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岛?」他不假思索地跳了起来,冲到船头,但立刻就看清那原来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巨大船只,正航速极快地迎面驶来。
「你看到陆地了?」岳斩霄激动地抓住池重楼的胳膊。
池重楼赧然道:「我看错了,是艘很大的黑色船而已。」
「黑色大船?」岳斩霄面色微变,疾道:「那大船的帆上有什么标记吗?是不是头红色鲨鱼?」
「呃……」池重楼窘迫地道:「我没见过鲨鱼。」赤骊国内无海,他对鲨鱼的所有认知,也仅限于赤骊宫宴时品尝过的鱼翅而已,还是赤骊周边几个靠海的小国进贡来的。
他眯起眼眺望那艘又近了些的巨船,高低不同的五张船帆也是漆黑色的,中问最高的主帆上果然绣着条模样狰狞的血红大鱼,牙尖处还有一串血珠。
这大概就是鲨鱼吧?他向岳斩霄略一描述,后者表情越来越冷峻,猛地跃至桅杆边,降下船帆,一边吩咐池重楼快些把舵,将渔船调头。
黑色巨船上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艘渔船,更快地驶向渔船。池重楼这时才看到巨船后面还整齐地跟着数列体积较小的船只,清一色的漆黑,同样扯着血鲨黑帆。大略数了数,竟不下百艘。
巨船不消顿饭功夫,便追了上来。漆黑的船身庞大之极,几乎有三四层楼高。池重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相形之下,他和岳斩霄这艘渔船,简直成了孩童的玩具。眼看着巨船就快跟渔船撞上,池重楼忍不住高喊:「有人」,巨船上的人却罔若未闻,径自撞过来,渔船剧烈晃动了一下,甲板上所有可移动的东西都甩了出去,池重楼双手死力抱住桅杆,下意识地惊叫。
「哈哈哈哈……」巨船上,爆出一阵乱哄哄的大笑,显然水手是故意撞渔船来取乐子。
「嘭」又一声大响,巨船再度撞来。这次比刚才更猛烈,竟将渔船撞得半身侧转。海水转瞬就漫上了甲板。
渔船迅速往下沉没,岳斩霄疾伸手揽住池重楼腰身,一声清啸,手杖用力一点渔船,借力凌空拔起。双足在黑色船身上交替换力,飞纵而上。
池重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双脚踏到实地,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巨船的黑色甲板上。周围站立的,全是身穿黑色的男子,高矮胖瘦,缺胳膊少腿的都有。这些人脸上还挂着僵硬的微笑,落在岳斩霄身上的眼神却都泄露出敬畏之色。
「岳斩霄!你我又见面了。」一个跟海风一样粗犷张扬的男人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大笑:「我还纳闷这海上那条渔船见了我的鲨皇船居然还敢逃,原来是你。」
黑衣人纷纷退向两边船舷,发话的男人就坐在一张漆黑巨大的椅子里,一手支颐,一脚高高踩在椅子扶手上。男人身上,红颐黑靴,轮廓如刀刻的脸上笑容很深,右颊有条长长的伤疤,却丝毫没让人觉的丑陋,反而更显得男性野气狂放。
岳斩霄环在池重楼腰间的手收了回来,转向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朱天,你还活着。」
「我还没睡过你,怎么舍得死?」叫朱天的男人笑得满脸灿烂,说出的话却下流无比,摸着脸上的伤疤,悠悠道:「那年你率水师烧了我的老巢,杀伤我上千兄弟,还划破了我的脸,这份情,我每天都在想着该怎么回报你,你就先自动送上门来了。呵呵,岳斩霄,你的眼睛到今天还没治好吗?看来句屏的御医也跟饭桶没什么两样。」
他伸直了踩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脚,目光充满嘲弄,「想要解药,就跪到我面前,舔我的脚。」
边上的喽啰都轰然大笑,岳斩霄突然也笑出了一声,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抬起手杖,遥指朱天,云谈风情地道:「我还不知道人怎么跟狗一样,舔别人的脚。朱天,你先学给大家看看,我也好跟你学。」
「喀喇!」朱天脚下的一片甲板,被黑靴踏破了一个窟窿。他像头择食而噬的猛兽,狠狠地盯视岳斩霄,却又很快换上了笑容,啧啧道:「岳将军你的嘴可真厉害。就不知道你下面那张嘴,是不是也一样厉害。啊,听说句屏死鬼老皇帝生前最喜欢召你陪他睡觉,你的床上功夫,一定错不了。」
池重楼几乎听不下去朱天的污言秽语,却见岳斩霄握着手杖的手背青筋毕露,人依然纹风不动。
口角占了上风,朱天终于仰头狂笑,朝左右一挥手。「把这两人带下去,分开关押。」
池重楼看着岳斩霄,后者却宛如石像,毫无反抗的迹象。他轻叹口气,顺从地任由走近身边的两个黑衣喽罗扭住他双臂。
任凭岳斩霄武功再高,也难以和这百艘船只上的敌人相抗衡。
***
关押他的地方,设在巨船的船腹底层。小小一间暗室,只有头顶木板上开着几个小孔用来透气。押送池重楼的喽罗发现他不会武功,也就不怎么提防,将他往舱室内一关了事。
池重楼过了很长时问,才慢慢适应了黑暗,抱膝坐在地上发愣。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该是海盗,而且还跟岳斩霄结怨极深。不知道朱天会怎么折磨岳斩霄……而他回归赤骊的希望,多半又要泡汤了……
池重楼苦笑。
之后多日,都有个喽罗给池重楼送来饭菜清水。池重楼向那人问过几次岳斩霄的情形,那人却只是摇头,不跟他说话。池重楼虽然心焦,也无计可施。
暗室里,也日益闷热。池重楼好几次都从睡梦里热醒,全身汗腻腻的极不舒服。
再这么下去,他就要被自己的汗味醺死了。正在胡思乱想,脚步声陡然来到暗室门外。池重楼一怔,今天送晚饭的人刚走,按说不会再有人来。
门被打开,两个喽罗走进,拉起池重楼就往外走。「算你运气,不用再关在这里了。」池重楼又惊又喜,糊涂被两人驾着一层层走上舱顶,送进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内,那两个喽啰走后,池重楼又眯了一阵眼睛,才让久处黑暗的眼睛适应光亮。
房内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池重楼见多了,丝毫不在意,倒是看见正中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后,喜出望外。环顾四周没人,桶边木架上还挂着身新衣服,显然这桶热水是转为他备下的。就算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管了。身体陷进木桶的刹那,池重楼惬意地长叹,洗发,搓身……擦到周身皮肤都透出淡红,他才依依不舍地跨出水温开始变凉的木桶,拿布巾擦干净长发。
还没穿上衣服,房门猛地大开,他大惊回头,就见那海盗头子朱天倚在门边,抱着胳膊,目光炯炯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后,露出丝玩味笑容。「没想到你洗干净了,倒也有些看头。」
池重楼脑中轰的一炸,这才省悟过来自己身无寸缕,不禁涨红了脸,急忙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朱天却已经迈开长腿,两步就走到了池重楼身旁,夺走衣服,扣住池重楼手腕,入手肌肤柔滑,绝非他那些手下那些喽啰的粗糙皮肤可比,他笑道:「难怪岳斩霄那天舍不得丢下你独自逃生,你们两个,肯定有一腿吧。哈哈!」
池重楼从未跟这么粗鄙不文的人打过交道,惊恐交加,想挣脱朱天铁钳般的大手,根本动弹不得,他强作镇定,道:「请你放手。」
「不放,又怎么样?」朱天好笑地看着池重楼,突又嗅了嗅鼻子,道:「好香,是不是身上涂了什么东西?让我闻仔细点。」一把揪住池重楼的头发将人拉近,把自己满是青色须根的脸庞贴了上去一阵乱蹭。池重楼胃里翻江倒海地泛起酸水,几欲作呕。不想看见朱天那张嚣张的脸,他用力扭转了头。
猛听一人冷然道:「朱天,欺凌个不会武功的人,算什么英雄。」
「岳将军!」池重楼喜极大叫,见岳斩霄持着手杖站在门口,脸上如罩严霜,周身并不见受刑痕迹,只是双腿上了副粗重的铁链。
朱天大笑:「岳将军你太抬举我了。我要是英雄,早跟岳将军你一样当上句屏的高官了,也不会干海盗的勾当。」话虽如此,他还是松手放开了池重楼,对岳斩霄啧啧两声:「你还真关心他啊!这么多天来我想尽办法要你开口,你都没跟我说过一个字,为了他就肯破例。岳斩霄你可真让我伤心。」
岳斩霄任朱天奚落,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朱天,你曾是我手下败将。想报仇雪耻就与我再战一场,不必拿外人出气。」
朱天终于收起了满脸流气,正色道:「句屏历代皇帝骄奢淫逸,鱼肉百姓,不理民间疾苦,气数早该尽了。我朱天看不惯那些只知道作威作福的狗贼,带着大伙替天行道。岳斩霄,你也在句屏老皇帝手里受尽折辱,为什么还要替殷家人卖命?我听京城的手下传来消息说新皇帝殷长华重病在身,已经多日没有亲历朝政。你不如和我一起杀去永稷。如能攻下句屏,我朱天可以与你共享天下。」
岳斩霄依旧不动声色,等朱天说完才牵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意。「殷家人该死。你们这些海盗,更该杀。」
「你!」朱天面色倏沉,忽然船身猛地摇晃起来,桌上的杯盏都移了位。木桶里的洗澡水也泼出了大半。
池重楼在两人争执的时候已经匆忙穿好了衣服,抓着床架稳住身形。听见外面甲板上脚步纷乱,众人竞相奔走,大叫声中满含恐惧。「是龙神风来了,快下锚定船,降帆,快!」
他不知道龙神风是什么,却见朱天也全然变了脸色,飞快从岳斩霄身旁掠过,奔上甲板。
外面的夜空不像平时那样漆黑,反而似破了个大洞,泛着骇人的血红色,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像头远古魔兽正张开巨口,准备吞噬所能看到的一切。汹涌海水也被染上了深红,如同锅沸腾的血浆汩汩冒着浪尖。
飓风将随行的船队吹得东倒西歪,桅折杆断。众人惊恐的尖叫声随风传递了海面。
在这片大海上讨生活的人都对每年七八月间肆虐的龙神风谈风色变,但谁也没想到,今年的龙神风竟然会毫无预兆地提前降临。
恐慌和畏惧,笼罩在船队每个人的头顶。
池重楼跌跌撞撞地随着岳斩霄冲到甲板上,见了这海天异象也震骇得说不出话来。身旁乱糟糟的,巨船上众人都在呐喊奔走,把舵调帆,无暇理会他和岳斩霄。
他正茫然不知所措,突然听见岳斩霄在他耳边又低又疾地道:「小楼,我送你逃下船,之后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池重楼还在琢磨岳斩霄话里的意思,岳斩霄一掌已经拍上他背心。池重楼整个人都被这股柔和浑厚的大力托得凌空而起,飞过众人头顶仍余势不竭,又飘出十来丈才「噗通」一声坠落大海。
腥咸发苦的海水瞬间将他包围,紧跟着身边海水又是一响,一块木板被岳斩霄抛了下来,掉在他不远处。幸好他在赤骊时游泳学得不错。池重楼赶紧伸出双手牢牢抱住木板,力蹬双腿,朝着勉强可见的那点海岸的影子游去。
「岳斩霄,你搞什么鬼?」见池重楼落海逃走,朱天呼地转身,挡在岳斩霄身前,防岳斩霄也如法炮制跳海逃生。
这是风势更加狂暴,海上大浪滔天,好几艘小船已被吹翻。黑色巨船也飘摇如风中枯枝。岳斩霄衣发狂飞,双脚却宛如在来回倾斜的甲板上生了根,站得笔直,冷笑道:「朱天,废话少说,有种就跟我再次决一胜负。」
朱天目中射出凌厉骇人的光芒,「刷」地解开绕在腰间的百炼软刀,迎风抖开,直指岳斩霄眉心,长笑:「既然你非要跟我作对,我一定奉陪到底。」
第八章
池重楼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腿脚酸涨到麻木,海岸的影子依然模糊不清,血红天空却逐渐转成墨黑,随即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洒落海面,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胃里的那点食物早已耗尽,周身浸泡在夜间的海水里,更是冷得难以忍受。他牙关咯咯打着颤,无力再游,只能下意识地抓紧木板,把自己交给怒吼涌动的大海……
***
一缕阳光照到池重楼脸上,他终于勉力睁开了双眼。
身体还在海水里漂浮。昨夜骇人的风暴已然无影无踪,天空湛蓝明净得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海面也恢复了平静温和,微波轻漾。
池重楼动了下发僵的手指,从苍白的唇间吐出声微弱叹息。他总算是逃过了那场龙神风,却不知道岳斩霄现在怎么样了?不论那帮海上亡命之徒,岳斩霄脚上还带着粗重锁链,万一落海,难有生路。
只希望岳斩霄能化险为夷,安然度过这一劫。
全身几乎已跟海水同温,池重楼尽量放松了四肢,随波逐流。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他所处的这股海流正向西漂流,前面的海岸影子也比昨夜清晰了许多,多少让他心生安慰。
又漂了一阵,他视线里蓦然出现一面半升的船帆,还在朝他的方向逐渐放大。池重楼尽力睁大了双眼,看清楚那是艘渔船,依稀可见船上数人正在撒网打鱼。
他大喜过望,用尽所有仅存的力气叫了几声救命。呼救声顺风瞟了过去,渔船上的人听到了,将渔船向池重楼这边划来。眼看渔船上的人脸五官都慢慢清晰起来,池重楼激动万分,陡地听见船上人放声惊叫,还拼命挥舞着胳膊,跟他大打手势。
池重楼在海水里泡了整夜,饥寒交迫,听觉也差了许多,一时听不出那几人在喊什么,他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望向那几人手指的方向。一片硕大的背鳍划开海面,带起道白线般的波浪,飞快窜向池重楼。单是看背鳍,池重楼就想象得出这条鱼肯定体型庞大,此刻渔船驶近,他也终于听清那些人在大喊:「鲨鱼!」
池重楼打个寒战,想起海盗船黑帆上画的喋血红鲨,不禁浑身鸡皮起立,奋力游动,想避开那条大鱼。
「小心啊!」渔船上的人惊呼,有两个汉子已经操起大鱼叉,掷向鲨鱼。
池重楼刚游了两下,左边小腿便传来阵尖锐入骨的强烈刺痛,已被什么东西咬中了。殷红的血水立即将他周围海水染成一片血红。他两眼发黑,只觉身子被重重地拖下水面。透过被他鲜血染红的海水,依稀看见自己的小腿被一条狰狞无比的巨大白鱼咬在嘴里。全身血液刹那冻结。
这次,他恐怕就要葬身鱼腹,魂断大海。生死一线间,亲人的面容全都浮现在他脑海里,轮番晃动,似走马灯般飞快转个不停。最后遽然定格,竟殷若闲慵懒含笑的俊美容颜,双眼顾盼风流,凝睇着他,情深款款……
他终究,忘不了自己这一生初次为之动心的人……
比腿伤处更剧烈千倍万倍的痛猛地涌上心房,所有藏着、攒着、深深积压至今的伤楚在死亡面前终于完全迸发。他张口,想尽情地大喊,大哭,可海水眨眼就灌进他口中,苦得发涩,将他所有的声音都堵了回去又一股腥浓的血水涌起,让他再也看不清水中任何景物。
他的腿,大概彻底被咬断了吧……池重楼甚至己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在无边的血红海水里阖上了眼帘。
***
「醒了……」
「快端热汤来……」
七嘴八舌的人声在头顶上方嗡嗡作响,池重楼茫然睁开了双眼。
照进屋内的阳光很亮,好几张面孔围在他周围,其中一人指着自己鼻子,热切地道:「公子,你还记得小人吗?」
他还活着吗?池重楼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很痛,再动了动左腿,小腿一阵钻心的痛,告诉他左腿并没被鲨鱼咬断。他慢慢凝聚心神,看着那个满脸喜色的男人。
三十来岁的瘦小男子,面目却有些微熟悉。池重楼想了想,终于忆起这男子就是当日在永稷城街市上抢了他青玉佩饰的人。
「是你啊……」他挣扎着想坐起身,那男子忙扶他靠坐在床柱上,喜道:「公子你想起来了。小人叫范四牛,上回多亏公子放我一条生路,还把玉佩送了给我。小人心想自己从今往后,说什么也不能再偷盗害人。就变卖了玉佩回老家,买了条渔船和村里几家老乡一起打鱼糊口。这回出海,没想到救了公子你……」
范四牛一口气说个不停,池重楼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