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看到大堂之上,与胶澳总督克罗德并肩而坐的袁世凯大人满面惊诧。克罗德那个杂种挤眉弄眼一脸怪相。
那畜生顶着椅子跪在大堂正中,朗声道:“原刑部大堂刽子手蒙皇太后恩准退休还乡养老小民赵甲叩见大人!”
袁大人慌忙站起来,离座,腆着福肚,小跑步下堂,到了那畜生面前,伸手去搬那沉重的木椅子。那椅子太重了,袁大人搬不起来。余一看不好,急忙向前,帮袁大人将那把椅子从那畜生头上抬下,并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安放在大堂正中。
袁大人抖袍甩袖,双手去冠,跪地磕头,道:“臣山东巡抚袁世凯敬祝皇上皇太后万寿无疆!”余感到如雷击顶,木在一边。待袁大人行礼完毕,才猛然觉悟,自己已经犯下了冒犯天威的大罪。于是仓皇跪下,对着那畜生和他的椅子、佛珠,再行那三跪九叩大礼。大堂上的冷砖头,碰得余额头上鼓起了肿包。余对着椅子磕头时,克罗德那杂种,与身边的翻译交头接耳,那张瘦长的羊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大清朝啊,你的本事就是作践自己的官员,而对那些洋人,却是一味地迎合。克罗德这个杂种与余屡屡摩擦,估计他在袁大人面前,不会说余一句好话,听天由命吧,杂种们,但不管怎么说,孙丙是余帮你们抓起来的。
那畜生跪在地上还不肯起来,袁大人亲自拉他他还是不起来。余知道坏事来了,这个畜生要报那两个耳光之仇啦。果然,他从脖子上摘下那串佛珠,双手托着,说:“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袁大人哼了一声,盯了余一眼,道:“请讲吧!”
那畜生说:“钱大老爷说小人撒谎造谣。”
袁大人问:“他说你撒的什么谎,造的什么谣?”
“他说这龙椅和佛珠是民间寻常之物,他说小人是欺世盗名!”
袁大人瞪余一眼,道:“孤陋寡闻!”
余辩解道:“大人,卑职以为,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皇上皇太后万乘之尊,怎么会召见一个刽子手,并且还赏赐了这些贵重物品,因此卑职心存疑惑。”
袁大人道:“尔见识短浅,食古不化。当今皇上皇太后,顺应潮流,励精图治。
爱民如子,体恤下情。犹如阳光,普照万物。大树小草,均沾光泽。尔心胸偏狭,小肚鸡肠。墨守成规,少见多怪。“那畜生又道:”钱大老爷还打落了小民两颗牙齿。“
袁大人拍案而起,怒道:“赵姥姥是刑部大堂狱押司的三朝元老,为国家执刑多年,技艺精湛,贡献殊多,连皇上皇太后都褒奖有加,尔一个小小县令,竟敢打落他的牙齿,你的心中还有皇上皇太后吗?”
余浑身麻木,如被电击,冷汗涔涔,浸透衣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卑职鼠目寸光,器量狭小,得罪姥姥,冒犯天威,罪该万死,还望大人饶恕!”
袁大人呻吟半晌,道:“尔目无朝廷,辱打子民,本当严惩,但念你协助克罗德总督,生擒了匪首孙丙,功劳不小,就将功折罪了吧!”
余磕头不止,道:“谢大人恩典……”
袁大人道:“俗言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平白无辜,打落人家两颗牙齿,就这样饶了你,只怕赵姥姥不服——这样吧,你给赵姥姥磕两个头,然后再拿出二十两银子,给赵姥姥补牙。”
夫人,你现在知道了,余今天受到了多么深重的侮辱。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余将心一横,扑地跪倒,心肺欲裂,双眼沁血,给那畜生磕了两个头……
那个畜生,笑眯眯地接受了余的大礼,竟然恬不知耻地说:“钱大老爷,小民家贫如洗,等米下锅,那二十两银子,还望大人尽快交割。”
他的话,竟逗得袁大人哈哈大笑。袁世凯,袁大人,你这个混蛋,竟然当着洋人的面,与一个刽子手联手侮辱下属。余是皇皇两榜进士,堂堂朝廷命官,袁大人,你这样侮辱斯文,难道不怕伤了天下官员的心?看起来你们连手侮辱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高密县令,实际上你们侮辱的是大清朝的尊严。那个黄脸的翻译,早将堂上堂下的对话,翻给了克罗德,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笑得比袁大人还要响亮。夫人啊,你丈夫今天被人当猴儿耍了。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夫人,你让余喝吧,你让余醉死方休。袁大人啊,您难道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的道理吗?夫人放心,余不会自杀。余的这条性命,迟早是要殉给这大清朝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畜生得到了袁大人的默许,坐在那张紫檀木椅子上,得意洋洋。余站立堂侧,如一个皂班衙役。余的心中倒海翻江,一股股热血直冲头脑。余感到两耳轰鸣,双手发胀,恨不得扑上去扼住那畜生的咽喉。但是余不敢,余知道自己是个孱头。余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努力地挤出一脸笑容。余是一个没脸没皮没羞没躁的小丑啊,夫人!为夫的忍耐力,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了啊,夫人!
袁大人问那畜生:“赵姥姥,天津一别,倏忽已近年了吧?”
“八个月,大人。”那畜生道。
袁大人说:“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那畜生道:“小民不知道,大人。”
袁大人道:“你知道皇太后为什么召见你吗?”
那畜生道:“小民听李大总管说,是袁大人在太后面前说了小人的好话。”
“咱们俩真是有缘分哪!”袁大人说。
“小人没齿不忘大人的恩德。”那畜生起身,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头,然后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袁大人道:“今日请你来,是要你再替本官——当然也是替朝廷——干一次活儿。”
那畜生说:“不知大人要小的干什么活儿?”
袁大人笑道:“你他娘的一个刽子手还会干什么活儿?”
那畜生道:“不瞒大人说,小的在天津执刑之后,手腕子就得了病,已经拿不动刀子了。”
袁大人冷笑道:“连龙椅都拿得动,怎么就拿不动把刀子呢?莫不是太后召见了一次,你真的立地成了佛?”
那畜生从龙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道:“大人,小的不敢,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永远也成不了佛。”
袁大人冷笑道:“你要能成了佛,连乌龟王八也就成了佛!”
那畜生道:“大人说得对。”
袁大人道:“知道孙丙造反的事吗?”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外边的事儿一概不知道。”
袁大人道:“听说孙丙是你的儿女亲家?”
那畜生道:“小的在京城当差,几十年没有还乡,这门亲事是小人的亡妻操持着办的。”
袁大人道:“孙丙纠合拳匪,聚众造反,酿成列国争端,给皇上和皇太后添了无穷的麻烦,按照大清的律令,他这罪,是不是要株连九族啊?”
那畜生道:“小的只管接牌执刑,不通律令。”
袁大人道:“按律你也在九族之内。”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半年,的确连孙丙的面都没见过。”
袁大人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自去岁以来,拳匪骚乱,仇教灭洋,引起国际争端,酿成弥天大祸,现北京已被列强包围,形势万分危急。孙丙虽然被擒,但其余党,还在四乡蠢蠢欲动。东省民风,向称剽悍,高密一县,更是刁蛮。
值此国家危难、兵慌马乱之际,非用重刑,不足以震慑刁民。本官今日请你前来,一是叙叙旧情,二是要你想出一种能够威慑刁民的刑法来处死孙丙,以儆效尤。“
听到此处,余看到那畜生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熠熠的光彩,辉映着他那张刀条瘦脸,宛如一块出炉的钢铁。他那两只怪诞的小手,宛如两只小兽,伏在膝盖上索索地颤抖。余知道这个畜生决不是因为胆怯而颤抖,人世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杀人逾千的刽子手胆怯的了。余知道这畜生是因为兴奋而手抖,犹如狼见了肉而颤抖。他明明目露凶光,却口吐恭顺谦卑之词,这畜生,虽然是一个粗鄙不文的刽子手,但似乎谙熟了大清官场的全部智慧。他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纵,他避实就虚,他假装糊涂,他低着头说:“大人,小的是个粗人,只知道按照上司量定的刑罚做活……”
袁大人哈哈大笑,笑罢,满面慈祥地说:“赵姥姥,大概是碍着亲家的面子,不愿拿出绝活吧?”
那畜生真是精怪到家,他听出了袁大人戏言后的恶语,看破了袁大人笑面后的煞相,他从龙椅上跳下来,跪在地上,说:“小的不敢,小的已经告老还乡,实在不敢抢县里同行的饭碗……”
“原来你顾虑这个,”袁大人说,“能者多劳嘛。”
那畜生道:“既然袁大人这么器重小人,小人也就不怕献丑了。”
袁大人道:“你说吧,把那历朝历代、官府民间曾经使过的刑罚,一一地道来,说慢点,让翻译翻给洋人听。”
那畜生道:“小的听俺的师傅说,本朝律令允许施行的刑罚,最惨莫过于凌迟。”
袁大人道:“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你在天津办钱雄飞时,用的就是凌迟;凌迟是不错,但还是死得快了点——”
话到此处,袁大人对着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夫人,袁大人手眼通天,耳目众多,不会不知道雄飞是余的胞弟。果然,他笑眯眯地盯着余——他的脸上笑容可掬,可那目光好似蝎钩蜂刺——仿佛突然忆起似的问:“高密县,听说那行刺本官的钱雄飞是你的堂兄弟?夫人啊,余仿佛焦雷击顶,冷汗如注,狼狈跪倒,磕头如捣蒜。
夫人,你丈夫这颗头,今天可是遭了大罪了呀!余心一横,想,就如那乡村野语说得。‘该死该活屌朝上’,索性如实道来,免得遮掩心虚。余说,启票大人,钱雄飞乃卑职一母同胞,排行第三,因族叔无嗣,将其过继承祧。“袁世凯点点头,说:”果然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写给他的那些信本官都看了,到底是两榜进士,名臣眷属,写出来的家信也是议论风发,字正腔圆哪!他写给你的一封信你却没看——一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高密县,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聪明人,本官一向认为,老实就是聪明。高密县啊,你头上那顶帽子,虽然没长翅膀,可也差点飞了!起来吧!“夫人哪,今日这一天,可真是精彩纷呈,险象环生,斟酒吧,夫人,你没有理由不让余喝个一醉方休了吧?
夫人,咱们只知道三弟在天津被凌迟处死,但想不到执刑的竟是赵甲这个畜生,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袁世凯老谋深算,口蜜腹剑,为夫落到他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喝吧,夫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夫已经豁出去了。
那畜生的目光,贼溜溜地在余的脖子上扫来扫去,他大概开始研究余脖子上的关节,琢磨着该从哪里下刀了吧。
袁大人不再理余,调过头去问赵甲:“凌迟之外,还有啥比较精彩的刑罚?”
那畜生道:“大人,除了凌迟,本朝刑罚中最惨的,莫过于腰斩了。”
袁大人问:“你执过这刑吗?”
那畜生道:“算是执过一次。”
袁大人道:“你慢慢说给克罗德总督听。”
那畜生说:“大人,咸丰七年,小的十七岁时,在刑部狱押司刽子班当‘外甥’,跟着当时的姥姥,小的师傅,打下手当学徒。姥姥干活时,小的在旁边伺候着,用心地揣摩着师傅的一招一式。那天,被判腰斩的是一个皇家银库的库丁。
这小子身高马大,大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大人,这些库丁,都是盗银子的专家。他们进库时,要脱得一丝不挂,出库时自然也是一丝不挂,但就是这样,也挡不住他们盗银子。大人,您猜他们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把银子藏进谷道里。“黄脸翻译问:”何为谷道?“袁大人白他一眼,说:”肛门!你简短节说!“那畜生道:”是,大人,小的简短节说。有清一朝,库银年年亏空,不知冤死了多少库官,但谁也想不到是库丁在捣鬼。行行有行行的规矩,一家有一家的门道。那些库丁,虽然工食银菲薄,但个个家里都建起豪宅大院,养着娇妻美妾,他们发家致富,全凭着一条谷道。要说那谷道也是个娇嫩地方,揉不进沙子去,但库丁们却能尾进去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原来这些家伙,每日在家里,都用檀香木棒槌扩肛。那棒槌形同驴生,在香油里浸泡多年,紫里透红,光滑无比,分大、中、小三号,先小,后中,再大,日日扩,夜夜扩,把个谷道,扩得宽敞无比,为盗窃库银,准备好了家什。那天,也是该当出事,那个大嘴库丁,竟往谷道里尾进去三锭元宝。出库查验时,他龇牙咧嘴,迈步艰难,宛若头上顶着一碗水,腚里夹着一泡屎。库官心中好生疑惑,对准库丁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踹不打紧,那库丁的腿一松,一锭大银,从屁眼里掉出来。库官目瞪口呆,紧接着又连踹了几脚,又有两锭大银从库丁的屁眼里掉出来。库官大骂:“杂种,你一个屁眼,夹了老子三年的俸禄!”从此之后,人们才知道了库丁发财的门道。现在的库丁,出库时都要用探针探肛。事情汇报上去,咸丰爷爷龙颜大怒,降旨把那些库丁全部处死,家产全部充公。为了处死库丁,专门让余姥姥设计了一种刑罚——用烧红的铁棍捅进谷道,活活地烫死。只余下这个大嘴库丁,判处腰斩,公开执行,也算是对社会有了个交代。
执刑那天,菜市口刑场人山人海,百姓们看砍头看腻了,换个样子就觉得新鲜。
那天,监刑官是刑部侍郎许大人,还有大理寺正卿桑大人,格外地隆重。为了执刑,刽子班半夜没睡,姥姥亲自动手磨那柄宣花大斧,小姨刚刚病死,大姨和二姨准备木墩子绳索什么的。原来俺以为腰斩用刀,姥姥却说,从祖师爷那时候,腰斩就用斧头。但临行时,为了防止意外,姥姥还是让俺带上了那把大刀。
把库丁押上了执刑台,这小子,断魂酒喝多了,耍起了酒疯,红着眼,嘴里喷着白沫子,整个一头疯牛。那两扇大膀子,一晃就有千百斤力气。大姨二姨两个人都制不住他。他一闹,看客们就喝彩;看客越喝彩,这小子就越疯。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倒在木墩子上。大姨在前按着他的头,二姨在后按着他的腿。他一点都不老实,胳膊打连枷,胡抡;双腿马蹄子,乱踢;腰杆子如蛇拧来拧去;背拱上拱下,成了一条造桥虫。监斩官有点烦,不等俺们把那家伙收拾服帖,就匆忙下达了执刑的命令。姥姥抡起宣花大斧,高高过顶,猛地往下劈去。唆,一道白光一阵风。姥姥举起大斧时,看客们全都鸦雀无声;姥姥斧头落下时,人群里一阵欢呼。俺听到“噗嗤”一声响,看到一股红的溅起来。大姨和二姨的脸都被热血蒙了。这一斧没把库丁砍成两段,活儿不利索。姥姥大斧落下去那一霎,库丁的腰杆子扭到了一边,结果只砍破了他的半边肚子。他的惨叫压住了看客的欢呼。
那些肠子,“哧溜哧溜”
地窜出来,把个大木墩子盖住了。姥姥欲要补斧,但适才那一斧用力过猛,已将斧头深深地砍进木墩子里。姥姥急忙往外抽斧,无奈斧柄上沾满了血污,把根斧柄弄得如一条大泥鳅,抓一把滑溜溜,根本使不上劲。看客嗷嗷地喝起倒彩来。库丁四肢挥舞,怪叫声惊天动地。俺看到这种情景,心急智生,不待姥姥吩咐,趋前一步,双手抡起大刀,接着姥姥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