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小河有没有冻上。我们走在田堤上,霜花和冰被踩得“吱吱”地响。
河水依然“哗哗”地流着,只有在一些河面较宽水流较缓的地方有一层很薄的冰。
天其实很冷,但上午就出了好大的太阳,霜和冰都渐渐地消失了踪影。
下午我们把椅子搬到石头上,坐在太阳底下聊天。
我看到兰香和凌云向我们家走来。兰香老远就在叫“梅子,梅子。”
梅子看到了他们也打着招呼。我们家的黄狗跑了出来,对兰香摇晃着尾巴,蹦跳着用嘴去舔兰香的手。
他们一坐下,兰香就对我说:“表哥,昨晚真对不起。”
我摇摇头,表示不计较那件事。兰香很快就和梦蝶熟悉了,她们三个女孩亲密地靠得近近的。
梅子告诉他们我昨晚喝醉了。
兰香这时说:“都怪我哥,带阿虎到我们家玩!”
梅子便说:“志新也是,和阿虎那种人也打得火热。”
然后梅子扭头看着我:“哥,你可不要跟阿虎混。昨晚你是不是和他在喝酒?”
我点点头,但梅子能明白吗?阿虎根本就不配与我对饮!
凌云对我说:“你昨晚一走,阿虎就吐了。满口胡言乱语,志新也烂醉如泥。”
我看到兰香这时脸有点红。梅子问:“兰香,阿虎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兰香脸更红了:“还不是以前偷偷地对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昨晚趁着酒劲他让我妈妈知道了。”
梅子连忙问:“那舅娘怎么说?”
兰香轻轻地哼了一下:“她还很高兴呢。”
梅子便看了看凌云:“阿虎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正想问时,梦蝶打消了我的话。
“梅子,你们一家人住个地方,平时很冷清,很少有人来玩吧?”
我看看梦蝶,她的眼睛有些躲闪:“我们这里可好玩了,队上的人都喜欢在这石头上来玩。尤其是夏天,好多人晚上的时候来这里乘凉。”
我于是告诉她,这石头叫“乌龟石”。听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只仙龟在这里产蛋,不想被一个什么东西撞见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块石头,再也离不开了。
这块石头盖在小河的上面,我们把它当着天然的桥。桥面椭圆形,很宽阔。
冬天河里没水,夏天涨水时水便从石下冲过。水是从山上冲下来的,然后流到外面田野较宽的小河里。
梦蝶睁大眼睛,充满好奇,充满怀疑。
梦蝶忽然说:“你怎么这么爱说些怪诞的事呀,现在什么年代了。谁还相信乌龟会变成石头?’”
凌云说:“你不相信?我们这还有更让你不能相信的事,我们这有个神秘的山洞叫‘妖孽洞’”
一说起“妖孽洞”,我就想起了我听爸爸给我讲过的,一个让我心酸而又愤恨的故事。
那时爸还很小,爷爷因是国民党的保长逃到重庆避难去了。奶奶生了很重的病还得去干活,最后累死在了地里。剩下爸爸和大爸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相依为命。
那是什么样的社会我不清楚,我也不敢相信。但爸说那确实是真的。
有一天他实在饿得发慌了,就和小桃红偷了地里的红苕吃。不想被村支书发现了。
爸爸被他抓住了,那时村支书在大人眼里都是个土皇帝,更何况在孩子眼里。爸吓得发抖。
小桃红却拼命地跑,村支书派人去追。小桃红没地方逃了呀,竟然钻进了“妖孽洞”。
没有人知道洞有多深,也从来没人进去过。那是个阴深恐怖的地方。
支书让人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说就不相信她不出来。
村支书那天竟然把猪粪涂在爸爸的嘴上,警告大家说,以后谁再敢偷东西比对他的惩罚还要严。
两三天之后,还是不见小桃红出来。大家都认为她钻到洞的深处找不到路出来,多半饿死在里面了。
但是没有人进去找她,也没人敢进去。她也没其他亲人呀,她的叔叔是个胆小自私的人。
就在大家都认为小桃红绝无生还的可能时,大概是第十天吧,她竟奇迹般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只是胆小如鼠,老远地避着人,见人就往洞里钻。而且更消瘦了,披头散发,喜怒无常。大家都说小桃红在洞里撞了邪,疯了。
她有时还出来偷些东西到洞里吃,更多的时间是在洞里呆着。
晚上,每当夜深人静时,人们便会听到她在山上树林中又哭又笑的声音。好凄惨好恐怖。
人们在白天路过那里都会毛骨竦然,就更不要说晚上了,没有人敢走那里!
半个月后吧,人们再也没听到过小桃红的哭笑声,也没再见到过小桃红。
从此“妖孽洞”更成了个恐怖的秘洞,更没有人敢去探知洞有多深。
梦蝶听了这个故事,没有怀疑的眼神,只是问:“那个支书是谁呢?真该千刀万剐!”
梅子说:“就是阿虎的爷爷。早遭报应一次醉酒掉下山崖死了!”
“哦,这就是你叫子潇哥不要和阿虎在一起的原因吧?”
“不仅如此。”我说:“阿虎的爸爸也不是好人呀,可恨也做了支书。这几年好多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作威作福。记得我小的时候,因为梅子是超生的,他还带了好大一群搞计划生育的人,卖了我家的粮,牵了我家的猪,连门板都给扛走了呢!”
“真是可恶,”梦蝶说:“兰香,你叫你哥不要和阿虎在一起了吧,他是子潇哥家的仇人。”
“我有什么办法,他不听我的。再说我妈妈和阿虎家关系有点好。”
“还是不说这些伤心的事吧。”梅子说。
梦蝶特别兴奋起来:“子潇哥,咱们去探探那个洞,你们敢吗?”
我望望凌云,他浓眉下那双大眼睛闪着英气。我觉得有我和他在一起,没什么可怕的。
我和凌云都说,现在我们还怕什么。
三个女孩也不示弱。
于是我们决定去探“妖孽洞”。但是我们不能让爸妈知道,怕他们担心。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和凌云一人带了一把电瓶灯。为了以防里面有蛇或其它什么;我们还带了木棍和刀子。
走了一段崎岖的山路;我们到了树林覆盖的半山腰。在一处树木特别密积的地方;一段高高的悬崖下面;我们看到了洞口。
洞口容得下两三个人并排站着进去。外面部分还勉强看得见潮湿的洞壁和洞下面潮湿的沙地。越往里走越小,越黑,我心里有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起初是小到能容两个人并排着进去,后来只能容一个人站着走了。我们打开灯,我看到是一个狭长的岩缝,不知道里面有多深。
我走最前面,凌云走最后,三个女孩在中间,一个跟着一个紧贴着小心地前进。
我感到梦蝶在攥着我的衣角,生怕和我落下距离。
忽然我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具白森森的尸骨。我感到我的头在冒汗。
这是一个小孩的尸骨,我敢肯定就是那个惨死的小桃红。
尸骨背朝上,头朝外,卧倒在地,双脚似乎有奔跑的意思。莫非是她看到里面有什么特别恐怖的东西?是只猛兽还是个厉鬼?如此黑的洞里,她是不是看到了一双幽灵般闪烁的眼睛?然后她拼命地逃,那不知是什么的索命鬼就拼命地追,最后她倒下了。她于是被吃得就剩下骨头,还是腐烂得剩下骨头?
我用灯光射着她,我脑里闪过了这么多奇怪可怕的东西。我敢肯定后面的人也看见了。梦蝶不再是攥着我的衣角,而是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一看,梅子在梦蝶后面,脸上有些紧张的样子,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灯光直射的尸骨。兰香似乎有些不敢看,要不是洞内太狭窄不方便,她肯定要钻进凌云的怀里。
我给自己鼓了鼓勇气,我轻轻地迈过尸骨,继续前进。走了不远,我就看到了特别亮的东西,特别显眼。啊,我没猜错,我看到了小桃红看到过的两只透亮的眼睛!两只眼睛在远处狠狠地瞪着我。
我真的想拔腿就跑,可是梦蝶已紧紧地贴着我,我根本就转不动身子!
这一刻,我知道我不能乱了阵脚,我必须得冷静地面对。一不小心我就会影响到身后的人,因为这不像那具尸骨在脚下,他们也能看到,这是在正前方,或许只我一个看到了。
我感到我这时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我的举首投足或是轻轻地“哼”一声,那怪物就会扑过来,我们五个的后果就不敢想像了。我似乎成了一个独挡一面的英雄,站在恶魔的最前面。
在这里我停了很久,没有人问我是为什么。他们肯定也感到了比刚才更可怖的异常,空气特别紧张!
我冷静地观察,我看到那东西并没什么反应。我自己安慰自己:别怕,那只是两个发光的夜明珠。其实我很清楚,那是个可怖的东西。也许它怕灯光暂时不敢行动,但是它在对我们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攻击我们,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的脚还是往前慢慢地挪动了,我感到身子两边不再那么狭窄。
我放心多了,我赶紧前进了几步,大家都进了来。这里显然宽了许多,即使那东西扑过来,我们也便于反抗。但到底有多宽,我没那心思去注意。我肯定此时,我们五双眼睛都聚集在那一双眼睛上。
我示意梦蝶松开那只紧握住我的手,我用那只手接过梅子递过的木棍。我们又呆了十多分钟,仍不见那怪物有什么反应。于是我让梅子和梦蝶照着灯,我和凌云握了木棍和刀子,小心地慢慢地靠了过去。
等到靠近了,我才看清楚。我们是虚惊了一场,而且是可笑的虚惊了一场!
原来那是两个极小的孔,只有一米就通到了外面。我们看到的两只眼睛,不过是两个射进阳光的小孔而已!
这时我们的心都放松了,我们开始说话,开始用灯看这到底有多大,还有多深。我们的声音在洞里悠悠地回荡。
我们很快就看清楚,这里不过是间普通的堂屋那么大。地面还是有些潮湿,岩壁相对要干燥一点,凹凸不平。有一处还有一很狭长的缝隙,也很深,通向高处。但再也容不下一个人,就是侧着身子也挤不进去了。
忽然我听到兰香“啊”了一声,我急忙赶过去。她和梦蝶都往我怀里钻,梅子这时把灯递给了我,凌云也从梦蝶手里拿过灯来。
在我们眼前是两具骷髅,一男一女,躺在地上。女的上半身躺在男的胸口上,一只手似乎在抚摸他的肩,男的右手搂着她的腰。在旁边是一把匕首。我还在他们身后较平坦的岩壁上,看到两行用匕首刻出的字“天不老,情难绝”,“来生定做比翼鸟”。笔迹不一样,敢情是两人一人刻了一行。
我于是想起了一个听来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村有一对同姓的青年男女恋上了。就是现在我们这里也很难接受,更不要说是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族长认为是很丢祖宗面子的事,大家都认为这两个人是妖孽
他们被捆绑在祠堂里,用家法折磨。但他们却始终不认错,事实上就是他们认错也得不到宽恕。
大家一致认为应当把他们捆着沉河,可族长认为不能让他们死在一起。
这是他俩多么伤心的事呀,他们生不能在一起,难道死了也非得分开吗?
他们求族长,就把他们葬在一起吧。族长勃然大怒,难道你们死了也要丢祖宗的脸吗?
村里人把他们捆在祠堂里,第二天就要分别把他们处死。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苦命鸳鸯的父母悄悄设法在夜里把他们放了。
但是他们没能走出村庄就被发现了,大家都打着火把追赶他们。
他们无路可逃,他们发现了这个山洞,他们钻了进去。
他们再也没能出来。
从此这个洞就被称作“妖孽洞”。
梦蝶却伤心地说:“他们哪里是什么妖孽,他们是一对坚贞的恋人。只可恨他们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
兰香说:“他们被逼得走投无路,在这里殉情,好可怜。”
我说:“就像一句歌词唱的,我以前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说’,今天我才真的信了。”
梅子说:“那我们以后就叫它‘殉情洞’吧。”
我们一致认为梅子说得好。
于是我捡起两个远古恋人用过的匕首,在他们刻字的上面,认真地工整地刻上“殉情洞”三个大字。
我们又在旁边刻上自己的名字,并在后面加上“到此一游”几个字。
然后我们用刀子掘了一个坑,把两具骷髅按我们看到的姿势埋葬了。
我们说你们安息吧,你们永远拥抱在一起,再没人来打扰。
我们走时,最后看了几眼他们的栖身之处。
我感到梦蝶的眼睛不住地看我,心里悄然地有说不出的幸福。
我们穿过那长长的狭缝时,我们没了先前惧怕的感觉。梦蝶却似乎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
当我们再次经过小桃红的尸骨时,梦蝶说:“子潇哥,小桃红好可怜,她肯定又冻又饿,却偏偏以为那两个小孔是两只幽灵般的眼睛。她是被吓死的,她到死也没能走到洞外去,可是她又多么地想跑出去呀。”
我说:“那我们把她带出去吧。”
我们把小桃红的的尸骨,葬在山上一个能晒着阳光的地方。这里离“殉情洞”那么近,很少有人来,我们很满意,不会有人来打破她的宁静。
我们祝福她生生世世过好的人生。
我们宁愿相信人死后都可以转世投胎。
天已快黑,天边的彩霞也变得灰暗起来。凌云送兰香回家,我和梅子还有梦蝶到家时,天边已升起了半轮冷月。
爸妈忙着家务,梅子做晚饭。
我把电瓶偷偷地放回原处,然后我和梦蝶在“乌龟石”上聊天。
半轮月亮在田野里撒下青辉,我们可以看到远山黑黑的轮廓,近处的水田像巨大的镜子,明晃晃地发着冷光。
我们还是没有忘记白天的事情,忘不了“殉情洞”。
我问:“梦蝶,你今天在洞里怎么那么怕?”
“我哪里怕了呀?”
“那为什么你把我拉得那么紧?”
“我……我没有呀。”
“是吗?”
“懒得跟你说。我才不怕呢?”
我知道梦蝶多半和梅子一样,不肯承认自己的弱点。
“那你是很胆大了?”
“嗯,怎么了?”
“你敢听鬼故事吗?”
梦蝶笑了:“故事有什么不敢听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于是想起了一个很恐怖的故事,我是在城里听人讲的。我们这里肯定没有人听过。我相信一定能吓住梦蝶。尤其是在这样有着冷月的夜晚,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更何况还有在“殉情洞”的经历。
我于是用了很适当的声音讲了那个故事。
等我把故事讲完时,我不但没有吓着她的喜悦,看着她害怕的可怜的样子,反而觉得好不应该。我赶忙把她拥在怀里,拍拍她的肩说:“别怕,别怕,那只是个瞎编的故事。”
她在我怀里,紧紧地靠着我,我看到她流出了泪水。过了好久,她忽然抬头问我:“子潇哥,我明天回家了,你和梅子一起去我家玩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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