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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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萝-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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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怒气如飓风,刮得敏贞几乎站不住脚。他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强把她拉到竹林,阴阴地说:“你挖过笋、劈过竹子、捡过竹叶,再走两小时的山路背去卖,弄得手脚肩膀伤痕累累吗?当然没有!”   
他接着把她拖到白瓦屋前的空地,对着一口井说:“你曾在冬天早上五点,用冻死人的清水洗全家大小的衣服吗?我姑姑和妹妹从七岁就开始做这份工作,她们冻到手裂开流血还是得洗。但她们算幸运了,因为没有被送去当养女或卖到妓院,否则会更凄惨!”   
他又指着一片番薯田说:“你看看,那就是我们这种人的主食,由新鲜番薯吃到番薯干,一年四季不断,你变得了吗?但那却是我们的命,秋后下霜,我们一早就要浇水防它结霜,常弄得没鞋穿的脚冻出一条条血痕,你尝过那种滋味吗?”   
“放开我!”她的震惊麻痹消失,开始感觉到手腕的剧疼,“我要回家!快放我回家!快……”   
“回家?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们这些寄生虫的家吗?”他一使劲又带她进白瓦屋内。   
一阵阴暗袭来,里面是一般农家的简陋摆设,混着草叶和鸡猪的味道,香案上几张冯家先祖的画像冷冷地瞪着她。   
“来看看拜你们黄家施舍所盖的白瓦屋,是不是比你家的工人房还不如?你要不要看以前我们住什么房子?”   
不顾她的挣扎,他带她穿过厨房,来到后面一座半塌的茅草屋,屋内放着各种农具,还算干净,但寒冽的风由墙缝钻进,危危颤颤的很不牢固。   
“我想你是没办法在这里过上一个冬天,更不用说睡到半夜,屋顶塌下,雨水哗哗倾注你一身的惨状。”他终于放开她,人挡在唯一的入口处,目光灼灼,毫不留情地说:“是的,人生本就不公平,有人餐餐鱼肉,有人无一顿温饱。但有谁能说,我们穷人家没资格上进,没资格追求荣华富贵,过个像人样的生活呢?如果是你,你不会抓住第一个能使自己不再受苦的机会吗?”   
敏贞一辈子没受过那么大的惊吓,她一向娇惯,即使是战争空袭及年幼失母,都有许多人在一旁保护她、安慰她,她初次感到真正的隔绝孤立,面对的又是疯子似地绍远,他不再客气忍让,几乎是要把她从安全的地方狂打下来。   
她强迫自己不落泪、不害怕、不辞穷,但嗓音出奇沙哑:“你……你们要金钱财富,可以……但何必要招惹黄家和我姊姊呢……”   
“招惹?你是说利用吧?”他逼近她说:“我们利用黄家,由另一个角度来看,黄家不等于也在利用我们吗?你们利用我姑姑生下两个子嗣,利用她照顾你生病的父亲和祖母。你凭良心说,黄家有哪个媳妇像她这样任劳任怨、委曲求全的?再说我,我是受你父亲恩德,但我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在做?他栽培我难道真是为我?他也不过是为了保住黄记,等你弟弟长大而已!”   
他真是个诡辩人才,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敏贞几乎要从他的角度看事情了。突然,他手捏住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里,那种唐突无礼,让她初萌的心情飞散了!   
“看着我,仔细看看我,你从小叫到大的绍远哥。我肯做肯学、聪明上进,仪表也堂堂,你父亲欣赏我,敏月喜欢我,他们要买,我为了换取前途,为何不卖?”他不让她转头,声音渐渐低沉瘠痞,“你现在清楚了吗?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我非娶黄家的女儿不可!你若痛恨我和敏月结婚,何不你自己嫁给我来拯救她呢?”   
“你卑鄙无耻下流!”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呕心至极的话,一时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来骂他,气愤之下,只有抡着拳头往他身上打,像一只发狂的小母狮。   
他挡着她雨点般的攻击,两手扣住她的臂膀,用力一带,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纤腰被牢牢定着,动弹不得。她尚末回过神,他的头就俯下来吻住她的唇,那热热的气和冰冷刺人的胡碴,那肌肤与肌肤的触碰,那气味和欲望的探索和相寻,恍如一道道电流,击遍她全身。   
像压抑多年般,如火山的爆发,她无法抗拒,他也不能松手,只有在她柔软的唇上一次又一次缠绵辗转。   
突然,远处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叫绍远的名字。   
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般惊恐地放开她,眼神依然狂野。她更是又羞又恨,巴不得立刻死去,以抹掉方才的记忆和一切。   
她无法再多留一秒,推开他的阻挡就跑出去,穿过竹林、溪边、斜坡、小径。   
“敏贞!”他叫着。   
她一直跑一直跑,超过她任何百米的纪录,直到听不见他的呼喊为止。   
到了金盏花丛她才哭出来,悲泣声在无人的林间低低回荡着。她摇摇晃晃走着,像受了重伤的人,视线总是模糊一片。   
她擦泪,轻抚仍然痛楚的手臂、手腕,就是不敢去碰嘴唇。那里依旧留着他的气味和痕迹,她怕一碰,他又要从某处蹦出来吓唬她,使她崩溃。   
她很努力地走着,一步挨着一步,不让自己在看到树王之前倒下来。   
天色暗下来,外面隐隐传来吃饭谈笑声。敏贞很想假装一切正常,但又不想见到绍远,所以藉口不舒服,把自己关在房内。   
她一向使性子惯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不过玉满说了一句,“大过年的,又哪里不高兴了?”   
敏月在门外关心地问了两句,绍远也停下来过,他没有说话,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脚步声。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脑袋里仍乱糟糟的一团,只有数不清的小黑点在瞎撞着,把她原先设定的世界快撞裂了。   
绍远的话是撞得最猛烈的一个,她想到他那曾被她嘲笑的丑陋大脚,令人掩鼻的脏破衣服,那似永远吃不饱的神情。   
她当然知道什么叫贫穷,惠珍缴不出学费在哭;惠珍的便当里只有一块煎面饼。但是,她都从很远、很事不关己的角度来看,丝毫无法体会那种生存的压力与残酷。   
她只晓得为母亲哭和恨,却不曾真正睁眼去看人生。是否每个人一落地就有属于自己的劫难要承受呢?   
不!她不该同情绍远,不能误陷敌人阵营,不能被他收买去。他竟敢对她大胆无礼,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没错,他出身贫困,没有人阻止他力争上游,但也不能用他愤世嫉俗的观点去践踏别人呀!看看他如何玩弄她们,偷了姊姊的心,还要来轻薄妹妹,不就视她们两个为任意宰割的羔羊吗?   
整个晚上,她就在这种矛盾痛苦的心态下反覆煎熬着,理不清的思绪使血液不断奔向脑部,有几次都令她的心猛跳着,喘不过气来。   
更深人静,幽幽的口琴声又在冷风中徘徊,持续的曲调比往日更忧郁,愁肠百结,仿佛是由内心的最黯微处吐露出来的。   
她不要再听了!那如泣如诉的音符不断地提醒她下午发生的事,他的吻、他的拥抱都在乐声中漫游着。   
她用棉被盖住头,双手遮住耳朵,想要将一切隔绝在外。突然,一个气岔到,痛痒感直下胸腔,她用力一咳,但刺激更大,一连串的猛咳持续袭来。   
她跳下床,知道自己气喘病发作了,几乎没有呼吸的空间;已经两年了,以为远离的旧疾,竟说来就来!   
找不到扩大呼吸道的药,她试着点燃油灯,但火光总是明了又灭。在急急的哮喘中她摸向门口,想要求救,门才一开,绍远就冲了进来。   
只一眼他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他看过敏贞发病,也帮忙过她。他动作迅速地点灯,再找出由日本买来的扩张器;因久不用,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他竟也能两三下翻到。   
敏贞摇摇罐子,大口一吸,整个气管顿时畅通,脸也不再涨得通红变形。   
“你感觉舒服了些吗?”绍远担心地问。   
差点窒息的痛苦一远,所有的现实又回来。灯影幢幢中,看他距离那么近,中午两人接触的恐慌和暖昧、麻麻的感觉一起爬上心头,她想退后,却虚弱地往前一倒,绍远为接住她,身体一倾,把桌上的一堆书齐扫落地,发出不小的声响。   
混乱中,他抱住了她,墙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极了亲密的恋人。   
走廊传来快速的脚岁声,当敏月来到妹妹的卧房时,就看到这两人相拥的一幕。   
“你们……你们……”敏月张着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敏贞仍在调着发病后的鼻息,她转头望着姊姊的表情,忽然惊觉她和绍远的姿势所带来的联想,她极力要推开他,却手脚发软,他依然坚定地支撑她。   
敏月的脸慢慢转为厌恶、愤怒、痛苦和鄙夷,这给了敏贞一个瞬间的念头,这不是一个机会吗?可以阻止一切,她在尚末考虑完全之前,就脱口而出:“绍远哥对我不规矩,他到我房里欺负我……。”   
火光猛摇,敏贞被自己的话吓到,脑中一片空白。绍远猛地放开她,她还踉跄一下,更像受害人。   
又一阵纷沓杂乱,哲夫和秀子也闻声赶来,他们看见这三人对峙,表情都十分怪异,就直觉事情并不单纯。   
“你们三更半夜不睡,在这里乒乒乓乓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哲夫拉着临时披上的外套问。   
“敏贞说……绍远哥……到她房里……对她不规矩……”回答的是敏月,她的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如承受着极大的震撼,血泪都梗在喉头。   
“什么?”秀子张大眼,嘴巴张合几次才说:“绍远对敏贞……这怎么可能?天塌了也不可能……”   
哲夫也楞了好几秒,看着彼此距离并不远的两个年轻人。敏贞面色雪白,双手拧绞,仿佛受了惊吓;绍远全身僵硬,一双眼瞪着她,神情复杂难解,但没有一点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到的狼狈及羞愧。   
“不!我不相信绍远会做这种胡涂事。”哲夫厉声对着小女儿说:“敏贞,这是关乎名誉操守的大事,你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你说实话,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哲夫与其说责问,不如说是怒骂,令敏贞更无法把所有的事连贯起来,场面已是完全失去控制了。   
“绍远,你说!你为什么到敏贞的房间来?你一定有个理由,你说呀!”哲夫见敏贞死硬着嘴,遂又转向绍远。   
屋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可以听见。敏贞感到胸口和太阳穴都痛,血液似再也流不动了,手脚冰冷得难受。她在等,等绍远张口说出真相,说她气喘病发……反正她也不是没有诬赖过他,再多一次又何妨?只求他快说,说完了,她就可以好好安静休息了。   
“你说话呀!”秀子沉不住气,过去推侄子一把。   
绍远将目光由敏贞身上移开,看着地上,哑着声说:“敏贞说的是事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我明天一早就搬出黄家。”他的话有如颗炸弹般,把每个人都炸呆了,包括敏贞在内。   
绍远说完就跨步离去,秀子伸手抓住他,狂乱地说:“你骗我,对不对?我把你从小看到大,知道你多么正经老实,绝不会做这种荒唐夭寿的事……”   
秀子脸一转,看到扩张器,眼睛一亮,如逢救星般的说:“我明白了,是敏贞气喘病发作,绍远在隔壁听见了,跑来帮忙,只是误会……”   
秀子一面说,一面将扩张器塞给哲夫,用以证实她所言不虚。   
哲夫马上对敏贞说:“是一场误会,对不对?”   
不是误会,是她诬陷的,其实也没有诬陷,他下午的确对她非礼。这是唯一救敏月脱离苦海的机会,她不能因为害怕而放弃。于是,她再一次不计后果地说:“没有误会,他的确欺负我!”   
“你说话要凭良心呀!你敢发毒誓吗……”秀子情绪崩溃,不顾一向宽忍的继母形象,对敏贞大吼。   
“姑丈、姑姑,你们不要再逼问敏贞了,是我的错,罪过我一个人承担。”绍远转身看见敏月,与她惊疑痛苦的眸子相对,他深深行个礼说:“对不起,这样的我是没有资格娶你了,真对不起。”   
他走向甫道,哲夫立即向前阻止,用着从未有过严厉语调说:“你,跟我到书房来,我要好好和你谈谈。若你真做出这种事,拿我女儿的终身开玩笑,我也不会饶你的!”   
他们消失在往东厢院的走廊后,秀子狼狈瞪了敏贞一眼,也急忙跟上去。   
房内又恢复寂静,只剩两个姊妹默然相对。   
“姊姊……”敏贞先开口。   
“闭嘴!”敏月一反平日的温柔,很激动愤怒地说:“不要叫我姊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你处心积虑地破坏我的姻缘,到底有什么好处?”   
“姊,处心积虑的不是我,破坏姻缘的不是我,是冯绍远。”敏贞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吗?”   
“我只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不快乐,就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痛苦。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敏月咬着牙,忍着自己快崩溃的情绪,“阿爸迟早会问出真相的,不管谁对谁错,我都很难再原谅你,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只会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你知道吗?”   
敏月是哭着跑回房的,可她的这番话在空气中久久盘旋,如针般刺痛着敏贞的心。   
走廊上阿娥的脸一闪,敏贞用力的关上门,游魂似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天呀!她是刚被人轻薄的女孩家呀!他们竟把她孤独地留在黑暗中,没有陪伴。也没有安慰,这岂是正常的?   
哲夫在书房“〃陪”罪魁祸首,敏月还狠狠骂她一顿;气得几乎想要断了姊妹情分,他们怎能如此对待才受委屈的她呢?   
根本没有人相信她!他们只把绍远的话当金科玉律,他说马,大家不会说是鹿。冯家在黄家所下的迷咒真的不能解除了吗?她一个黄家嫡亲女儿的话竟不如一个外姓人,这个家还能待吗?   
绍远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推翻她的控诉,甚至今她下不了台,他为什么不那么做呢?难道他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吗?   
她不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总要有人揭发绍远真正的企图。父亲责怪她也好,姊姊不原谅她也好,至少她逼得他们不得不去面对问题。   
只是她好怕好怕,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孤立的程度,以后无论绍远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她都不会再有援手了。   
翌日早餐时间刚过,敏贞就被叫到书房。她想,下女和工人之间不知传得如何沸腾了。她仍将头抬得高高的,无视众人的眼光。   
阿娥喊她时有些不自然,她猜绍远早已揭穿她的谎言,她所要面对的就是哲夫的一顿怒骂和训诫,但她不会认错的。   
书房内竟不只哲夫一人,还有玉满、秀子、绍远和敏月,他们或坐或站,面色都很凝重,仿佛在开审判大会一样,而被审者就是敏贞。   
他们不开口,她也不出声。最后,哲夫把笔丢向书桌,那声音让每个人心惊。   
“敏贞,看着你母亲,对她的遗像发誓,昨天晚上绍远真的有对你不规矩吗?你非说真话不可!”   
敏贞被这要求吓到了。连母亲也扯进来了?她望着照片中那美丽高贵的脸孔、心中异常凄楚,他们竟连死去多年的灵魂都不放过,母亲的一生还不够悲惨?   
“不必发誓,敏贞没有说谎。”绍远口气急促地说:“我都已经承认自己的过错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逼问她?她是女孩子,这种事怎么好一再启口呢?”   
“你要知道我们的看法吗?”哲夫把目标转回绍远,“我们认为敏贞气喘病发,你去帮忙,她乘机反咬你轻薄来破坏你的名声。敏贞是我的女儿,我很清楚她,她很任性孩子气,过去她不只一次和你唱反调,你也不只一次在维护她,但这次实在闹得太严重了,你为什么还要包庇她呢?”   
“我没有包庇她……”绍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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