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川站起来,“好了,我走了。”他戴上礼帽,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件事,今晚带你女朋友回来吃饭。”
森有些意外,“是我爸的意思?”
“难得他肯让一步,见个面也好。”
“这……”森却为难了。
他记得有次和君瑜去吃饭,在街上看见几个地痞子,君瑜立刻现出极鄙夷厌恶的神情,又极小心地绕道走开。
看到这种神情,森再没有勇气将家世告诉君瑜。他乐于安享这种不结婚的现状,也是有自己的顾虑。
现在,又是保镖,又是枪,他已不知怎样解释,带君瑜回家,怎么介绍自己的父亲?
这个家连自己都觉得是个樊笼,君瑜只要去过一次,只怕永远也不肯钻进去。
见他不说话,陆云川有些着急了,“老爷子好不容易应承了这顿饭,要不去,以后只怕连我也帮不到你了。”
森感激地看看陆云川,可是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爸的脾气,我怕君瑜……”他叹了口气,实在不敢想象两人见面的结果。
“迟早要过这一关的,”陆云川拍拍森的肩头,“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能帮忙的,别忘了我是你大哥。”
森坐在办公桌前,翻来覆去地看一份合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远处街上传来撕心裂肺的警报声,间杂着几声尖锐刺耳的枪声。
森走到窗口,看见人潮猛地向租界涌了过来,巡警吹着警哨,拼命阻拦着人群,人群拼命往里涌着,和巡警厮打起来,哭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一队日本宪兵抬着枪冲过来,人群更加混乱,互相践踏着奔跑,又是几声枪响,人们疯了似的哭喊着,四散奔逃,巡警从人群中拖出两具尸体,拉到租界边缘,立刻有宪兵狞笑着拖走,留下两道红透了的血迹。
森被震撼了,他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再等,这个年代,那幢破旧的小楼保护不了他和君瑜,他要马上和君瑜结婚。
君瑜靠在楼角街边的电话亭,给森打电话。
她一边听着森说话,一边用后跟敲着石阶上被踩塌的缺口,手指绕着白色披肩的流苏,听了很久,只是坚决地回答两个字:“不去。”
森着急了,继续说,似乎是恳求,君瑜只顾着脚下石阶的缺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全没有看见旁边一辆车好像失去了控制,向电话亭冲过来。
途人四下惊呼闪避,君瑜却全然不觉。
车几乎冲上石阶,差点撞上君瑜的小腿了,才“吱”的一声停住,君瑜只厌恶地瞧了一眼,轻轻一转身,转过脸继续听电话。
穿制服的司机冲下来,嘴时叽哩咕噜不知讲着什么,围着车转了一圈,钻进车底。后座门一开,下来个穿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魁梧男人。
君瑜听着电话,盈盈地又转了个身,继续用脚跟踏着石阶,坚持着,“不去。”她似乎被森急迫无奈的语气逗乐了,笑起来,“不去,就是不去!”
她似乎觉得被人注视,抬起头,看见那金丝眼镜后闪着贪婪的贼光,旋了半个身子,避开那厌恶的目光,继续笑着说:“就不去,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去?”
森松了口气,“衣服?这好办,我早一点过来,带你去买。”
“不行!”君瑜微侧着头,娇嗔着:“我要你自己买了带过来,要是我不喜欢,就不去。”
“别闹了,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森抗议地叫起来。
君瑜任性地坚持着,“我不管,反正不喜欢我就不去。”她瞟眼看见那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还在看她,敛住笑容,对话筒说了一句:“等你来了再说吧。”匆匆挂上电话,奔上楼去。
末了回头时,看见那男人仍旧看着她,他身后黑色的轿车上,插着支刺眼的太阳旗。
上部(三)
森的担心变成多余,君瑜并没有因为罗公馆的深墙大院、保镖如云而有一丝惊惶和不安,更没有去深究。
她不但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而且处处显出大度和雍容。
森想起君瑜的小说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雅如:
“她极厌恶仆人如云地尾随其后,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监视,起码她无意的一个小举动也会引来父亲的教训,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不过,雅如是不懂反抗的,俨如井底之蛙,每天守望着四合院上方的天空。日子如斯地过去,没有什么快乐和不快乐。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她:“你应该出嫁了。”
她惶惶不安,偷偷瞥见那男人一眼,那样的陌生。她不敢相信,自己将一辈子跟这样一个男人厮守。
她惊恐,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从一扇忘了上锁的门洞里走了出来,连想都有没有想,就像出了笼的金丝雀,投到了茫茫尘世之中。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至少不是与那个男人厮守的命运……”
森从雅如身上,看见了君瑜的过去。但他不知道,君瑜有没有打算好要和他这个男人厮守一生。
刚踏上石阶,陆云川已迎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君瑜。
君瑜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淡青色丝缕的披肩,齐肩的黑发,没有着脂粉。
她挽着森的手,面上带着淡雅的微笑,轻轻的像一片云。
陆云川的目光在君瑜脸上停顿了一瞬,这一瞬间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竟永难磨灭了。然后,才对森笑一笑,“来了,老爷子正等着呢。”
罗老爷子穿著传统的中式长衫,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君瑜。森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僵硬,“沈君瑜,是作家,在报上发表过小说。”
老爷子淡淡的带着几分不屑,“作家?不合适女人做的。”
陆云川立刻微笑着打圆场,“若有机会一定要拜读沈小姐的大作。”
他很客气地让君瑜和森落坐,又对老爷子说:“酒菜都已经上桌了,先吃饭吧。”
老爷子接受了他的提议,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把局面弄得太僵,不能让森觉得是他故意摆下的局让沈君瑜难堪。
不过,他从第一眼看见沈君瑜,就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儿子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这个洞察人世的老人已经预见了她终会给自己的儿子带来灭顶的灾难。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森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任何一个男人爱上她这样的女人都会不可自拔。
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闷,陆云川费尽心思也难缓和其中的尴尬和紧张。看着父亲阴沉的脸,森的心一直向下沉。
老爷子连君瑜的家世都没有询问,令森感到极度的不安。
开始上茶了,君瑜站了起来,也不管森制止的眼神,说:“罗老爷,太晚了,我想告辞了。”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慢慢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一下头,转向陆云川,“云川,吩咐司机送沈小姐回去。”
陆云川应了一声,站起身,客气地让君瑜,君瑜却站着不动,看着森,森也站了起来,“我送君瑜。”
“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老爷子带着严厉的神色。
森看看父亲,又看看君瑜,迟疑着。君瑜盯着森,脑海却模糊起来,看见雅如在暴雨中狂奔,承孝呆呆地站着,追?还是不追?
她抓起自己的手袋,转身就走。她究竟是走在罗公馆光洁平滑的大理石地砖上,还是泥泞的山野?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没听见陆云川在叫她。“雅如和承孝是不能结婚的。”她对自己说。
森先是惊愕地看着君瑜,又回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纹丝不动,“坐下,我有话说。”
森看着君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我先送她回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老爷子恼怒了,“你给我听着,你今天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森瞪着父亲,对父亲的震怒愕然了,突然发现父亲的目光也很疲倦和黯然,额头的头发是花白的,衬着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
森第一次惊觉到父亲是老了,老才会显出固执和偏见。为什么偏偏这时让他看出父亲的苍老和无助?让他不忍去违背,无力去对抗。
但眼前却又飘浮出君瑜泪迹斑斑的稿纸——“承孝是追?还是不追?”
他不敢看父亲,掉头就走,心里告诉自己,对抗的不是苍老的父亲,而是中国五千年的迂腐和封建。
老爷子真的震怒了,远甚于以住任何一次。他更坚信自己的预感,这个女人一定会给儿子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他对陆云川下了命令,“无论用什么法子,不要让森再看见这个女人。”
“是。”陆云川小心地应着,端起一杯茶给老爷子。老爷子喝了一口,气顺了些,陆云川仍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还站着干什么?”老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刚才答应得不是挺爽快的,又想帮他说什么好话?告诉你,这次说什么也没有用。”
陆云川笑一笑,“您的苦心我都明白,若只是要让森不再看见她,就算杀了她,都只是举手之劳,问题只在于值不值得为这个女人伤害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再怎么样他也是姓罗的,他还能不认我这个爹么?”老爷子忿忿地。
“可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特别反感的就是我们帮会的做法。”
“那依你这么说还能由了他不成?”老爷子气又上来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陆云川顿了顿,很有把握地说:“您放心的话,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初夏的天气就已燥热得难受,君瑜光着脚坐在床上,整理着书稿。
雅如和承孝终于结了婚。君瑜目光中闪着喜悦,看了一遍又一遍。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君瑜以为是房东太太,连头也没抬,“进来吧,门没锁。”
门推开了,却没有声息,君瑜抬起头,门口端立的竟是陆云川,很有礼貌地看着她。
君瑜怔了怔,反应过自己光着的脚和满床满桌散乱的书稿。她努力地将脚缩进旗袍里,不敢起身,但不起身也不妥,忙着收稿子,又不想显出慌张。
陆云川摘下礼帽,微微一欠身,“沈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君瑜腼腆地笑了笑,有些局促,“陆先生,请坐。”说出来又反应过来屋里无处可坐,忙着改口,“下面房东的客厅可以借用的,您下面坐,我马上就下来。”
陆云川仍笔直地站着,审视着沈君瑜,笑一笑,“不必了,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跟沈小姐说,说完就走。”他这样是有目的的,沈君瑜太骄傲,令她忙乱和尴尬是容易打开缺口的。
君瑜感觉到了陆云川居高临下的气势,总觉得旗袍盖不往她赤裸的脚趾,生出敌意来,“罗老爷让你来的?”
陆云川立刻感出了敌意,微微一笑,“那天令沈小姐很不愉快,我隔了一个星期才来,就是希望能和沈小姐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我们有什么可谈?”君瑜开始自顾自收拾着书稿。
陆云川打量了一圈屋子,“你和森就住在这里?”
“比不上罗家堂皇气派,不过,刚好住得下我们两个人。”君瑜没好气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老爷子是什么人?”陆云川不紧不慢地说。
君瑜自顾理着书稿,连头都没有抬。
“我知道他不会告诉你,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他顿了顿,“上海有个青红帮不知沈小姐有没有听说过,青红帮就是老爷子的。”
君瑜抬起头,有点愕然地瞪着陆云川,才想起罗公馆里扎着黑宽腰带的彪形大汉,确是像帮会里的人。
陆云川见这句话震住了君瑜,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按在桌子上,口气带着要挟,“沈小姐是个文化人,应该明白,你和他的身份是不相衬的,在一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君瑜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靠到墙,没有地方可退了。陆云川看见她眼中的恐惧,松了手,准备走。
君瑜却突然坐直身子,“陆先生,请你转告罗老爷,我绝不会离开他。”
陆云川似乎有点意外,盯着她,突然笑了,“沈小姐不会以为在下是跟你开玩笑的吧?青红帮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君瑜昂着头,身子坐得很直。
陆云川盯着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沈小姐的胆识陆某实在很佩服,只可惜,这也正是老爷子不中意的地方。”
君瑜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和他终究是不合适的,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难道能看着他为你父子反目。”陆云川试探着她的反应,“血浓于水,他终究是姓罗的。”
君瑜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依旧坚决地说:“我绝不会离开他。”
“好吧,”陆云川叹了口气,戴上帽子,“如果他的态度也跟沈小姐一样的话,兄弟一场,在下会尽力帮助你们。”他笑了笑,微微欠了欠身,“不打扰了,沈小姐,告辞。”
陆云川一出门,君瑜就冲过去死死关上门,用背紧紧顶住,仿佛想将一切惧怕的统统挡在门外。
陆云川坐在森的对面,平静地说:“刚才我见过沈小姐。”
“你去干什么?”森立刻紧张起来。
“想让她离开你。”陆云川掏出烟盒,慢慢地点上支香烟,吸了一口,看着变色的森,“不过,她比我想象中难对付,我没有办法可以说服她。”
“你想说服我。”森冷冷地。
“我只想说服你一件事。”他轻轻弹了弹烟头的烟灰,“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就应该回家去,不要让老爷子觉得一个女人抢走了他唯一的儿子。”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森垂下头,有点丧气。
陆云川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森看着他,感动起来,“大哥……”陆云川笑一笑,“我不会伤害你的沈小姐,只是想知道她值不值得你这样做。”
森松了口气,却仍皱着眉头,“可是我爹……他也太封建了。”
“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他有他的顾虑。”
“有机会你帮我劝劝他,我是真心爱君瑜的。”森诚恳地看着陆云川。
“爱情是属于你们的,老爷子关心的只是他的儿子。”陆云川掐灭手中的香烟,站起来,“能说的我会帮你说,关键还在于你自己。”
“我明白。”森点点头。
“就这样吧,我先走了。”陆云川抓起桌上的礼帽,“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早点回来。”他走了,却留下张报纸在桌上。
陆云川向来是不会轻易忘记什么的,哪怕只是一张报纸。森随手拿过来,展开,一阵触目惊心——“丽都花园老板高鑫宝昨晚在自家公寓门前被人乱枪打死。”
高鑫宝是八股党之一,听说日本人前阵子也去找过他。
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掩饰不住心头的惶恐,往家里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还有些愠怒,又有些惊喜,“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我今晚回来吃饭。”森不知该说什么。
“那就早点回来,别让大家等你。”父亲挂了电话。
森握着电话怔了半晌,又想起君瑜,不知怎样跟她解释。刚才跟父亲说了回去吃饭是一定要去的,只能将她一个人丢在一边了,心中升起一股愧意,打电话到金园饭店,让人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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