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听着他们如此一路对答下来,心里象有张弓在绞,且越绞越紧,待到魏少这句“然后呢?”,已绷至极至。
事实上,我猜魏少心里恐怕亦是如此。
或许他自己不觉得,虽然他并没有回过头来,但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的坐姿,随着丹的话,越来越挺直,肩膀越来越僵硬,蓄满了无形的气势,那是个随时准备承受、抵挡巨大冲击的预备姿势。
而这中间丹却始终低垂着双眼。
我找不到他那个伤痛的眼神最终落在何处。
我听到丹说的,他说得很清楚,就象前几句那样的清楚。
他说:“结果现在需要严格控制。”
听到这句后,魏少的肩膀定了定,然后慢慢的松开。
道格在丹说话时,一直就盯视着他,到这一刻,他原本焦虑又无法可想的眼神转为骤痛,原本就已落泪的他,突然怔怔地流泪不止。荣则从原本的无措,变成彻底地茫然,只有泰依然惊恐,甚至比先前丹没开口之前更惊恐。
然后,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僵凝中,魏夫人突然起身,离开座位,冲到泰的身边,一把将他按在自己怀里,用力来回搓揉着他的面孔、颈项、肩膀和他紧握成拳的双手。
至此,我才注意到,他的手已经变成灰紫色。
事后,我倒过来想一想,这中间那片静默应该不会超过十多秒。否则,以泰那种紧张或着说是惊恐之下的屏息程度,再多几秒,怕他真会坐着厥过去。
魏夫人当时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搓揉安抚着,脸上是种只有母亲在同样的状况下才会有的真正恼怒,她转头沉声叫魏少,刚说了个“你”字,不知怎么表情一恸,喉咙就哑了下来,但随后她还是把原本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她生气地告诉魏少,“东平,你吓坏弟弟们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让当时的丹再也无法留在那里。
下一秒钟,他猛的站起,直接就从餐厅敞开的窗户跳了出去,跑得不见人影。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跟着追出去。
他跑得很快,几乎可说是狂奔。
我追着他,可又不敢呼喊。
虽说是在庄园里,他也不是在往大门那边跑,可有那么几分钟,我真很担心他这样乱跑会出什么问题。待稍后发现,他三两下便跑到魏家的自用私人车库,并远远地看钻进一辆保养中,连轮胎都拆掉,尚没装上的房车,这才定了定神。
我不敢靠近他。
跑到车库后,也只是沉默地倚在车库门边。
在这个角度,我可以看到他象一只小动物那样蜷趴在车后座上,那里不知是谁搁着条毛毯,他就钻在那条毯子之下,剧烈震颤着,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他那个样子比较客观贴切——是“好象赤条条的,被扔在了雪峰之巅般的浑身发冷”,还是“受够了惊吓的重伤小兽”,我只知道,当时我唯一想得到的是周蕙——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能安慰他,那应该就只有她了。
我一直待在那里。
足足过了快一个钟头,那团毯子才渐渐平息下来,不再颤抖。
再隔了一会,远远地,我看到魏少自己转着轮椅,一个人慢慢过来。他到我跟前后,并没再进去,只是与我一样,在这样的角度隔开一点距离,静静凝视那团毯子。
良久,他用只有我才听得到的音量讲道:“我真不该逼他。他们都答应了之之不说的。”
我不知道他对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酸楚起来——他是否知道一切并不止于此?他是否知道他不仅逼丹打破自己对他人的承诺,还逼着从来不对他说慌的他对他说了假话?
我突然明白当丹说出一切后,道格流泪,荣茫然和泰越发惊恐的真正原因——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刻,如果这一刻这一天是每个知情者的关头,那么到那一天那一刻将变成丹一个人来面对所有。
魏东平将要直接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之韫的死亡,还将有丹对他的欺瞒,尤其是对如此致命的大事的欺瞒;丹要面对的除了自己对魏东平欺瞒说谎和后者必将因他而面临双倍沉重打击的负疚——这些,都不是他们各自能够承受面对的。
第十九章
我的一生中,有过很多个重要的日子,有些充满喜悦,有些则十分难捱。该年的十一月十八日,在我的记忆中,无疑就属于这种难捱的日子。对纽约圣…菲达庄园是这样,对纽约当时的黑白两道益亦是如此。
就在这一天,自丹被禁足以来,台面下,黑白两道首次有了统一的声音——他们声称:“此次圣…拉琪尔斯被禁足事件,是圣…菲达庄园魏氏在黑白两道同时获得特殊地位后的七十多年来,首次在动荡的局势需要它的时刻冷漠以对,同时不对任何一方作出回应。”
非台面消息流通领域里还传出这样的大胆推论——所有迹象表明,纽约的少年霸主似乎真打算干脆就此放弃自己的领地。
甚至已经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无论纽约是否真的需要魏氏,一旦魏氏真弃纽约于不顾,纽约会怎样?或着再具体一些,纽约乃至有魏氏影响力的东部……甚至美国黑白两道会怎样?
换了是从前……甚至就是24小时之前,即使谈不上津津乐道,我也会饶有兴趣的跟儒纳来好好“推敲”一下目前这个有趣的局势,但现在,或者是这天圣…菲达庄园早餐时分发生的一切太过刺激我的神经,我忽然失去了从前那股类似“以匡扶天下正义、安全为已任”的天真和热情——一颗心突然就这样冷漠尖刻起来。
魏氏当真弃纽约不顾又怎样?
就算当年是曾有人私下说过——“纽约是魏家的天下”,那毕竟也只是一些爱惹是生非的闲汉灌饱了黄汤信口雌黄。
这样的说法有什么根据呢?
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问他,他都会告诉你——纽约市政府挂的是美国国旗国徽,而非圣…菲达庄园的魏氏纹章。
既然魏氏从来就不曾拥有过纽约,如今又何来“放弃”之说。
更何况谁都知道,纽约黑道中坚力量肯定不会真喜欢自己头上压这么一位半官方的教导主任,而官方更不会喜欢这个太有个性,动不动就要跟自己谈斤论两扳几下手腕,不算内应的内应。自魏氏在他们双方都取得特别地位后,他们恐怕无时不暗中想着如何彻底拔掉这根硬插在自己屁股上的芒刺,希望圣…菲达的传人可以在地球上彻底消失。
现在上帝满足他们的愿望——魏家真缩起来准备做普通市民了,他们却忽然跑来异口同声地声讨“前者怎能放弃纽约”,你看看,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叫人啼笑皆非的事么?难道此刻,他们预备沮丧地拍一拍脑门,服软地承认——纽约地头上还真少不了这号夹在黑白两道之间,上下迎奉左右逢源的人物?
简直笑大我的嘴!
这世界谁少了谁不行?!
少来甜言蜜语哀告奔走那一套,以现在这样的世道,那种虚情假意的伎俩早已过时。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屁股上有刺时,凭谁都别想坐得舒服平稳,非除之后快不可。
混乱过后,新的平衡自会出现。
纽约现在的关键问题只在于这个最后的平衡,由谁来主导达成——是创下半月不到,全美平均每日百多人因为格杀令导致的暴力火并而死于非命的记录的克莱缔家族?还是那些原本计划按官方意图彻底清洗重组纽约黑道的FBI?
任何一方都有属于自己的野心,可光明与黑暗,谁又能真正吞噬谁?“是”与“非”或“善”与“恶”,永远都存在。不满意么?行,向耶和华投诉吧!谁让他当初让这对宝货上了挪亚方舟!
立场永远都在,舞台永远都有,它们亘古不变。只有其上呼风唤雨表演旋舞的人不是一尘不变的——这肯定不是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它不会比一道高中数学题更难明白,偏偏每个人都看不懂。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站在那里,屹立不倒——别人倒了最好,自己却万万变成倒下来的那一个——都想保持自己的辉煌……都不想退出世界瞩目的中心,归于尘埃……又都不能彻底地压倒对方……都要想从混乱和动荡中稳定下来重振旗鼓……他们谁都没错,但……说到底,这跟魏氏有什么关系?
站在魏东平的立场,他当然无须理会官方是否能尽快顺利终结这一波震动四野的暴力事件。
身为纳税人,他家奉公守法,安分经营自己的家族事业,就算当真生意失败,那也只需考虑如何跟法院要求破产保护或东山再起的问题,跟纽约州警察总局局长是否要换人或联邦调查局局长可会吃排头无法连任,半点关系都没。
至于黑道上的纷争杀戮,只要那些人不是他或他的兄弟所杀,死的人也不是至爱的家人朋友,就算死人从曼哈顿排到长岛又怎样?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兄弟离开安全干净的家,到外头的腥风血雨里去冲锋陷阵,结下的仇怨,让黑道有机会对他们纠缠不休,让官方以此借口把柄要挟他们为自己的利益一再冒险。
他完全可以和他的兄弟环起手,悠哉地靠着窗口,看看风景,顺便欣赏一下这幕活剧,到精彩处,若不嫌麻烦,就鼓一下掌,喝声彩。如果没兴趣,也可以拉上窗帘,带上耳塞眼罩,抖开棉被钻进去,闷头睡一觉。最多记得替弟弟们拉一拉被子塞一塞被角,免得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传进来,搅得他们睡不安稳。
“可是,不要忘记这个事实。”儒纳提醒我:“平均每天把百多人死于非命。其中真正涉入绑架一案根本没多少人,80%以上只不过是无辜帮众而已。”
是的,儒纳。
七日起,因为禁足令的缘故,我变得很忙,一直没能再去看他,只与他打过几个电话,十八日那天,或者是庄园里的气氛实在令人窒息,我刻意撇开工作,跑去探望就快出院的他,借此转换心情。哪知,见面后的话题还是魏氏魏氏魏氏。
他跟我说:“如今这个样子,各路人马明摆着刚好就该死凑巧地卡在这个关口上,全都倒霉地捱不过这场混乱。他们都需要魏氏,需要这个第三方力量介入以维系平衡。然而后者却让他们以为自己就要被报复性地放弃。”
为什么不可以?
就象魏家大少飞甩纽约联邦调查局副局长电话时说的——抓贼是他们和警察的事,普通市民只要别没事乱跑忙上添乱,已是维护正义的表现,尽到市民义务,凭什么他们一句“需要”,他们魏氏太子党就得随传随到?
我的不以为然显然令儒纳不能理解。
“人死灯灭,”他跟我摊开讲:“是这个黑白两道先把他魏东平抛一边的,真正始终把他放于最重要位置的只有他的兄弟、兄家、女人和朋友。如今他死里逃生,头一件事先要顾着这些真心爱他、即使他已经“死了”,都肯为他不惜付出自己一切的人,除了他们,旁人的确没有立场权力来指责他的见死不救?魏家对此肯定无须有任何道义上的责任,可是想想看,这样沉默的结果——就算是百多只小猫小狗都足以遭到动物保护协会的讨伐,何况那不是猫猫狗狗,那是百多条人命!”
他说:“别人想阻止而无可奈何,他有能力,却不加阻止。他们既然一早争取到了这个第三方地位,再多不满总也不能就这样两手搁起!”
我知道,他跟我一样。
我们都无法坐视无辜的生命因为黑道上那种莫名其妙本就违反法律人道的条规而被牺牲。他在乎的并非黑白两道的此消彼长。
换了从前,以爷爷对我的身传言教,我的想法肯定比他有过之而不及,可现在……我只想对他吼一句——他们自顾不暇,哪有这份闲情来管这些为一己私利拼命穷折腾的家伙。
我跟儒纳说:“魏氏争取到这个第三方仲裁的地位至少也有七十多年,历经三代以上。就外界而言,他们游走黑白之间,长袖擅舞,得意无限,但身为警务公职人员应该能够想象他们由此而付出的代价。他们不是没有为这个地方付出过鲜血和热情,且已坚持超过半个世纪。我觉得如果他们觉得疲惫,想借魏东平淡出焦点多年的时情,就此急流勇退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们并没与任何一方签署过卖身一万年的契约。”
儒纳完全没想到我会跟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下子呆住,只会傻瞪着我,半晌都反应不过来,最后迸出一句大叫:“陈,你怎么了?”他大惊之余甚至伸手来探我额头,“发生什么事?”他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天空色的眼睛里全是慌张。
我失笑。
他以为我生了什么急病,脑袋短路,才会有此一说,其实我只是受了一点刺激,情绪低落而已。
非常难得,我与儒纳竟然不欢而散。
我们居然也会有这种“说不拢”的时候。
真的,这是第一次。
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生气的。
不是气我的反常,而是气我的态度。
儒纳有着他的职业敏感,他知道我近年的状况,发现我情绪有变,便问过我“是否圣…菲达内出了什么事?”,而我只是简单的否认。
我很清楚,他气的是这个,就象当他被法赫追缉,却没向我求助,令我记恨一样。
但我不愿向他宣泄自己情绪的原因,并非他当年坚持的那个。
叫我怎么说呢?
我能把今早发生的一切与他讲?
我能将这些天来发生的告诉他?
我能告诉他自己这样的冷淡反常,固然是因为受到庄园内部氛围的影响,另一部分还是因为我很清楚魏东平封上圣…菲达的沟通门路,其用意或许很多,但绝对不包括“放弃纽约”?
终于有点明白了哑巴吃黄连的苦处。
最可笑的是,我即非口不能言,亦非那个真正被迫嚼下黄连的哑巴。
吃了黄连的那个哑巴遭此苦楚,几天来一直温吞的热度突然飚了上去,直烧到华氏106度,搞得圣…菲达庄园人仰马翻。
因心脏病突发,需在国立医学院研究中心观察48小时的之韫一得知十八日“早餐事件”后,当即决定出院。
这个消息直惊吓到每一个人。
苏雪当时就面孔发青地骂她“在开什么玩笑?”。
她讲:“你现在都还只能坐卧,就算有医生真敢放人,你预备怎么出院?找个担架抬你回去么?”
叶达更是一只手指戳上了他这“小妹”脑门。
“东平自己还没好周全,丹现在又烧到40度,你刚捱过一劫,人都没真正透回气来,还回去凑一脚。你想他顾得过来?”
之韫的想法是,“我回去就是不想他两头着急。索性当着他面将养,他也不用一头忧心丹,一头嘀咕我是怎么回事。反正为了他复腱诊疗,庄园早弄得跟诊所没两样,最多再添套紧急手术台,至不济,还有宋博士等专业医护人士的随时看护着。”
“放心吧!”她讲:“除死无大碍。”依然是那副胡搅蛮缠的调调,叫人啼笑皆非之余,又着实心酸酸,不知该如何相对。
她十八日夜里就回了庄园。
当然,并不真是给抬回去的。
这是她头一次拿自己一张苍白病态的面孔对着自己未婚夫。
彼时,正是丹热度最高的阶段。
从十八日夜里到二十日的差不多五十多个小时里,护士每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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