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四票对三票,蓝月的命运就此底定。
折腾下来,唯一留下没有搬走的,只剩墙壁上那具已经不会响的自鸣钟。
「纪念品。」他说。「提醒我们时间的流逝。」
酒馆装修这段期间,大伙儿没事做,有时会到酒馆看看装潢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但几乎有一个半月没能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酒馆里小聚。
习惯一旦被迫改变,浑身上下便都觉得不对劲。
起码我是这样。
我是蛾,酒馆是光,我有趋光性。
当我发现我在酒馆里只会碍手碍脚时,穆特兰亲自将我「请」了出去。
「你没其它事可以做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却正好击中我胸坎。「说不定,我正好没有呢……」这两年来,我竟然除了酒馆和医院以外,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别的事做。
穆特兰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地看着我。「去逛街,去给自己买点东西,去看场电影,或是去看看展览,做什么都好,就当作是打发时间。」
我一迳儿摇头。
逛街?不,没啥好买的,我又不缺什么。
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去看,看什么好呢?太悲伤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没兴趣看,那还剩下什么?
看展览?画展、古物展、科学展还是家具展?事先没任何概念又要怎么订出计划?
打发时间?曾几何时时间对我来说竟也多余到需要被打发了?过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时间吗?
「苏西?」穆特兰还托着我的手臂。
回过神,我轻轻挪开手,改环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电影,也去参观展览……」至于是什么展览?管它。
我扭头便走。他追了上来,我继续前进,他一个箭步超越我,挡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头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当下是一种无所顿逃的感觉。
迟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脸,粗糙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剠痛感。「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我惊喘一声,胆战心惊的发现,如果我还有一些伤心,也已经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为了无法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而深深伤心。
而不能承认,是因为爱。
我颤抖地伸出乎,碰触他。「穆特兰,我想画你。」
***
我翻找出尘封许久的画笔。颜料因为放置太久,都已经干涸。我花了一个下午到过去常去的美术用品社买了一整组颜料。
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
一开始,因为双手已经太久没碰过画笔,笔感很不顺畅。
我一涂再涂,一改再改,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出我记忆里那张不曾磨灭的睑孔。专注的程度已经超越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朵夏担心我不吃饭又不肯开门的时候,我却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在找寻救赎。
我必须把体内那股几欲要摧毁我的力量转栘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画画。
我不知道我画了多久,画了几天后,穆特兰来敲我的门。「苏西,开门。」
朵夏跟着叫喊:「开门了,苏西,你两天没吃饭了,会饿死的。」
原来我已经画了两天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啊。决定不理会门外的动静。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画画的单纯喜悦和纯粹的痛苦中。
如果这个世上有什么力量可以同时摧毁我又使我获得力量,那么就是画了。
我想起很多看过我画的人批评我的画缺乏技巧,现在我懂为什么了。
因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画。我是用我的灵魂在感受画。
当一个画画的人舍弃被冠以专有名词的技巧时,就等于放弃了让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灵魂绘出来的画,必须以同等的灵魂去感受才能获得共鸣。
而我只能画我单薄的灵魂所愿意、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多么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远不够,不够勾上一幅好画的格局。
习画逾十年,怎么我这么晚才明白呢?
「苏西,我们要撞门进去喽。」朵夏高声喊道。
我已经无法听见任何声音,所以当门被撞开时,我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专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这幅画完成。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得快一些,不能中断!如果停顿下来我就永远也画不完,就像两年前杰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样。
无法完成的画会抽干我的灵魂。
有了前车之鉴,这幅画不能这样。
「够了,停下来休息吧。」他来到我身后。
我摇头,固执地不肯停下来。
当朵夏试着抽走我手中的画笔时,我喊出声:「不要,让我继续画。」
「你会撑不住。」
「我撑得住。」然后我便拒绝再说话。很快地,我又把身边两个人的存在抛到脑后。
我进入那个无我无他的世界。在光影与明暗之间,找到祥和。
终于,我添上最后一笔。
「完成了。」我满足地搁下笔,同时转过头去。找到熟悉的那张脸。「我欠你的那幅书。」
他已经在凝视着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洒满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这是你,还是我?」
这是我心中的穆特兰。
我合上酸涩的眼皮,整个人往后倒去。
「苏西!」朵夏惊喊。
「没关系,我接住她了,让她睡一会儿。」
我叹息一声,为曾经被抽干,如今又被寻回填满的灵魂无声地啜泣。
第10章
10 悲欣交集……
画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后,我整整昏睡两天。
又过了不久,酒馆装修好了,蓝月歇业后重新开张的第一晚,酒馆里涌进了大批散客,连平常久久才出现一次的面孔也在这一天出现。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蓝月酒馆不专属于我们这几个人,而是为需要它的人开放的。这城市,太寂寞,有这么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着杰克跟老客人闲聊,看着朵夏带着咪宝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一民与几名新面孔的女客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看着维和小季站在角落环视着新的酒馆,与我一样在找寻旧的记忆。
而唯一有关旧记忆的一切,就只剩下墙角落那特意留下来的自鸣钟和大门外的蓝色弦月。
重新装潢过的酒馆一改过去的摆设风格,吧台变成开放式的空间,小舞台设在中央,新添购的桌椅成辐射状散置在各处。
地板上仍铺着磨石,四周墙壁则装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术馆。
穆特兰把我的森林挂在墙上,每个人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画的周围则安置了好几个画框,里头仍然空无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墙壁上时,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一幅画是一个故事,我们的,写在这里。」
「那么其它的画框呢?」
「等你想画的时候,把它们挂在上面。」
我们没有再讨论我是不是能继续画的事。
但是我看着杰克,看着小季,看着瑟琳娜,看着伤心酒馆的客人,心里很明白我会再拿起画笔。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想说。
伤心的故事,开怀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来的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时候,台风带回了穆特兰。
三个月后,他再度悄然离开。
我想这辈子,我与他之间,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够知道他是否已经将我忘记。
那将变成一个谜。
当很多年以后,新的客人无意中留意到墙上那幅画,问起那个故事,他不会得到答案。
***
尔后几年,穆特兰又回来过几次。
他不像候鸟般定期来访,我们猜测不到他的行踪。
他一次回来是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经从补校毕业,通过语言考试。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舍不得离开,决定放弃出国的机会。酒馆为了这件事喧腾许久,最后都结论是希望她去。
「去吧,」杰克说:「去待个几年,不喜欢再回来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小季耸耸肩。「异国的月亮哪有家乡圆,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对我来说根本也没有差别。」
但从她拼死命苦读英文的努力来看,我们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轻松。
她一直想到国外念建筑,否则也不会跟一大堆人争取留学的奖学金。
现在机会来敲门了,她却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体会她这种心情,换作是我,恐怕我也会犹豫。
我才不过在这里待了三年就已经舍不得离开,更何况是年资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一直到穆特兰回来后才解决。
那一晚他一脸风尘仆仆,一进酒馆就直接把小季带出去。两个小时后,当他和小季再出现时,小季已经点头答应出国。
「我出去看看,不喜欢就立刻回来。」她泪涟涟地说。「你们不可以忘记我。」
而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天晚上穆特兰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从小季确定要出国起,我就开始帮她画画。她不知道我在画她,直到她临出国前,我把完成的画带到酒馆。
这回我画了一幅货真价实的人物肖像。小季看着这幅画说:「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幽幽淡淡中透着坚毅。
后来这幅画就挂在那幅森林的右手边。成为蓝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画。
这回穆特兰没有待很久,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变,他便又再度离开,一样没有留下音讯。
春天的时候,小季走了。从此酒馆里少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每个老客人都不约而同地问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觉中,似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离别气氛在酝酿。
果然没多久,一天晚上,一对生面孔的老夫妇突兀地出现在酒馆。
向来爱玩爱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妇便僵直了身体。
那是一民的父母亲。
两老已经十分苍老,一民不肯和他们谈。情况僵持了好几个礼拜,终于一民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闷着脸与老夫妇在酒馆里大吵一架。
杰克当机立断地关上酒馆的门,暂时停止营业。
那一吵,把许多陈年辛酸都翻了出来。最后依然没有和解,老夫妇离开了,后来也没有再到酒馆来。
一民则失去笑容,我们于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爱的那个世界,在逆流里寻找到一条自己的路,承担责任。
就像小飞侠一样,即使是不愿长大的彼得潘,最后仍然得面对成长。
我们等着一民成长后再度回到这里来,而那之前得先熬过一段离别与守候。
那个时候我也会帮他画一张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穆特兰决定重新装修酒馆的用意。但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重修酒馆这件事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某种讯息。
是的,也许是因缘际会聚集在一起的我们,用各自带来的一段段伤心故事编织起蓝月酒馆这个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们依然有着无法抹灭的私人过往。
那些我们穷极一生,依然无法逃避的过去。
总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里。
而别离仅是开始。
我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着准备。
再接着穆特兰有整整一整年不见踪影,后来几次归来,都像是一场隔夜的梦。
与蓝色月亮结缘的第六个年头,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后一次回来,是两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杰克联络,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气探问他的消息。
杰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于,身上背着一大串遗产,可惜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
瑟琳娜没一点显老的迹象,倒是杰克脑后的头发少了一些,而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维手上那只劳力士是从哪弄来的。伤心酒馆里一直都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谜,有很多已经找不到答案。
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关于我自己的前尘往事。
只捕捉住某种令人心痛的时刻。
尤其当我在乐团的歌手幽幽唱起蓝调,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画中的雪色森林时。
通常这种时候,我会忘记过去,允许自己悄悄在心里思念填满我灵魂那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时间在我身上失去了意义。
***
今年第一场春雨后,燕子盘旋在城市天空,呢喃燕语飘荡在风中。
「从没看过这么多燕子。」每个发现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经雨洗涤后,空气难得的透出清新,前一年冬天落了满地树叶的行道树抽出了新绿,仿佛为这新的季节带来新的希望。
我的发几度剪短,又留长,又剪短。长长短短的发是时间自我身上走过的痕迹。
手中握着一束自花市带回来的玛格丽特,这几年来,仰望天空成为一个忧伤的习惯。
走进病房的时候,刚刚好遇见0013床张太太的女儿,我微微点头,互相打了个招呼。
来到病床前的小几打算把前几天带来的桔梗换掉。然而仔细一看,瓶里的花却不是我带来的那束桔梗,而是一小束还透着香气的丁香花。
这不是我放的。
值班护士经过的时候,我拦住她问:「先前有人来看过我先生吗?」
年轻护士茫然地看着我。「不太清楚,怎么了,有问题吗?」
杰生家人口单薄,这六年来除了一些大学时候的同学在听到杰生的消息后曾经来探望过杰生,大多时候病房里并没有时常出现访客。
会是什么人来探望杰生呢?
我看向那束丁香花,摇摇头道:「不,没什么。对不起,你忙自己的事吧。」
瓶里的丁香花才刚插不久,我把玛格丽特送给了隔壁房0010病床那位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的病人。
0010病床,则另有个很悲伤的故事。
***
这天我晚了一些时候到酒馆。
酒馆里少了小季,每个人平均的工作量都比以前增加了许多。
小季已经出国三年,刚开始时,我们经常收到她从美国寄回的航空信。渐渐地,信少了,音讯也少了。很怕再过一阵子,会完全失去联络。会吗?
平日这种时候,酒馆里客人还不多,所以当我走进酒馆里,看到几名生面孔的新客人时,不禁有些讶异,所以多瞧了一眼。
走到吧台后,杰克低声告诉我说:「小心点,这些人看起来怪怪的,恐怕会闹事。」
闹事?我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还没遇见过有酒客闹事的。
不由得再偷瞄一眼。
当晚我们就战战兢兢地留意这群新客人的举动。只见他们把酒一杯接着一杯喝。说话声有些大,但还不至于带来什么危险。
很快的,午夜了,酒馆最热闹的时候。到了凌晨两点时,客人一个个散去。
我心想:大概是没问题了,再一个小时营业时间就结束了,如果到现在都还没发生什么事,那么再一会儿应该也不至于出太大问题。
就在我松一口气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我只听见朵夏大喊道:「我们这里不准吸毒!」下一秒钟,朵夏被一名生面孔的酒客拉住,再接着维和一民就和这群醉得厉害又带了毒品的酒客打了起来。
掀桌的掀桌、开骂的开骂,客人躲的躲、叫的叫,杯杯瓶瓶四处飞舞,酒汁溅了一地。
「报警!」丢下这么一句话,杰克立时从吧台下捉起一根木棍,冲过去支援自己人。
局面立刻失控。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地说:「有人闹事斗殴,这里地址是……对、对,请快来协助。」
天啊,我紧张地捉着话筒,打电话到最近的警局说明状况。
一边说,一边看着混乱的现场,担心有人受伤。
报案后,我丢开电话,捉起一张椅子准备冲进战场。
脸颊重重挨了一记手肘,我被撞倒了。
数不清的脚踩来踩去,就在我以为我要被踩死时,一双手臂将我捞起来,「躲到旁边去。」接着轻轻一推,把我推出混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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