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上行下效,奴仆们学会的,只是势利眼,老太太喜欢的就是重要的,以此类推,众人作践尤二姐,也多因贾母不喜欢。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代明君,终因废长立幼,饿死沙丘宫。周昌一句“臣期……期不奉诏”,刘邦没立成幼子,可转眼间吕后把戚夫人变成了人彘,如意自然也活不下去。老太太寿终正寝,还是“惜老怜贫”积了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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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为人父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1)
被误读的贾政
自从俞平伯先生起,贾政饱受批判,什么“假正经”,什么封建礼教忠实的卫道士,什么冬烘先生,甚至更离奇的,是把赵姨娘误读成“打发贾政安歇”的泄欲工具。其实,贾政出场,和宝玉、黛玉、可卿出场一样,用三渲之法,级别之高,足见作者的喜爱和重视。先借冷子兴之口平述,只说“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再用妹夫林如海夸奖:“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尚嫌不够,最后作者自述:“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
后面的事实也证明了几人所言非虚,贾政住处“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一溜子半旧,比之贾赦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颇有不同。
贾珍欲为可卿用亲王级别的樯木,众人都奇异称赏,只有贾政软绵绵地劝诫:“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贾赦将迎春许与孙绍祖,贾政认为孙家虽是世交,然而当年不过是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所以劝谏过两次,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几事,一见贾政人品,二见贾政固然会劝,却也比较随意,劝了不听也就罢了,没有强迫症。
或有讥贾政冬烘,其实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名利大灰,素性潇洒,公暇之时,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聊聊恒王好武兼好色,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家庭生活是很有质量的,何来“冬烘”?元宵灯谜献贺礼、中秋传花说故事,虽然愣头愣脑,总都是为了承欢膝下,尽力而为,不像贾赦非要弄出事情来大家不高兴。大观园题匾额,自知迂腐之谈使花柳无色,不肯强作解人,先用宝玉,后用黛玉诸姐妹,也是识趣的主。
对于家务事,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琏等人安插摆布。红色性格不管家务,偏有若干借口,“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贾政不惯俗务到何种地步呢?
宝玉搬进大观园前贾政训话,贾政初次听闻“袭人”的名字,问道:“袭人何人?”这是第二十三回上,宝玉十三岁,袭人改名最少已有五年(自第五回梦游太虚起)。五年之久,连儿子的第一号丫鬟名字也不知道,何况通共五个子女,贾珠亡故,元春入宫,宝玉是眼前最大的一个,这是何等的“不惯于俗务”!
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可贾政如此,王夫人竟也如此。宝玉房中的丫鬟,王夫人只知袭人、麝月,连晴雯的名字也是到若干年以后才知道,真是夫妻相。
终身遗憾的解决之道
贾政出身名门,谦恭厚道,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倒有些柴进的风范。此时的贾政,抱有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的“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和伟大抱负。
作为次子,是没有爵位可以继承的,正如英国贵族的次三四子都得自己找工作一样。好在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有望通过科甲出身,读书、科举、做官三部曲,是中国多少代文人的梦想,也是贾政少时的梦想。蒲松龄七十一岁才补了贡生,梁灏八十二岁中了状元,贾政是幸运的,皇帝念着祖宗的功劳,额外赏赐了一个主事之衔,一上位,就是助理司长,仕途可期;贾政是不幸的,因为这样,贾政就再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科举也就成了贾政的终身遗憾。 。。
第二章为人父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2)
中国人解决终身遗憾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是精神胜利法,阿Q的是初级精神胜利法,高级一点的,演员总以为自己可以写书,政客们往往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幅好画,科学家往往弹一手好琴,似乎若不是忙在工作上,演员是天生的作家,政客是天生的书法家画家,而科学家竟是天才的音乐家。
第二种是子孙延续法,我不如你,可我的儿女比你儿女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就死命要子女考大学,贾政自己没机会参加科举,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大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虽算不得前无古人,也算是少见的神童,最有希望了却父亲的心愿,可惜,天不从人愿,一病死了。这样,立身举业,光宗耀祖的希望就落到了宝玉身上。
贾政对宝玉态度的逐步转变,可以清楚地看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红色思维。
宝玉衔玉而诞,众人都说来历不小,贾政也应颇有期待。不料宝玉抓周时只抓些脂粉钗环,贾政非常不高兴地下了定义:“将来酒色之徒耳!”
连子侄辈中,贾政都少不得规以正路,何况宝玉?为了使儿子能有个科甲出身,贾政是花了些力气的,对待宝玉,以严厉的教导居多,是中国严父的典型。对待宝玉,大约最初还很严厉的,可是宝玉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弛纵,任性恣情,这些教导并不见效,因此渐渐地就变成貌似严厉,其实只是虚张声势。
宝玉上学前到贾政处请安,贾政训完宝玉训跟班:“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倒有些清客面前的显摆。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对宝玉的才情,是满心欢喜,点头不绝,可当着众清客的面,偏偏嘴上不放软档。宝玉说话,命为“无知的业障”、“狂为乱道”,斥问:“谁问你来!”吓得不敢再说,又断喝:“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总之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一切匾联评论,贾政总批胡说,清客们褒赏,也说“不可谬奖”、“休如此纵了他”,拈髯点头微笑就是最高级别的奖赏。生气时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元春命宝玉随姐妹们入住大观园,贾政因见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胡须将已苍白,不由得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减了*,训话也说得轻了:“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
贾政的幽默感,“精致的淘气”外,于“禁管”二字再现。
后来贾政外放学差,年纪渐大,名利大灰,觉得宝玉虽不读书,竟颇擅诗词之道,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反正祖宗们也有深精举业的,却不曾发迹过一个,连他自己也算一个,看来这是贾门之数。况且老太太溺爱,也就不再强以举业逼他了。摆脱了终身遗憾的压力,对宝玉的考评也立刻升级成“空灵娟逸”、“天性聪敏”。
中秋宴上宝玉作诗,贾政赏了两把海南带来的扇子。赏桂花时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也带上宝玉,还叫贾环贾兰学着点。闲征姽婳词时,宝玉欲用古体作诗,合了贾政的主意,竟自己提笔要向纸上写,虽然依旧说了“到底不大恳切”的话,但态度也不同往日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为人父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3)
情绪化!大爆发!
这日宝玉会贾雨村葳葳蕤蕤,贾政原本无气的,见宝玉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倒生了三分气;偏偏这时素日并不来往的忠顺王府差人来索琪官,要的偏偏又是戏子,长史官又极不客气,宝玉百般抵赖始招供,贾政又惊又气,气得目瞪口歪,已是八、九分了;偏偏贾环趁机又告了宝玉*不遂,致使金钏投井,贾政的情绪化终于达到十二分:面如金纸,眼都红紫了。
情绪化大爆发的结果,是贾政气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拿来宝玉,贾政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发作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是情绪化的第一个表现。情绪化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越劝越急,越急就越情绪化,所谓人来疯:先命小厮打,小厮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众门客赶紧上来夺劝,贾政不听,火气反被煽起:“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劝的人反而有罪了。红色变脸,不分青红皂白的。
众人又忙去送信,王夫人赶来,一进房,贾政更如火上浇油,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
王夫人搬出老太太来再劝:“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情绪化的第三个表现,是边打边哭:
贾政前后哭了三次,打之前贾政气得“面如金纸”,想着“上辱先人、下生逆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第二次是王夫人来劝,哭着喊着,说贾政有意“绝”她,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第三次是王夫人叫着贾珠哭,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情绪化的第四个表现,是爆发得快,收得也快,如夏日之阵雨。本来还是急风骤雨,老太太一来,立刻蔫掉。
情绪化的第五个表现,是打完就后悔:
贾政“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有意思的是,对手戏的贾母,也是情绪化之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
“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
招数相同,地位高者胜,贾政也就只有自废武功,苦苦叩求认罪了。
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王夫人
王夫人平日里不大说话,乐于偷闲,事情上不留心,也不喜欢拿主意。从某种意义上对才能不高的王夫人来说,是个藏拙的好法子。贾政不好俗务,贾琏帮着料理,王夫人也是好清净的,吃斋念佛,就由凤姐冲锋陷阵,凤姐生了病,又拉了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来。虽这样说,难免有人来请示,王夫人还是不拿主意,凤姐问如何安排刘姥姥,王夫人让凤姐自个儿裁度,凤姐问派谁给临安伯老太太送礼,王夫人说瞧谁闲谁去。
第二章为人父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4)
若是有人拿了主意,那就省了我的麻烦,王夫人大约是这样想。林之孝家的回说栊翠庵妙玉合适,一大通理由没等说完,王夫人说那就接了来,林之孝家的又回说妙玉示傲不来,王夫人就说下个帖子请他何妨。芳官等吵闹要出家做尼姑,干娘们来回,王夫人本想依了干娘们要打一顿威慑,作客的尼姑们说了一番好善乐施的法门,王夫人又依了姑子许了出家给两姑子做徒弟。
遇上婆婆贾母,连意见都不愿意发表。众人随老太太进大观园赏桂,说到吃饭,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哪一处,就在哪一处。”哪里像凤姐说的藕香榭:“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最有趣的是老太太要给凤姐过生日:“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
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贾母笑道:“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
我也是这样想呢;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这个很好啊,总之就是没有意见。说话有时也不知回转,老太太怪袭人没参加,王夫人回说热孝在身,老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幸有凤姐提着,编了一通三处有益的理由,糊得老太太直说周到。难怪老太太这样的活络人不喜欢,倒说 “木头似的”。
王夫人待人以宽厚仁慈为主,很少责打丫鬟,屋里的大丫鬟一个金钏恋上了宝玉,一个彩云好上了贾环,甚至敢半明半暗的偷东西,可见平日里管束的松。
大儿子贾珠、大女儿元春,估计都是很自觉的,不需要母亲操心,所以王夫人也不大管儿女的事。通共宝玉一个儿子在跟前,十几号丫鬟,只知道袭人、麝月两个,真不知道这妈是咋当的。
亦舒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一种理得太多,一种什么也不理。”王夫人起初给我们的印象是第二种。
突然,一个午觉醒来,一切都变了。看见金钏在那边调唆宝玉去拿环哥和彩云,从来不曾打过丫头的王夫人,一个巴掌就打得金钏半边脸火热,然后就把她赶了出去。这一开张,王夫人就从第二种母亲兀的转向了第一种,提拔袭人、痛审凤姐、抄检大观园、逐晴雯芳官四儿,连晴雯的身子也不放过,必要化了灰才甘心。
连说话的本事也大有长进,趁贾母高兴时,轻描淡写带出晴雯之事,且连消带打,将大观园整风运动说得似微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般。先给晴雯安了一个“女儿痨”的病,把撵她一事变成理所当然,对贾母的疑惑,她特意提出,“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充分肯定了领导的眼光,然后又说,“只怕她命里没造化”,“只是不大沉重”,避重就轻,把逼死晴雯一事轻轻带过。然后不落痕迹地以“沉重知大礼”,隆重推出袭人。最后话锋又转到贾政如何夸宝玉,分散贾母的注意力,使贾母更加喜悦,何等的谈话技巧!
若说王夫人过敏,其实也不见得。宝玉的风闻并不好,金钏与宝玉的几句调笑,就可以传为*不遂,灯姑娘成日价听说宝玉是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见了面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王夫人又是个极怕事的,邢夫人送来个绣春囊,就能把她急得气色全变,大难临头状,又哭又叹地拿着凤姐开刀,金钏这件事,只怕也是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终于变得激烈起来。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