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阴天,大堂里点着十几根粗大的羊油蜡烛。烛火跳跃不定,火苗上飘扬着油烟。羊油被燃烧时散出刺鼻的膻气。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有一股强硬的东西在碰撞着,翻腾着,一股腥臭的液体夺唇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耻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胡子上的脏物,刚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就听到在大堂两侧比较阴暗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低沉的、整齐的、训练有素的“呜——喂——”
之声。这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一时不知做何应对。这时,押他上堂的公人在他的胭窝处端了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坚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着轻松。吐出了胃中浊食,心里清明了许多。他忽然感到,不应该哭哭啼啼,窝窝囊囊。好汉做事好汉当,砍头不过一个碗大的疤。
看这个阵势,县太爷是不会饶过自己的,装囗也没用。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死出点子英雄气概,没准了二十年后就会被人编成戏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到此就觉得一股热血在血管子里涌动,冲激得太阳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的钱,身上的痛,立马减轻了许多。眼睛里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来。脑子也灵活了。许许多多他在舞台上扮演过的英雄好汉的悲壮事迹和慷慨唱词涌上了他的心头。“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紧牙关俺能承当”!于是,他挺起胸,抬起头,在街役们狐假虎威、持续不断地呜喂声中,在神秘森严的气氛里。
他拾起头,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端坐在辉煌的烛光里、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鸡血色雕花公案后边、赤面长须、俨然一尊神像的知县大老爷。
他看到知县大老爷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认,知县大老爷确实是仪表堂堂,并非是李武胡说。尤其是知县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马尾青丝,根根脱俗。他不由地感到惭愧,心里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对知县大老爷的亲近之情,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
知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飞溅。孙丙吃了一惊,松懈的身体猛然收紧。他看到大老爷威严的脸,马上就如梦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戏台子,大老爷不是须生,自己也不是花脸。
“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
“小民孙丙。”
“哪里人氏?”
“东北乡人。”
“多大岁数?”
“四十五岁。”
“做何营生?”
“戏班班主。”
“知道为何传你前来?”
“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
“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小的不敢再说。”
“但说无妨。”
“小的不敢再说。”
“说来。”
“小的说大老爷的胡须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毛儿。”
大堂的两侧响起了吃吃的窃笑声。孙丙抬头看到,大老爷的脸上,突然泄露了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但这顽笑很快就被虚假的严肃遮掩住了。
“大胆孙丙,”大老爷猛拍惊堂木,道:“为什么要侮辱本官?”
“小的该死……小的听说大老爷的胡须生得好,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口出狂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胡须?”
“小的别无所长,但自认为胡须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单刀会》里的关云长都不用戴髯口。”
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
“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你那胡须。”
孙丙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站在随波逐流的小舢板上。
现东吴飘渺渺旌旗绕,恰便似虎入羊群何惧尔曹……
“果然是部好胡须,但未必能胜过本官。”
“小的不服气。”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爷用水比。”
“说下去!”
“小的的胡须能够入水不漂,一插到底!”
“竟然有这等事?”大老爷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输了呢?”
“要是比输了,小的的胡须就是大老爷裤裆里的鸡巴毛!”
衙役们憋不住的笑响了堂。大老爷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孙丙,还敢口出秽言!”
“小的该死。”
“孙丙,你辱骂朝廷命官,本当依法严惩,但本官念你为人尚属鲠直,干事敢做敢当,故法外施恩,答应与你比赛。你要是赢了,你的罪一笔勾销。你要是输了,本官要你自己动手,把胡子全部拔掉,从此后不准蓄须!你愿意吗?”
“小的愿意。”
“退堂!”钱大老爷说罢,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风,消逝在大堂屏风之后。
斗须的地点,选定在县行仪门和大门之间宽阔的跨院里。钱大老爷不希望把这次活动搞得规模太大,只请了县城里颇有声望的十几位乡绅。一是请他们前来观看,二是请他们来做见证人。但钱大老爷和孙丙斗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大早,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就成群结队地往县衙前汇集。初来的人慑于衙门的威风,只是远远地观看,后来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拥地往县行大门逼近。法不责众,平日里路过县衙连头都不敢抬的民众,竟然抱成团把几个堵在门口拦挡的衙役挤到了一边,然后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顷刻之间,跨院里就塞满了看客,而大门之外,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顽童,攀援着大墙外的树木,骑上了高高的墙头。
跨院正中,早用十几条沉重的揪木板凳,围出了一个多角的圆圈。知县老爷请来的乡绅们,端坐在长凳上,一个个表情严肃,宛若肩负着千斤的重担。坐在长凳上的还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六房书办。长凳的外边,衙役们围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拥挤的看客。圆圈正中,并排放着两个高大的木桶,桶里贮满清水。
斗须的人还没登场。人们有些焦急,脸上都出了油汗。几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钻的孩子,引起了一阵阵的骚乱。衙役们被挤得立脚不稳,如同被洪水冲激着的弯曲的玉米棵子。他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里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府的关系因为这场奇特的比赛变得格外亲近。一条长凳被人潮冲翻,一个手捧着水烟袋的高个子乡绅跳到一边,愣怔着斗鸡眼打量着人群,神情颇似一个歪头想事的公鸡。一个花白胡须的胖乡绅猪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费了大劲才从人脚中爬起来。他一边擦着绸长衫上的污泥,一边沙着嗓子骂人,肉嘟嘟的大脸涨成一块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街役被挤趴在长凳的边缘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杀猪似的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伙从人群里拖出来。快班的行役头儿刘朴——一个皮肤黝黑、瘦长精干的青年,站在一条凳子上,用风味独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说:“乡亲们,别挤了,别挤了,挤出人命来可就了不得了。”
半上午时,主角终于登了场。钱大老爷从大堂的台阶上款款地走下来,穿过仪门,走进跨院。阳光很灿烂,照着他的脸。他对着百姓们招手示意。他的脸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洁白的牙。群众激动了,但这激动是内心的激动,不跳跃,不欢呼,不流泪。其实人们是被大老爷的气派给震住了。尽管大家都听说了大老爷好仪表,但真正见过大老爷本人的并不多。他老人家今日没穿官服,一副休闲打扮。他赤着脑瓜,前半个脑壳一片崭新的头皮,呈蟹壳青;后半个脑袋油光可鉴,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垂到臀尖。辫梢上系着一块绿色的美玉,一个银色的小铃择,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绸衣,脚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双鼻梁青布鞋,脚腕处紧扎着丝织的小带。那裤裆肥大得宛如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蛰。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胡须。那简直不是胡须,而是悬挂在老爷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绸缎。看上去那样的光,那样的亮,那样的油,那样的滑。
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须悬垂在大老爷洁白如雪的胸前,让人的眼睛感到幸福。人群中有一个女人,注目丰姿飘洒、犹如玉树临风的大老爷,心里麻酥酥的,脚下轻飘飘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在几个月前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就被钱大老爷的风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爷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严肃,与今天的休闲打扮大不相同。如果说穿着官服的大老爷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爷就是平易可亲的。
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孙眉娘。
孙眉娘往前挤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爷。大老爷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让她心醉神迷。踩了别人的脚她不管,扛了别人的肩她不顾,招来的骂声和抱怨声,根本听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认出了她是今日参加斗须的主角之一戏子孙丙的女儿,还以为她是为了爹的命运而揪着心呢。人们尽可能地侧着身体,为她让出了一线通往最里圈的缝隙。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坚硬的长凳。
她的脑袋从衙役的脑袋中间探出去。她的心已经飞起来,落在了大老爷的胸脯上,如一只依人的小鸟,在那里筑巢育雏,享受着蚀骨的温柔。
明媚的阳光使大老爷的眼睛很光彩,很传情。他抱拳在胸前,向乡绅们致敬,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妩媚地微笑着。孙眉娘感到大老爷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时,似乎特别地停留了片刻,这就使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地失去了感觉。身上所有的液体,眼泪、鼻涕、汗水、血液。骨髓……都如水银泻地一般,淋漓尽致地流光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洁白的羽毛,在轻清的空气里飞舞,梦一样,风一样。
这时,从跨院的东边那几间让老百姓胆战心惊的班房里,两个衙役,把身材高大魁伟,面色如铁的孙丙引了出来。孙丙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脖子上还有几道紫色的伤痕。但他的精神似乎不错,也许他是在抖擞精神。当他与知县大老爷比肩而立时,百姓们对他也不由地肃然而起敬意。尽管他的服饰、他的气色不能与大老爷相比,但他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气象非凡。他的胡须比大老爷的胡须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显凌乱,也不如大老爷的光滑。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
那个瘦乡绅悄悄地对胖乡绅说:“此人器宇轩昂,能眉飞色舞,决不是等闲之辈!”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唱猫腔的戏子!”胖乡绅不屑地说。
主持斗须的刑名师爷从长凳上站起来,清清被大烟熏哑的嗓子,高声说:“各位乡绅,父老乡亲,今日斗须之缘由,实因刁民孙丙,出言不逊,侮辱知县大人。孙丙罪孽深重,本该按律治罪,但县台念他初犯,故开恩宽大处理。为了让孙丙口服心服,县台特准孙丙之请,与其公开斗须。如孙丙胜,大老爷将不再追究他的罪责;如大老爷胜,孙丙将自拔胡须,从此之后不再蓄须。孙丙,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孙丙昂起头来,“感谢大老爷宽宏大量!”
刑名师爷征求钱大老爷的意见,大老爷微微点头,示意开始。
“斗须开始!”刑名师爷高声宣布。
但见那孙丙,猛地甩去外衣,赤裸着一个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根大辫子,盘在了头上。然后他勒紧腰带,踢腿,展臂,深深吸气,把全身的气力,全部运动到下巴上。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胡须,索索地抖起来,抖过一阵之后,成为钢丝,根根挺直。然后,他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慢慢地刺人水中。
钱大老爷根本没做张作势,孙丙往胡子上运气时他站在一边微笑着观看,手里轻轻地挥动着纸扇。众人被他的优雅风度征服,反而觉得孙丙的表演既虚假又丑恶,有在街头上使枪弄棒卖假药的恶痞气。孙丙把胡须插入水桶那一妻,钱大老爷把那柄一直在手里玩弄着的纸折扇(炎欠)地合拢,藏在宽大的袖筒里。然后,他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身,双手托起胡须往外一抖,把无边的风流和潇洒甩出去,差点把孙眉娘的小命要了去。大老爷也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刺人水中。
人们都尽量地踮起脚尖探头颅,巴巴着眼睛想看到胡须在水中的情景。但大多数人看不到,他们只能看到大老爷安详自若的笑脸和孙丙憋得青紫的脸。近靠前的人们,其实也无法看清胡须在水中的情景。阳光那样亮,褐色的木桶里那样幽暗。
担任裁判的刑名师爷和单举人,在两个水桶之间来回地走动,反复地比较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喜色。为了服众,刑名师爷高声道:“人群里的,谁还想看,请近前来!”
孙眉娘跨越长凳,几步就滑到了大老爷面前。她低下头,大老爷那粗粗的辫子根儿、深深的脊梁沟儿、白皙的耳朵翅儿,鲜明地摆在她的眼下。她感到嘴唇发烫,贪馋的念头,如同小虫儿,咬着她的心。她多么想俯下身去,用柔软的嘴唇把大老爷身上的一切,细细地吻一遍,但是她不敢。她感到心中升腾起一股比痛苦还要深刻的感情,几滴沉重的眼泪落在了大老爷健美匀称的脖颈上。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从水桶里散发出来的。她看到,大老爷的胡须,一根是一根,垂直着插到了水中,宛如水生植物发达的根系。她实在是不愿离开大老爷的水桶,但是刑名师爷和单举人催她到了孙丙的水桶边上。她看到,爹的胡须也是一插到底,也如水生植物的根系。刑名师爷指了指那几根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白胡须,道:“大嫂,你看到了吧?你向大伙儿说个公道话吧!我们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你说吧,谁是输家,谁是赢家。“孙眉娘犹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爹的涨红的脸和那两只红得要出血的眼睛。她从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期望。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了大老爷那两只顾盼生情的俊眼。她感到自己的嘴让一种特别粘稠的物质胶住了。在刑名师爷和单举人的催促声中,她带着哭腔说:”大老爷是赢家,俺爹是输家……“
两颗头颅猛地从木桶里扬起来,两部胡须水淋淋地从水里拔出来。他们抖动着胡须,水珠像雨点一样往四处飞溅。两个斗须者四目相觑。孙丙目瞪口呆,喘气粗重;大老爷面带微笑,安详镇定。
“孙丙,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大老爷笑眯眯地问。
孙丙嘴唇哆嗦着,一声不吭。
“按照我们的约定,孙丙,你应该拔去自己的胡须!”
“孙丙,孙丙,你记住了吗?你还敢胡言乱语吗?”孙丙双手捋着自己的胡须,仰天长叹道,“罢罢罢,薅去这把烦恼丝吧!”然后他猛一用力,就将一绺胡须揪了下来。他将揪下的胡须扔到地上,鲜红的血珠从下巴上滴下来。他扯起了一绺胡须,又要往下薅时,孙眉娘扑通一声跪在了大老爷的面前。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她的脸色,娇艳的桃花,惹人冷爱。她仰望着知县大人,娇声哀求着:“大老爷,饶了俺爹吧……”
知县老爷眯缝着眼睛,脸上的神情,似乎有点儿讶异,也仿佛是欣喜,更多的是感动,他的嘴唇微动着,似乎说了也似乎没说:“是你……”
“闺女,起来,”孙丙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低沉地说,“不要求人家……”
钱大老爷怔了怔,开朗地大笑起来。笑毕,他说:“你们以为本官真要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