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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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卧像-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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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即将过去时,科罗韦纳告别了约瑟夫一巴拉街的画室。他把自己的一些物品存放到地下室,和帕森的东西摆在一起。
他来到了有船启航开往阿根廷的所有港口。他在勒阿弗尔。波尔多、马赛、汉堡、安特卫普的码头上闲荡。他对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轮船的启航和到达日期和时刻了如指掌。他乘坐火车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在漫长的数个月中,他的生活节奏取决于南大西洋公司的轮船时刻表。他跑遍了拐卖妇女为娼的所有码头。为此他消耗了最后一点还没有被战争全部烧尽的青春活力。他在寻找一个女人,他遇到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这样的女人,她们以比索来计算在人行道上消逝的岁月。
他装卸货物,当背部疼痛得扛不起箱子的时候,他就兜售画在红底色上的变色龙。人们像施舍一样买他的画。
不久他就认识了所有回到法国寻觅又一批商品的杈杆儿。他对这些虚伪的保护人谈不上什么爱憎,再说陪伴着他们的轻挑女人或者在战前曾引起他同情的女人也激不起他的任何感情。他并不对这个世界产生反感,与战争的劫掠相比,这个世界显得如此平静、无害,从某种程度上讲还未被污损。人们去前线送死;人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行道上拉客。前者,人们失去一切,甚至生命;后者,人们挣钱糊口。全副武装的元帅派他的手下人冲锋陷阵,当人们拒绝去送死时,就让他们面对行刑队,枪毙他们以示做戒。杈杆儿则把他手下的女人推到街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威力和非人道方面能赶上战场上的指挥官。对科罗韦纳来说,在可憎程度上,妓院和战场之间衡量不出什么差别。他已经在那儿失去了生命。如果说不是真正的生命,也是理想中的生命。他了解什么是人间地狱。在他看来,杈杆儿的绶带和所有帝国元帅的绶带是一路货色。
十一个小时紧紧贴着他。
科罗韦纳的朋友已经死了,即使再想去杀他也不可能了。
他在被送上船的女孩中寻找玛列娃,他从她们眼神中察看到期望、被制服的反抗以及逆来顺受各种感情的流露。他沿着码头跟随着她们,有时甚至赶到她们的前面。他从黑色长大衣里掏出一个本和一支铅笔,倚靠着一个浮码头,等待某种灵感出现。
他为每张脸起名字。杈杆儿费利克斯穿着浅色西服,戴着精心系结的领带,一个年轻姑娘或是裁缝艺徒或是制女帽女工,她殷勤而关怀备至地对待这个比所有其他人都好的圣诞老人,因为他送给她们帽子和丝袜,这些东西只是为了将来能有所收益,是一次为赢利而投资的最初本钱。
他想象着马列娃,当听到费利克斯说他已经结婚,也许和其他人一样眼泪汪汪。
他也想象着正在招待客人的加莱亚。她是忠实的鸨母,也是费利克斯的妻子,但只是为了生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关,她扮演着来自潘帕草原的远房亲戚,来寻找法国年轻姑娘。姑娘们飘泊到此,对什么都能将就,眼泪枯竭了。在阿根廷,生活美好,甚至还能给家里寄钱。最后,就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列夫向人提问题打听情况,他弄清了想要知道的东西;在妓女活动于其中的人行道这个世界,走到这里来的人从来都不匿名。
费利克斯手下有六个妓女,两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两个在北部,一个在马德普拉塔,一个在图库曼。她们不憎恨他,因为他心肠软,而且有道德:一九一二年,他抛下了加莱亚、生意和阿根廷,到巴黎成为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和玛列娃一起离开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他把她从巴勒莫的豪华街区劫持出来。她没有再回到那儿。
如果科罗韦纳确信她还在那儿,他会作为偷渡者上船。但是在各个港口、码头、桥梁、卸货场度过了两三百天以后,他对阿根廷的妓女生活不再有什么不清楚的了。玛列娃不在那儿,或者她在那儿,换了另一个姓名。
究竟什么姓名呢?
甚至连她的身份都不确定。列夫在找玛列娃。但是加莱亚向他保证在〃熊皮〃
拍卖行陪着费利克斯的女人不叫这个名字。她叫夏娃,不叫玛列娃。
他没有找到她的任何可能。他将永远不再会画画。
一天早上,他停住了寻找的脚步,面对大海躺在一堆缆绳上。他裹着从国内带来的黑色大衣,凝视着迎面而来的海洋。不一会儿,海洋和天空连成了一片,变成一块裹尸布。他希望像纪尧姆一样:不可抗拒地匆匆而去。他心想本来他能够使这件事来得更加迅速,但是他的所有感官都不允许他这样做。一旦想到暴力对形象的破坏,他的身体便断然予以抵制。这是战争造成的。他无法设想自己的形象以任何一种方式被毁坏,无论是发青的脸,打穿的太阳穴,还是肿胀的肚子。不能想象鲜血流淌,也不能想象肢体分解。要像沉睡一样,他将看着它缓缓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他渴望把克洛埃紧紧地搂在怀里,闭上眼睛,低声重复着一个三个音节的名字,就这样在寂静中、在和平环境中度过十一个小时。
但这是天空,稍远处是海洋。一片预示死亡的灰色,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如果他画这样一幅油画,冬天在一个港口,一位生命即将结束的艺术家躺在那儿,他将会选择这样一个背景。这将是一幅具有湿润而浓厚色彩、光线昏暗的水彩画,像一幅蒂尔内的作品。
列夫还记得,当他的父亲捅破他祖国少女的肖像画并扔出窗外的时候,几乎正是黑夜,他到外面去寻找,当时他心里明白,这个人将是永远想要摧毁他的艺术的人,世界上一切庸俗的理性、一个家庭或者人们的狭隘心胸要想损坏艺术是永远没有效用的,艺术是一种说话方式,是一种表达方式。他现在不再有说话能力和表达能力了。战争成功地做到了他的父亲失败的事。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无法形容的、膨胀的沉重负荷,虽深深埋藏却从四处漫溢,他没有能力把它从自身中排除出去,这个负荷占据了所有地方,侵袭他的神经、血液和细胞,最终使他窒息,因为负荷是如此沉重,以至不可承受。
列夫知道如果有可能,他会完成什么样的作品。他毫不怀疑这个作品将出自于内心。这是一幅裸体画,一幅裸体卧像。
当深灰色的画面逐渐转成黑色的时候,他感到了饥饿和寒冷,他没有动一下。
他听到波涛涌动的声音。这使他回忆起他儿童时代的海洋黑海的叹息。
他闭上眼睛,看见了阿波利奈尔的眼睛。当色彩重新变得明亮的时候,他和纪尧姆待在一起。他的脸是湿源源的。雪花慢慢地落到地上。他将要被埋葬,如同在马恩的田野里被掀翻过来的土地掩埋一样。但这次将是另一回事,没有什么炮弹和榴霰弹会击中他,当然他也没有必要钻到地里,脸朝泥土趴着,以免看见被撕裂的身体。这只是在和平年代里的死亡,柔软的雪花覆盖在上面。
根据他后来知道的情况进行推算,从他开始垂死前的幻觉到恢复知觉的时刻,他躺在缆绳这堆安乐窝中有一天一夜加上第二天的半天时间。他一下子搞不清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但他并没有把不久前医院的病床同那天下午柔软的床相混同,因为两者无可比拟。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全部是木结构,从窗帘到两个椅子的坐垫、床单、被子、窗户下的小桌子、粉刷的天花板全都是玫瑰色。屋里充满了甘草和果仁糖的味道。海洋似乎在右边,左边是一堵岩石墙。
列夫赤裸着身体裹在被单里。他站起来。燃烧着的火炉使房间里洋溢着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他把一块浴巾围在身上,打开了门。他立即感到寒气逼人,但还是站在门槛上。这是一间建造在海滩上的小棚屋。在肮脏而白蒙蒙的雾气中看得见不远处有同样类型的其他建筑。港口的轮廓显现在海平线上。一条看不见的轮船的汽笛声划破了宁静。海滩上没有什么动静。
列夫又关上了门。一阵咳嗽使他全身蜷曲,弯到地面。他坐到一个椅子上,这才喘过气来。他突然感到心慌,倒在地下,浑身发烫。他不愿意回到床上,以免处在一种他认为难以容忍的依赖状态。
他四处观看寻找自己的衣服,但没有找到。高烧向他袭来,他僵硬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
当她在下午较晚的时候回来时,发现他裹着浴巾,一只胳臂弯曲着放在桌子上,脸埋在肘弯里,陷入了半昏迷的朦胧状态。
第三天他从昏迷中苏醒。她没有向他提任何问题。他也同样保持沉默。她没有问他怎么会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躺在湿透的缆绳上。他也不向她打听第一眼见到就发现的问题:她身体左侧齐肩开始没有胳臂,后来,当她俯下身体抚摸他发烫的前额时,他才注意到她的音容笑貌和热情举止。他们互相丝毫没有吐露自己的历史。穆娜没有谈,住在沙滩其他小棚屋的她的三个女友也没有谈。列夫和穆娜为双方都有伤残而感到惊叹不已,这首先就把他们俩连结在了一起。他们既在社会之外,又在社会之内,没有能力处于任何一个圈子内,但却待在边缘,无论如何也不愿走到中心去。
穆娜从她的小棚屋搬到其他人的小棚屋去了,在列夫恢复体力期间,她把她的房子让给他住。之所以住在她那儿,那是因为她们从海滩背他回来时最先到达的便是她的屋子,列夫很重,自然就把他放在那儿了。然而她们把他看作是所有人的朋友。穆娜和她的三位女友作出的牺牲是相等的:她们改变了各自的作息时刻和习惯,为了能够在少一个床的情况下仍能继续工作。她们亲切而愉快地轮流来到病床边照顾他。他随她们摆布。既然他对自己毫不在乎,他也就无所谓别人把他带往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年轻姑娘们属于费利克斯所处的世界,属于玛列娃的世界。列夫明白他将无法躲避这个世界。如果说他在大雪天气面对大海倒下了,那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还在继续召唤他,否则也许还不至于选择这条路:他好像是被某股气流吸出的一粒灰尘。他前面的所有道路都被堵住了,甚至想同纪尧姆待在一起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她们照顾他,供养他,直到一九二0 年一月的一天,克洛埃的一封信通过偶然的途径寄到他那里。她信中说,她往欧洲的所有港口都发了相同内容的信。他必须回巴黎,因为德多病了,病得很重。
科罗韦纳对他的朋友们说他要走了。她们问他去哪儿,他回答:〃巴黎。〃她们不了解巴黎,但梦想去那儿。他就把她们带走了。
一月二十二日,他在北站下火车。十五年前,从俄罗斯来的时候他就是到的这个车站。在圣玛丽一奥米纳战役后,从前线回来时还是到的这个车站。这回是第三次来到这里。
他立即向蒙帕尔纳斯方向走去。城市的变化与他的变化截然相反。它恢复了气色,而他则失去了。在下雪天,它显得清澈、明亮和宁静。战争时期,巴黎人的生活在排队等候、宵禁和惶恐不安中艰难度过,现在尽管天气寒冷,路人的神色却不再像当时那样冷漠和愁眉不展了。人们听见各种喇叭声、儿童的笑声,也有欢呼声。科罗韦纳发现了四年中缺少的东西:声音,即日常生活中生气勃勃的喧闹。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从瓦万街的栅栏门走出来,通过德尚圣母街,走上拉格朗德一肖米埃街。他看到远处苏蒂纳的身影正消失在一幢楼的门廊里。
他跟着走进去。
他爬上楼梯一直走到莫迪格利亚尼住所的楼层。门是开着的。萨尔蒙和其他几个人正在窗户边轻声说话。当他进去时,谈话就停止了。他稍微点了点头向众人打了招呼,在离床几步的地方站住脚。让娜·埃比泰尔纳坐在床上,两条腿悬在床边。一个男人正弯腰面向床上躺着的人。科罗韦纳听到一声沙哑而令人心碎的咳嗽。
他向前迈了一步。基斯林离开那一堆人,向列夫这边走来。由于惊恐,他的额头上添了一道纵向的皱纹。
〃你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了……你应该来看德多。〃
科罗韦纳不能动弹。他不看基斯林,也不看其他人,只看着那个床,脸色苍白、神情呆板的〃椰子〃俯身对着不幸的人,倾听医生的诊断。
〃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人抱在一起。〃基斯林低声说。〃她蜷卧着贴在他身上,为的是给他一点热气。莫迪当时失去了知觉。〃
一些罐头盒散乱地放在画室的地上。火炉点燃着,烧得很旺。科罗韦纳不认识的一个女人在往戈丹式铸铁取暖炉里添加煤球。然而屋子是冰冷的:热气还没有传到墙上。
医生回过头来。
〃应该把他送到慈善医院去。马上送。〃
画室里一阵骚动。列夫走近床边。德多闭着眼睛。他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他喃喃自语,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杂着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他抽搐着紧紧握住〃椰子〃放在他手里的手。缓慢而不规律的呼吸突然因为一阵咳嗽而中断,咳得脸变了形,双颊、嘴巴和眼睛全鼓了起来。
这阵暗哑而撕心裂肺的咳嗽把列夫吓跑了。他奔跑着下了楼,迎面遇见正上楼的马克斯·雅各布,但没有与他说话。诗人回过头来看他。科罗韦纳冲下台阶,飞快地走在覆盖着积雪的人行道上,躲到卢森堡公园里,僵直地坐在冻了冰的水池前。他凝视着冻得像一个粗大石笋的喷泉,在他看来如同一个脑袋,一个女雕塑头像,如同莫迪格利亚尼在法尔吉埃公寓城的院子里雕刻的塑像。我亲爱的意大利!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几个形象出现在列夫面前,但立即又被其他形象驱赶走:第一次见面时的德多,他们一起推着小车;后来的德多,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王子那样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作画;在街上把一百个苏送给一个流浪汉的德多;一九一五年的一天,为庆祝意大利参战,战场上全线鸣放礼炮的情景……一幕幕景象历历在目,好像在朝列夫微笑。他感到双颊上有一股暖流,热乎乎地轻轻拂面而过,但马上又冻裂了。这是眼泪。自从列夫离开祖国就忘记了泪水咸津津的味道。
当周围的雪花渐渐堆积得越来越厚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在雪地里使劲地踢雪下面的树根,这是对恐怖的大自然和不幸的命运的抗击。在他看来,德多紧跟阿波利奈尔之后得病是很正常的。难以忍受的命运使列夫心力交瘁,但愿他自己也带着渐渐耗尽的精力被淘汰。他该懂得,战争不仅发生在前线,它无所不在。
他发誓,如果莫迪格利亚尼死了,他将任凭最猛烈的风暴把他带走,不管受到多么卑劣的冲击,他将不作任何抵抗。他将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
他朝塞纳河方向走去,来到雅各布街的慈善医院。德多已处于弥留之际。他呼唤着几个月前出生的女儿和让娜还怀在身上的另一个孩子。他寻找他的朋友们,他们在那儿陪伴着他。他希望在亲人的目光下离开人世,他们正疲惫不堪、默默无言地围在他身旁,没有能力救援他或帮助愁眉不展的〃椰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列夫,他也没有注意到别人。所有人都好像是一只捏紧的手,力图在手心里留住一股气、一把沙、一丝希望,但愿莫迪还会留在他们中间,因为并不是结核性脑膜炎的所有病例都必然会致死。
捏紧的手永远松开了,那是一月二十四日二十点五十分。让娜不在那儿。列夫一直把他的意大利朋友送到太平间。他看着基斯林揭起莫迪格利亚尼的遗容面模,没有上前帮忙。第二天,他待在屋子的一角,那间屋全部用白颜色装饰。人们送来了鲜花和花圈,拉吕什公寓和法尔吉埃公寓城的画家们,多姆咖啡厅和罗通德咖啡馆的朋友们都来到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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