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一双大脚。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双大脚,而且还知道她对知县的痴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将金莲显示出来,就是要给她一个羞辱,就是要给她一个打击。她不想看不愿看但还是忍不住地将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脚上。夫人的脚,尖翘翘,好似两只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绿绸帮上绣着红花草。夫人的脚,如法宝,把孙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仿佛有两道嘲弄的目光穿过粉色的轻纱,射到自己的脸上。不,是穿过了面纱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脚上。眉娘仿佛看到,夫人翘着嘴角,脸上挂着骄傲的微笑。眉娘知道自己败了,彻底地败了。自己生了一张娘娘的脸,但长了一双丫鬟的脚。她慌乱地往后移动着,身后似乎响起了嘲笑之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突出在众人之前,简直就是在大老爷和夫人面前表演。更多的羞惭涌上心头,她更加慌忙地后退,脚步凌乱;脚跟踩了裙子,嗤啦一声响,裙子破了,她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后来她反复地回忆起,当她跌倒在地时,大老爷从几案后边猛地站立起来。
她确凿地认为,大老爷的脸上显露出怜爱和关切之情,只有扯心连肺的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她还确凿地认为,当时,自己真切地看到,就在大老爷想越过几案跑上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时,夫人的小脚狠狠地踢在了大老爷的小腿上。大老爷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夫人的脚在几案下进行着上述的活动时,身体保持着正直的姿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眉娘在身后女人们的耻笑声中狼狈地爬起来。
眉娘扯起裙子,顾不上遮掩适才跌倒时已经在夫人和大老爷面前暴露无遗的大脚,转身挤进了人群。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把哭声憋住,但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了眼眶。她到了人群的最外边,听到身后的女人们,有的还在嬉笑,有的又开始夸赞夫人的小脚。她知道,夫人又在人前装作无意其实是有意地展示她的小脚了。真是一俊遮百丑啊,夫人依仗着一双小脚,让人们忘记了她的容貌。她在离开人群前,最后看了一眼大老爷,她的目光又一次神奇地与大老爷的目光相遇。
她感到老爷的目光悲凄凄的,好像是对自己的安慰,也许是对自己的同情。她用袖子遮着脸跑出了三堂大门,一进入戴家巷子,就放出了悲声。
眉娘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小甲粘上来要果果,她一把将小甲搡到一边,进屋后,扑到炕上放声大哭。小甲站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哭声也呜呜地哭起来。她翻身坐起,抓起一个笤帚疙瘩,对着自己的脚砸起来。小甲吓坏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着小甲那张又丑又憨的脸,说:小甲,小甲,你拿刀,把俺的脚剁了去吧……
夫人的小脚仿佛劈头浇了眉娘一头冷水,让她清醒了几天。但与大老爷三次相见的情景,尤其是大老爷那含意深长的目光和他脸上那无限关切的表情,与夫人的尖尖的小脚开始了顽强的对抗。最后,夫人的小脚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大老爷柔情万种的目光和大老爷美好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她的脑子里的空儿全被钱大老爷占满了。她的眼睛盯着“一棵树,那棵树摇摇曳曳地就变成了钱大老爷。她看到一条狗尾巴,那根狗尾巴晃晃漾漾地就变成了钱大老爷脑后的大辫子。
她在灶前烧火,跳动的火焰里就出现了钱大老爷的笑脸。她走路时不知不觉地就撞到了墙上。
她切肉时切破手指而觉不到痛。她把满锅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闻不到蝴味。
她无论看到什么什么就会变成钱大老爷或者是变成钱大老爷身上的一部分。她闭上眼睛就亲亲切切地感到钱大老爷来到了自己身边。她能感觉到他的坚硬的胡须刺痒着自己的柔软的皮肤。她每天夜里都梦到钱大老爷与自己肌肤相亲。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尖叫经常把小甲吓得滚到炕下。她面容推。淬,身体飞快地消瘦,但双眼却炯炯发亮,眼珠子湿漉漉的。她的喉咙奇怪地嘶哑了。她经常发出那种被炽烈的欲火烧焦了心的女人才能发出的那种低沉而沙涩的笑声。她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相思病。她知道得了相思病是可怕的。得了相思病的女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去跟那个被她相思着的男人同床共枕,否则就要熬干血脉、得肺痨病吐血而死。
她在家里已经坐不住了。
往日里那些吸引着她的、让她高兴的事情,譬如赚钱、譬如赏花,都变得索然无趣。
同样的美酒入口不再香醇。同样美丽的花朵入目便觉苍白。她挎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条狗腿,一天三遍在县衙大门前走来走去。她盼望着能与出行的大老爷不期而遇;见不到大老爷见见大老爷那顶绿呢大轿也好。但大老爷犹如沉人深水的老鳖,不露半点踪迹。她在行前打转,她那沙涩的骚情笑声引逗得门前站岗的兵丁们抓耳挠腮。她恨不得对着深深的衙门大声喊叫,把憋在心中的那些骚话全都喊出来,让大老爷听到,但她只能低声地嘟哝着:“我的亲亲……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知县好比仙桃样,长的实在强!看你一眼就爱上,三生也难忘。馋得心痒痒。
好果子偏偏长在高枝上,还在那叶里藏。小奴家干瞪着眼儿往上望,日夜把你想。
单相思捞不着把味尝,口水三尺长。啥时节搂着树干死劲儿晃,摇不下桃来俺就把树上……“滚烫的情话在她的心中变成了猫腔的痴情调儿被反复地吟唱,她脸上神采飞扬,目光流盼,宛若飞蛾在明亮的火焰上做着激情之舞。兵丁和衙役们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够戗,既想趁机占她点便宜,又怕惹出事儿抖擞不掉。她在欲火中煎熬着,她在情海里挣扎着。终于,她发现自己吐血了。
吐血使她发昏的头脑开了一条缝隙。人家是堂堂的知县,是朝廷的命官,你是什么?一个戏子的女儿,一个屠户的老婆,一个大脚的女人。人家是高天,你是卑土;人家是麒麟,你是野狗。这场烈火一样的单相思,注定了不会有结果。
你为人家把心血熬干,人家还是浑然不觉。即便觉了,还不是轻蔑地一笑,不会承你丝毫的情。你自己熬死自己,是你活该倒霉,没有人会同情你,更不会有人理解你,但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辱骂你。人们笑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笑你不知道二三得六。
人们会骂你痴心妄想,猴子捞月,竹篮打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孙眉娘,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吧,你安分守己吧!你把钱大老爷忘了吧。明月虽好,不能拖进被窝;老爷虽妙,却是天上的人。她发了狠要忘掉把自己折磨得吐血的钱大老爷。她用指甲掐自己的大腿,用针扎自己的指尖,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但钱大老爷是鬼魂,难以摆脱。他如影随形,风吹不散,雨洗不去,刀砍不断,火烧不化。她抱着头,绝望地哭了。她低声骂着:“冤家,冤家,你把我放了吧……你饶了我吧,我改过了,我再也不敢了,难道你非要我死了才肯罢休?”
为了忘掉钱丁,她引导着不解人事的小甲与自己交欢。但小甲不是钱丁,人参不是大黄。小甲不是治她的药。与小甲闹完后,她感到思念钱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同烈焰上又泼了一桶油。她到井边打水时,从井水中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她感到头晕眼花,嗓子里又腥又甜。天,难道就这样子完了吗?难道就这样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我舍不得死,我要活下去。
她强打起精神,提着一条狗腿,两吊铜钱,曲里拐弯地穿越了一些小街窄巷,来到了南关神仙胡同,敲开了神婆吕大娘家的门。她把喷香的狗腿和油腻的铜钱拿出来,放在吕大娘家供奉着狐仙牌位的神案上。看到狗腿,吕大娘紧着抽鼻子。
看到铜钱,吕大娘黯淡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吕大娘哮喘不止。为了压制哮喘,她点燃了一枝洋金花,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她说:“大嫂,你病得不轻啊!”
孙眉娘跪在地上,哽咽着说:“大娘,大娘,救救我吧……”
“说吧,孩子,”吕大娘吸着洋金花,瞟了一眼孙眉娘,意味深长地说,“瞒得了爹娘,瞒不了大夫,说吧……”
“大娘,俺实在是说不出口……”
“瞒得了大夫,瞒不了神仙……”
“大娘啊,俺爱上了一个人……我被他给毁了……”
吕大娘狡猾地笑着问:“大嫂这样的容貌,难道还不能如愿?”
“大娘,您不知道他是谁……”
“他能是谁?”吕大娘道,“难道他是九洞神仙?难道他是西天罗汉?”
“大娘,他不是九洞神仙,也不是西天罗汉,他是县里的钱大老爷……”
吕大娘眼睛里又放出了光彩,她克制着既好奇又兴奋的心情,问道:“大嫂,你想怎么着?想让老身施个法儿成全你吗?”
“不,不……”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艰难地说,“天地悬殊,这是不可能的……”
“大嫂,这男女的事儿,你不懂,只要你舍得孝敬狐仙,任他是铁石的心肠,也有办法让他上钩!”
“大娘……”,她捂住脸,让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她哭着说,“您施个法儿,让俺忘掉他吧……”
“大嫂,何苦来着?”吕大娘道,“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圆满了好事?这世上的事儿,难道还有比男欢女爱更舒坦的吗?大嫂,您千万别糊涂!”
“真能……圆满了好事?”
“心诚则灵。”
“俺心诚!”
“你跪下吧。”
按照吕大娘的吩咐,孙眉娘怀揣着一条洁白的绸巾,跑到田野里。她原本是一个极其怕蛇的人,但现在,她却盼望着遇到蛇。那天吕大娘让她跪在狐仙的灵位前,闭着眼睛祝祷。吕大娘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让狐仙附了体。狐仙附体后的吕大娘嗓音尖尖,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的声口。狐仙指使她到田野里去找两条交配在一起的蛇,用绸巾把它们包起来,等它们交配完毕分开时,就会有一滴血留在绸巾上。
狐仙说:你拿着这绸巾,找到你的心上人,对着他摇摇绸巾,他就会跟你走。
从此他的灵魂就寄在你的身上了。要想让他不想你,除非拿刀把他杀死。
她拿着一根竹竿,跑到远离县城的荒草地里,专拣那些潮湿低洼、水草繁茂的地方拨弄。好奇的鸟儿在她的头上盘旋着,鸣叫着。蝴蝶在她的面前若即若离地飞舞。她的心如蝴蝶,飘飘忽忽。她的脚如同踩着棉花,身子软弱,有些撑不住。她抽打着野草,惊起了蚂蚌、蝈蝈、刺猖、野兔……惟独没有蛇。她既想碰到蛇,又怕碰到蛇。她的心里矛来盾去,碰撞得噼噼啪啪响。突然,嗤啦一声,一条黄褐色的大蛇从草里钻出来,对着她扮了一个狰狞的鬼脸。它伸缩着黑色的信子,目光阴郁,三角形的脸上是冷冷地嘲笑。她的头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发黑,一时间啥都看不见了。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自己嘴里发出一声弯弯曲曲的怪叫,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等她清醒过来时,那条大蛇已经没有了踪影。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心儿嘭嘭乱跳,宛如坚硬的卵石碰撞着胸腔,她一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
我真傻,她想,我为什么要相信那神婆子的鬼话?我为什么要想那钱丁?他再好不也是个人吗?他不是也要吃喝拉尿吗?即便他真的趴在了我的身上,弄来弄去不也是那么一回事吗?他与小甲又有什么区别呢?眉娘,不要犯糊涂了!她仿佛听到一个严肃的声音在高高的天上训斥着自己。她仰脸看天,蓝天无比地澄澈,连一丝丝白云也没有。一群群鸟儿在飞翔中愉快地鸣叫着。她的心情,像蓝天一样开朗澄澈了。她如梦初醒地长叹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整整凌乱的头发,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路过那片积水的洼地时,她开朗的心情又发生了变化:她看到,在明亮如镜的泊子里,站着一对羽毛洁白的白鹭。它们一动不动,或许在这里已经站立了一千年。
雌鸟把头搭在雄鸟的背上,雄鸟弯回头,注视着雌鸟的眼睛。它们是一对相对无言、静静地安享着柔情蜜意的恋人。忽然间,可能是她的到来惊动了它们似的,可能是它们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到来然后就为她进行特别的表演似的:两只大鸟伸直脖颈,展开夹杂着黑羽的白翅,大声地、呕心沥血般地呜叫起来。它们用热烈的鸣叫欢迎着她的到来。随着狂热的叫唤,它们把两条柔软如蛇的长颈纠缠在一起。想不到它们的脖颈会这般地柔软,你绕着我,我缠着你,你与我缠绕在一起,纽结成感情的绳索。绕啊绕,缠啊缠……似乎永远缠不够,似乎永远不停止。终于分开了。然后,两个鸟儿伸出嘴巴,快速而又温柔地梳理着彼此的羽毛。
它们脉脉含情,它们摩摩蹭蹭,从头至尾,连每一根羽毛也不放过……这两只鸟儿的爱情表演,把孙眉娘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扑倒在潮湿的草地上,让泪水浸湿了野草,让心脏顶着泥土跳动。
她的感情激荡,嘴里喃喃着念叨:“天啊,天老爷,您把俺变成一只白鹭吧,您把俺的钱大老爷也变成一只白鹭吧……人分高低贵贱。鸟儿一律平等。天老爷,求求您啦,让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纠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拧成一股红绳。让俺的嘴巴亲遍他的全身,连—根汗毛也不放过,俺更盼望着他的嘴巴能吻遍俺的全身。俺多么想将他整个地吞了,俺也希望他能把俺吃了。天老爷,让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纠缠在一起永远地解不开,让俺全身的羽毛都奓煞开,如孔雀开屏……
那该是多大的幸福啊,那该是刻骨的恩情……“
她的滚烫的脸把地上的野草都揉烂了,她的双手深深地插在泥土里,把野草的根都抠了出来。
她爬起来,如醉如痴地向着那两只鸟儿走去。她的土黄草绿的脸上,绽开了辉煌的微笑。她伸出手,手中的白绸巾在微风中招展着。她可真正是心驰神往了啊。
她口中喃喃着:“鸟儿,鸟儿啊,把你们的血给我一滴吧,多了不要,只要一滴,让我去实现我的梦想。鸟儿啊,我就是你啊,你就是他,让他知道我的心,也就是知道了你的心,让我们心心相印吧!鸟儿,把你们的幸福分一点给我吧,就一点点,我不敢贪心,就一点点,一丁点点啊,鸟儿,可怜可怜我这个被爱烧焦了心的女人吧……”
两只白鹭忽闪着翅膀奔跑着,四条古怪的长腿说不清是笨拙呢还是灵巧呢?!
它们踏破了如明镜如水银的浅水,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圈美丽的涟漪。它们在奔跑中积蓄着力量,越跑越快。它们踏水有声,如碎琉璃,巴噼巴噼巴噼,细小的水花溅起又落下,终于,它们的双腿伸得笔直,挺在羽扇般张开的尾后,飞起来了。它们飞起来了。它们先是贴着水面飞,然后便降落,降落到泊子对面去,变成了两个模糊的白点……她的双腿陷在淤泥里,仿佛在这里站了也是一千年……她越陷越深,淤泥已经吞没了她的大腿,她感到自己的火热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凉爽的淤泥里……
匆匆赶来的小甲把她从淤泥中拖了上来。
她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依然割不断对钱大老爷的思念。吕大娘悄悄地送给她一包褐色的粉末,同情地对她说:“孩子,狐仙可怜你,让我送给你这包断情粉,你把它喝下去吧。”
她打量着那包粉末,问道:“好心的大娘,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