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甲和小甲从席棚里钻出来。一个提着纸糊的灯笼在前,是赵甲;一个双手端着黑碗在后,是小甲。他们迈着均匀细小的步子,流畅地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板漫道,与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过。爹爹啊,你这是怎么了……孙眉娘哀呜着,跟随在赵甲父子身后,扑通扑通地跑上了升天台。余侧身让到一边,让他们从余面前过去。高台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余的脸上。余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专注地看着赵甲、小甲和眉娘。他们本是一家人,在高台上与受了酷刑的孙丙相聚,按说也是顺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这里,似乎也没有理由阻挡。
赵甲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金黄的光芒照亮了孙丙乱毛丛生的头颅。他用空着的左手,托住孙丙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余看清了他的面庞。余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死。他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呼出了重浊的气息,看起来他的生命力还很强大,这让余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余心中产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觉:孙丙不是刚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便他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但人们还是想把他的弥留之际延长,尽量地延长……在孙丙的死活问题上,余的态度,其实十分的骑墙。
“喂他参汤!”赵甲对小甲说。
这时余才嗅到了从小甲珍重地捧举着的黑碗里洋溢出来的上等人参的苦香。
余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赵甲办事的周详。在执刑之后乱糟糟的环境中,他竟然能够熬出了参汤。也许,他在执刑之前已经把药罐子在席棚里的角落里炖上,他胸有成竹,预见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
小甲往前挪动了一步,将黑碗移到一只手里端着,用另一只手捏住一把汤匙,舀起参汤,往孙丙的嘴里灌去。当汤匙触到孙丙的唇边时,他的嘴巴贪婪地张开,好似一个瞎眼的狗崽子,终于噙住了母狗的奶头。小甲的手一抖,参汤大部流到了孙丙的下巴上——这里曾经是美髯飘扬——赵甲不满地说:“小心点!”
但小甲这个杀猪屠狗的家伙,显然不是干这种细活儿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参汤,多半还是洒在了孙丙的胸脯上。
“怎么弄的,”赵甲显然是心痛参汤,他把灯笼递到小甲手里,说,“举着灯笼,我来喂!”
没及他把黑碗从小甲手中接过去,孙眉娘上前一步,抢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温柔的声音说:“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点参汤吧,喝一点你就好了……”
余看到孙眉娘的眼睛里泪水汪汪。
赵甲还是高举着灯笼,小甲用手托住了孙丙的下巴,眉娘用汤匙舀起参汤,一点一滴也不浪费,全部地喂进了孙丙的口腔。
这情景让余暂时地忘记了这是在升天台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个生病的亲人喝参汤。
喂完一碗参汤后,孙丙的精神好了许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样粗重了,脖子也能支撑住脑袋的重量了,嘴巴里不往外吐血了,脸皮上的肿胀也似乎消了一些。
眉娘把黑碗递给小甲,动手就去解将孙丙捆绑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绳子。她的嘴巴里充满温情地唠叨着:“爹呀,不要怕,咱这就回家去……”
余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还是赵甲老辣,他将灯笼塞到小甲手里,纵身插在了孙丙和眉娘之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嘴巴里发出一声干笑,然后他说:“贤媳,醒醒梦吧,这个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诛灭九族的!”
孙眉娘伸出手,在赵甲的脸上豁了一把,紧接着她的手在余的脸上也豁了一把。
然后她就跪在了赵甲和余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着:“放了俺爹吧……求求你们,放了俺爹吧……”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们也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众多的声音错综复杂,但喊叫的都是同样的话语:“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余心中波澜起伏,感叹不已。嗨,百姓们,你们哪里知道这眼前的情势,你们哪里知道孙丙的心理,你们只看到了孙丙在台上苦苦煎熬,但你们想没想,孙丙大口地吞咽参汤,就说明他自己还不愿意死,但是他也不愿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里,他就逃脱了牢笼,神不知鬼不觉地逍遥法外了。面对着这样的情况,余也只能静观待变,孙丙忍受了这样的酷刑,他已经成了圣人,余不能违背圣人的意志。
余挥手招来几个行役,低声吩咐,让他们把孙眉娘从升天台上架下去。孙眉娘竭力地挣扎着,嘴里骂出了许多肮脏的话,但毕竟抵挡不住四个行役的力气,他们连推带拉地将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让他们分成两班,一班在台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个时辰后前来换班,休息的地点,就在通德书院临街的那间空房。余对留下值班的衙役们说:重点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赵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台。
还要密切关注高台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孙丙出了事情——被人杀死或是让人劫走,那么,袁大人就会砍余的脑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脑袋之前,余会先砍掉你们的脑袋。
漫长的两天两夜熬过去了。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视了升天台后,回到书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铺了一层苇席的青砖地上。换班下来的衙役们有的鼾声如雷,有的梦话连篇。八月的蚊虫凶狠歹毒,咬人不出声,口口见血。余掀起衣襟蒙住头面,躲避蚊虫的叮咬。室外传来拴在书院大杨树下喂养着的德国洋马抖动嚼铁、弹动蹄子的声响,还有墙脚野草丛中秋虫的凄凉吟唱。似乎还有哗哗啦啦的水声时隐时现,不知道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马桑河水在忧愁地流淌。余心中荡漾着悲凉情绪,神魂不定地进入了梦乡。
“老爷老爷不好了,”焦急的喊叫把余从梦中惊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张愚蠢里隐藏着奸猾的脸膛,听到他结结巴巴地说,“老爷老爷不好了,孙丙孙丙要死了!”
余不及多想,起身冲出空房。灿烂的秋阳已经高挂东南,天地间白光闪烁,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着眼睛,跟在小甲身后,奔向高台。赵甲、眉娘还有值班的衙役,已经簇拥在孙丙身旁。余没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恶臭,看到在孙丙的头上飞舞着成群的绿头苍蝇。赵甲手持一支用马尾扎成的蝇拂子,在孙丙的头上挥舞着,把许多的苍蝇打得纷纷落地,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飞来,它们往孙丙的身上飞扑,舍生忘死,前赴后继,不知道是孙丙身上散发的气味吸引着它们,还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驱使着它们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秽,站在孙丙的眼前,用一条白色的绸手绢,擦拭着苍蝇们用闪电般的速度下在孙丙身上的卵块。余的目光厌恶地跟随着眉娘的手指移动,从孙丙的眼睛到孙丙的嘴角,从孙丙的鼻孔到孙丙的耳朵,从孙丙肩头上流脓淌血的伤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结痴的创伤……那些卵块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蛆虫,蠢动在孙丙身上所有潮湿的地方。如果没有眉娘,用不了两个时辰,孙丙就会被蛆虫吃光。余从这扑鼻的臭气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孙丙的身上不但散发着扑鼻的恶臭,还散发着逼人的热量。他简直就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子啊,如果他还有五脏六腑,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烤炙得不成模样。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像焦煳的树皮,头上的乱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麦草,只要吹一个火星,就会燃烧,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但他还没有死,他还在喘息,喘息的声音还很大,他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里发出呼隆呼隆的疾响。
看到余来到,赵甲和眉娘暂时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余,目光里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试了试孙丙的额头,他的额头像火炭一样几乎把余的手指烫伤。
“老爷,怎么办?”赵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六神无主的神情,老杂种,你也有草鸡的时候!他焦急而软弱地说,“如果不赶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爷,救救俺爹吧……”眉娘哭着说,“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余沉默着,心中哀伤,为了眉娘,这个愚蠢的女人。赵甲怕孙丙死,是为了他自己;眉娘怕孙丙死,是丧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脱离苦海升人了天界吗?何必让他忍受着盖世的痛苦苟延残喘去为德国人的通车大典添彩增光。
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挣扎,是油锅里的煎熬啊;但是反过来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传奇和悲壮,就让百姓们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记,就是在高密的历史上也是在大清的历史上多写了鲜血淋漓的一页……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心中车轮转,余失去了决断。救孙丙是顺水推舟,不救孙丙是逆水行船,罢罢罢,难得糊涂啊!孙丙,你感觉怎么样啊?他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的眼缝里,射出了灼热的黑里透红的光线,好像射穿了余的心脏。孙丙巨大而顽强的生命力让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间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信念: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死,不能让这场悲壮的大戏就这样匆匆地收场!
余吩咐两个行役,去搬请县里最好的医生:南关擅长外科的成布衣,西关精于内科的苏中和。让他们带上最好的药物,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两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一个衙役去纸扎店搬请纸扎匠人陈巧手,让他带着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街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个行役去成衣店搬请裁缝章麻子,让他带上全部的家什还要他带上两丈白色纱布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擅长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内科的苏中和在街役们的引领下,前脚后脚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个子,黑色脸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肉,显示出一种干巴利索的劲儿。苏中和富态大相,五短身材,一个光溜溜的大头,下巴上生长着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须。这两位都是高密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年余与孙丙在县衙斗须时,他们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积极的看客。苏中和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囊。成布衣夹着一个白布的小包。他们都很紧张。成的脸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样子他很冷;苏中和脸色白里透黄,油汗淫淫,看样子他很热。他们跪在高台上,还没及说话,余就把他们拉了起来。余说,事情紧急,有劳两位圣手玉趾。眼前这人是谁你们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待在这里你们也都知道。袁大人严命:必须让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离袁大人为他规定的死期还有两天两夜。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请二位近前,施展你们的本事吧!
两个医生相互谦让着,谁也不肯先上前去诊治。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产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来。余对他们的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油滑无比的形状十分反感,便严厉地说:不要推让了,万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着成布衣说;你——余指着苏中和说;还有你们——余的手在高台上绕了一个圈,说;当然还有我,我们大家,都要给他陪葬——余指着孙丙说。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两个医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说: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翘腿蹑脚地走上前去,那模样好似一条想从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
近前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从孙丙肩上探出来的木橛尖儿,然后又转到孙丙身后,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细长的手指动摇了木橛子的首尾时,便有花花绿绿的泡沫冒了出来,腐肉的气味令人窒息,苍蝇们更加兴奋,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布衣脚步踉跄地来到余的面前,双膝一软就要下跪。他的瘦脸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前的预备表情。从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话语:“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
“胡说!”赵甲双目圆睁,目光逼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俺敢担保,他的内脏没有受伤!”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如果他的内脏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老爷……老爷……”他嗫嚅着,“小人……小人……”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
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虎狼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