动物中最聪明的狐狸,也决不会“买春”,更不会聪明到利用这扇“门”来敛财。于是大自然的惩罚——性病——在人类中出现了。史书记载:唐朝就有这种灭绝子孙的“唐疮”(梅毒)。
游大夫熟练地用棉签沾了每个“门”中的分泌物一一抹在玻璃片上交给谢萝。方队长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其实她没有必要紧张,前几个组的女囚都正常,只是那股恶浊的气味熏得人有点恶心。
门一开,进来的是酱鸡,轮到三组了,游大夫忽然放下手里的镊子,转身从提包里找出一双胶皮手套戴上。谢萝忙说:“我呢?也给我一双!”
没有第二双手套,游大夫有点为难。方队长不耐烦了:“你又不是大夫,戴哪门子手套?一边去!”
戴手套是怕传染哪,谢萝见识过酱鸡大腿根上的那块“毒”,赶紧就棍打腿躲到一边去,让游大夫包办全过程。
酱鸡一上架,连游大夫都倒退一步。
两条苍黄色布满黑疤的瘦腿之间露出那个吓人的“门”。不,不能算门,它有点像大火烧过的西北窑洞,门窗隔扇一概荡然无存,只剩下黑洞洞的一个深穴,分不清哪儿是阴道,哪儿是肛门,大得可以伸进去一个拳头,周围耷拉着紫黑色的皱皮,竖着稀稀拉拉几根黑毛,蒙着一层黄脓,像一块块脏水浸过的牛皮纸。这个可怕的“门”把大腿根那个烂糊糊的疮比下去了。
鸡窝 七(3)
方队长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她活了四十年,第一回见识到这种奇观。谢萝忍不住“呃”了一声,跑到门外干呕起来。游大夫赶紧用棉签取了样,叫酱鸡下台。
酱鸡哈叭着腿刚出门,方队长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搞的?”
“梅毒,三期,烂光了算!”
谢萝抹着眼泪鼻涕和胃液回到桌边,她简直不能想像酱鸡居然能凭这个“门”每天接十几个铺。那些嫖客疯了吗?也许是拼死吃河豚的心理在作祟?也许四等窑子里耍花招?听老母鸡说:领家们常常派年轻漂亮的雏妓去招客,引进门来上了床后藉口解小溲掉了包,派老帮子去应付。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在黑暗中还以为搂着的是嫩花娇蕊,疯狂一夜,老帮子撤退,再换上雏妓。想到沾上那些脓血的后果,谢萝不禁为那些男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还没等方队长继续探讨酱鸡的病情,三王队长就把澳洲黑推进屋:“先检查这一个!”她亲眼看见过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身上长着的烂疮,认为是全所最严重的一个。方队长只得把许多问号咽回到肚里。
奶白的肌肤,细茸的黑毛,衬得粉红色的“门”更加娇艳。老母鸡用“桃”来形容这个地方,真是太贴切了。澳洲黑的“门”是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蜜桃。方队长出了一口气:“这一个好多了!”[奇+書网…QISuu。cOm]
“好不到哪里去,看这儿——”游大夫小心翼翼地点着阴户到肛门的那片地方,叫方队长细看。那儿隆起一片玫瑰色的疣,密密麻麻犹如一粒粒乳头,有的破了,流出猪油般的液体。方队长和谢萝没戴口罩,立刻闻到一股烂咸鱼似的腥味。
“杨梅落后——传染性最强,二期!”游大夫低声告诉方队长,“宣判”的声音虽然极低,还是钻进澳洲黑的耳朵,那张秀丽的脸蛋顿时失去全部血色,变得惨白。
最沉得住气的是老母鸡,满不在乎地上了台,脱去裤子,不像有的女囚遮遮掩掩羞羞缩缩,看来是经过多次“亮相”,当成家常便饭了。她一回头瞅见谢萝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的两腿之间,不乐意了:“看什么看?不就是个×吗?哪个娘儿们没有?”
但是她的那个就是与众不同,连方队长、游大夫都直瞪着那个部位。如果老母鸡的脑袋不在桌子那一头说话,大家没准会以为那两条腿中间夹着的是她的脑袋。不同之处是没有眼睛鼻子嘴,光溜溜地嘟噜着一个球,旁边滋着几个小瘤子好像耳朵。球遮住了“门”口,游大夫没法取样,又不敢动手去扒拉,一眼瞥见谢萝放在桌上的一支铅笔,顺手拿起来挑开球,才找到目的地。
“疼不疼?”方队长有点怜悯她。
“疼的时候早过去了。”还是满不在乎。
“瘤子倒不要紧,厉害的是这些杨梅痘——”游大夫用铅笔尖点了点她的小腹和大腿,那里蛇行似的蜿蜒着数不清的红色颗粒,大如指甲小如豌豆,颗粒中央是个凹坑,红得十分鲜艳,真有几分像那种生在南国的相思豆。
游大夫撇了撇嘴,迸出两个字:“三期!”
“三期怕什么?老娘打的‘号药’多了去了,横痃鱼口都收口了,只剩下这些红豆豆,不碍吃不碍喝,怕啥?”老母鸡一边系裤带一边叨唠。(注:治疗梅毒的914每瓶含量不同,1号含量015克,2号03克,3号045克……按每个疗程注射,患者自称打“号药”。)
鱼口是什么?人身上还能长出鱼来?谢萝暗暗纳罕,没准还是烂疮。她猜得不错,在九斤黄身上,不仅出现鱼口还有“草莓”。
丰满的九斤黄,长的疮也特别肥硕。两条粗腿一分,毛茸茸的山丘左边便张开一张嘴,翻出的鲜肉本是粉红的,加上一层灰黄的脓苔变成桔黄色。肥腿一颤悠,大嘴也跟着一张一合,活像池里的鱼在唼喋浮萍。腻白的小腹上拱出几颗指头大的红疮,疮上布满一粒粒小米似的肉芽,从底座向上颜色逐渐变深,由浅粉至深红,与成熟的草莓一模一样。
游大夫皱着眉头歪着脑袋对这几颗“草莓”相面,左看右看,不认得是什么病症,气哼哼地说道:“下来吧!真是邪人长邪病,人不要脸,长的疮也那么怪!”
九斤黄一骗腿下了台,不客气地还敬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病当哪门子大夫?猪鼻子插葱装象!”
游大夫恼了,这句话揭了她的老底,她本来只不过是个护士:“臭野鸡!张狂什么!”
“别斗嘴了!叫下一个!”方队长拦住了她俩,“快一点,要开晚饭了!”
下一个是芦花鸡。这主儿满脸雀斑,下身倒是光洁细嫩一根毛不长,只是在暗红色的“阴沟”两旁滋出好几丛“菜花”,颜色不蓝不灰,带点青紫,滴答着黄色的粘液,湿湿的显得挺脏。方队长和谢萝等着游大夫判定是“二期”还是“三期”。哪知游大夫虎着脸撅着嘴,取了样就叫她走了,竟没宣判。
“她是第几期?”方队长忍不住了。
“哪期也不是,她长的不是梅毒。”游大夫被九斤黄气得有点发蔫,“不过也会传染,只要场部医院给药,我就能治!”
“啊!这个——等体检完了让场长决定吧!”方队长不敢做主,“不知要多少药费!”
“只要领导相信我,这几个病号我都能治好!”游大夫忽然激动起来,“别瞧咱是个护士,老护士比小大夫强!”
鸡窝 七(4)
“说的是!”方队长觉得她的话有道理,老护士吃的盐都多过那些毛头小大夫吃的米哩。指着躺在台上的柴鸡又问:“这一个也不要紧?”
谢萝在一旁觉得,“这一个更要紧”。柴鸡分开的两腿之间一片红肿,胀鼓鼓的像个烂桃;当中一条血红的窄缝,流出一缕缕黄白色的液体。谢萝看到紧挨着她睡觉的“街坊”脱下裤子的真相,不禁毛发直竖。怪不得她们要用镜子照屁股做自我检查,带着这么重的恶病还能每天出工,真够她们受的。
游大夫却一口肯定:“不要紧!”她说:这两个都不是梅毒,柴凤英得的是淋病,芦秀慧长的是尖锐湿疣,都好治,花不了多少钱。方队长没搭茬儿,摸着脑门盘算怎么向场长汇报。这时台上换了烧鸡。经过刚才的惊险场面,方队长和谢萝觉得这一个没啥可查的,就是皮肤糙一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虱子跳蚤叮的部位都只是个小红点,方队长说:“行了,叫她回去吧!”
“慢着!”游大夫扭头问烧鸡,“你验过康瓦氏反应没有?”
烧鸡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低声答:“验过!”
“几个+号?”
“不知道!”
游大夫瞪了她一眼,心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弄什么鬼把戏!要拆穿她的谎话,只有给她抽血化验。就对方队长说:“让她和谢萝两个帮我提包回医务室吧!”
“还有两个哩!”方队长指指谢萝和刚进门的白勒克。
这两个挺省事,没有什么异常,上了台取了样就下来了。只有白勒克出了一小片粉红色的风疹,像一朵朵玫瑰花散在雪白粉嫩的大腿上。如果有个异性在场,不知会怎样血脉贲张,起码眼里出火心中翻浪,没准会管不住自己,像头见了猎物的豹子猛扑过去。可是此刻站在桌子旁边的是几个同性,方队长根本不理会这位妖艳的半裸美女,连声催促她:“快!穿上裤子!回号!”
“你验过血没有?”游大夫却盯住她不放。
“没有呀!我好好的验血干吗?”
游大夫觉得这片艳丽的玫瑰花散发着什么信息,医务人员的第六感觉告诉她:很可能是头号性病梅毒的预兆。应该让这个妖精验血,免得再去害人,更重要的是漏查一个,以后她要是发作起来,人们会说自己技术不过关,只不过是个护士,吃不成这碗饭了。刚才那个野鸡不就骂我“装象”了吗?她郑重地向方队长提出要带烧鸡和白勒克验血。
“明天吧,明天一早出工前叫小郎带她们上医务室!”天快黑了,方队长不同意女囚出院子,“快收拾,小郎会帮你提包的!”说完拉开门出去了,闻了一下午这帮臭娘儿们的臊气,熏得她直反胃。
谢萝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片一块块按组分类放进纸盒里。
“当心,别放乱了!”游大夫一百个不放心。
“放心,乱不了!嗳!怎么着?我对得起你,你也得拉姐妹一把呀!”谢萝又捡起刚才的话茬儿。
“怎么啦?”游大夫装傻。
“调我出鸡窝组!跟这帮鬼住一个号子传上脏病怎么办?”谢萝是真害怕,现在她算尝到了“后怕”的滋味。冬天刚去鸡窝组时虽然知道她们有病,但没亲眼见到,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这回她们一个个在“钉马桩”上亮相,看得她心惊胆战,没想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美人儿,脱下裤子是一堆烂肉。要是传染上,怎么见丈夫?怎么见儿子?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她十二万分的后悔,这就是1957年多嘴多舌的结果,可比打骂杀头都厉害。早知道受这个罪,当年真该学会甜嘴蜜舌溜须拍马。现在学乖一点,拍拍这位老“同窗”还不晚。虽然老“同窗”的根子不香,是个三只手,但是人家坐上大夫的位子,有一分权就长一分势,大夫的话连方队长都得考虑考虑。
“调组是队长们的事,咱算老几?”游大夫皮笑肉不笑地装糊涂。
“得了,别拿糖了,又不让你犯法!实话实说,怕传染!退一万步说,按政策也不能叫我染上脏病!”谢萝急了。
“政策?按哪个政策也不能听你的!”游大夫看谢萝的脸色变了,觉得不能做得太绝,以后没准还得用她,舌头一转,说道,“我帮你一把,你怎么表示?”
谢萝张着嘴不知怎么回答。说的是!怎么能白使唤人家?何况帮这个忙跟救你一命差不多。但是自己确实穷得叮当响,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物件可以还报。她嗫嚅着说:“你帮了我,将来我出去你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忘不了你——”
“忘不了?到了这儿谁会记得谁一辈子?你还想出去?别做梦了!现在社会上狠斗地富反坏右哩,你们算是压轴的,逮你们还来不及呢!别放长线了,调组以后,给我那块英格表!”
表?有一块,是结婚那天父亲给的。父亲是位老教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参加革命,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