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由沈沧海眼眸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的惶惑不安,厉无痕在心中一再自我提醒。
少年不识情滋味,再等两年,等他长大一点吧!
结好衣带,蹬上皮靴,瞧见沈沧海还是僵着身子站立,厉无痕摇摇头,走过去。
「小海,到外面透口气吧。」
即使把声音放得再柔,语气依旧平板无波,沈沧海抬起头,看着他温文俊美的脸孔,茫然之际,厉无痕已经牵起他的手,把他往门外带去。
推开房门走出去,站在阴郁草地上,料峭寒风扑脸而至,确实令人神智一振,沈沧海回过神来,看向并肩而立的厉无痕,眼珠溜溜地转了几圈,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唇辦微启,厉无痕的指尖已在他唇前一按,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缓缓转过身去。
「无耻小贼,给我滚出来吧!」
吆喝声起,打破寂静,与此同时,房间后忽然响起铁器交击之声。
沈沧海也转身,面向房间,只见房间后的树荫激烈晃动,乒乒乓乓之声响个不停,接着,传来窗框被打破的声音,十几道人影先后飞人房间,缠斗起来。
看见纸窗上晃过不停的黑影,沈沧海把手按在金笛上,正要进去察看,厉天痕把他拉住,笑着摇摇头。
突然间,传来一声砰然巨响,门板整个进飞破裂,碎屑四散之间,一团黑影从屋内翻飞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后,弓起腰板,猛煞跃起。
沈沧海瞪大眼睛看去,原来正是那天见过的慧苦和尚,头顶上沾着一片树叶,神色狼狈。
紧接出来的是十八个清一色穿着夜行衣的剽悍大汉,手里拿着刀剑,内九人,外九人地把慧苦团团包围。
沈沧海认得,他们是厉无痕手下的好手,外号「十八修罗」,本来应该驻守在河南分坛,甚么时候竟然偷偷来到这里了?
无痕哥果然厉害,安排了这么多事,竟然没有露出半点声息,连自己整天与他交一起竟然也不知道。
难怪这三天来他都没有管自己晚上出去的事,原来是在暗暗调动人手,布下陷阱,擒杀慧苦!
心中嘀咕不已,身旁的厉无痕正好开口说话。
「不知道我手下十八修罗的本领,可人得慧苦大师的法眼?为了招侍慧苦大师,他们可是马不停蹄赶路前来的,可千万别要令大师觉得被怠慢了。」
说罢微一欠身,衣袖飘飘,言笑晏晏,说不出的温文闲雅,只有沈沧海暗暗吐一吐舌头,心想:可怜的慧苦,你死定了!要知道厉无痕城府极深,喜怒无常,他的神态愈温文可亲,代表他心中恨意愈深,安排的手段愈毒辣,目下他如此神色,正是非要置慧苦于死地不可的样子。
这些事,慧苦自然不知道,他见厉无痕如此温文,只道事情还有转圈的余地,当下举起右手,作一个停战的手势。
厉无痕摆一摆手,十八修罗当即退后两步,将包围网稍稍放松,慧苦把禅擦横放于双臂上,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或许是有所误解,请听贫僧解释。」
「大师请说。」厉无痕风度翩翩地还以一礼。
「贫僧连日监视施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虽知近日江湖多事,人心惶惶,施主恰巧在此时在苏州现身,来历可疑,故贫僧不得加以留意,若有冒犯施主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哦?」厉无痕露出一抹感兴趣的表情。「未知道大师所指的大事为何?」
慧苦只道他相信了,登时松一口气,解释起来。
「施主初到苏州,或者尚未得到消息,魔教肆虐江湖,魔教护法沈沧海接连杀死多位正道英雄,此事已闹得天翻地覆,贫僧应上官世家家主之邀前来保护,只见施主行踪神秘,武功亦高,以为施主就是那名魔教护法,所以才加以监视。」
负手身后,厉无痕笑问。「那请问大师是不是已经认定在下就是魔教中人?」
「阿弥陀佛!这三天来,施主大都留在房里,并无任何可疑的行为,贫僧想,或者是贫僧误会了。」
听到此处,沈沧海终于忍俊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突兀,慧苦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小施主因何发笑?」
「笑一个傻瓜!」沈沧海吃吃而笑,朱唇勾起,唇辦旁两朵梨涡深深地陷了进去,笑靥生春,天真秀丽的样子叫人心跳不已。
慧苦不觉向他多看两眼,落人厉无痕眼中,令他杀机更浓。
看着沈沧海片刻,慧苦的一双眼转即重回厉无痕身上。
沈沧海容色秀丽,有如清水芙蓉,天然雕饰,而厉无痕五官俊美儒雅,举手投足间气度轩昂。
两人都是美的极致,但经过一番打量后,慧苦的眼睛始终还是流驻在厉无痕身上。
很像……真的太像了……
偷偷地一瞧再瞧,自以为旁人不知觉,殊不知其眼中的痴迷之色之明显,莫说厉无痕不是瞎子,即使是瞎子也感觉得清清楚楚。
怒火丛生,厉无痕正要发作,眼睛一抬,却见手下十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他当即按捺下来。
「若你真的只是监视我,为什么总要挑我入浴的时间出现。」冷冷一哼,左手摆在腰侧,暗暗做一个手势。
「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贫僧只是……只是……所以……」慧苦老脸一红,还要强辩十八修罗同时运起内功,顿时,飞砂走石,将慧苦包围在一个漩涡之中。
慧苦大吃一惊,想不到他们会突然发难,还未反应过来,九刀九剑已同时向他杀来。
被包围之中,他简直就像个肉靶子一样,只能在仅有的狭窄范围里勉强回避。
他手中的禅杖是极重的兵器,在包围中不便施展,唯有放声向厉无痕叫去。
「施主!我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吗?施主……施主!」
厉无痕冷笑。「慧苦,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哼!无耻的色和尚!我忍了三天,今日非把你杀掉,剁成肉酱不可!
双手互拍,包围在外面的九名使剑修罗同时收起长剑,从腰囊里拿出长鞭。
内九与外九名修罗脚步交错,将包围的圈子收窄。
眼看包围网渐渐收窄,慧苦不免着急,尚想不出脱阵的方法,耳边呼呼几声,长鞭招呼过来,鞭头不知道涂了什么,泛着蓝色,蓝得发亮。
慧苦知道厉害,不敢让长鞭埋身,但好不容易避过长鞭,利刀又至,在他身上划出几道口子。
身上虽然见血,但都只是皮肉之伤,慧苦知道这十八修罗若分开来,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一时仗着人多与障法,毒物,才占了上风,再过一会等他瞧出破绽,自然能够反败为胜。
他一直顾忌的其实是阵外旁观的厉无痕,那双盯紧在他身上的眼睛,如同鹰隼瞄准猎物,锐利得令人背脊发寒。
注视着激烈的混战,厉无痕在战圈外负手踱步,神态悠闲有如闲庭信步,但就如慧苦所想,他全身皆散发出强烈杀气,等待一个最佳的机会,务求一击即中。
知道他越迟出手,手段也会越狠厉,慧苦戒备更深,分心二用之下,终于露出一个破绽。
电光火石间,龙吟声起,宝剑出鞘。
人与剑浑然为一,化成一道银光划破长空,向慧苦疾刺过去。
眼看剑尖即将刺人慧苦背心,却见他退后半步,猛然转身。
手中禅杖与剑尖碰击,发出金铁铿锵声,两道强猛内力交锋,剑脊受压弓起如弦,厉无痕不容示弱人前,猛地聚劲足下,将身形钉死在地上。
慧苦却借力飞退,身影在空中倒飞,众人骤不及防,被他脱出包围网外。
「混帐!」
眼看精心安排的布局被破,连厉无痕也忍不住压着声音怒斥一声,双足力蹬,再次向慧苦逼近。十八修罗定一定神后,也拿起武器与他一起追击。
自知双拳难敌四手,慧苦不敢恋战,展开轻功奔逃,身跃半空,猛然回头,手中百丈禅杖向站在右下方的沈沧海疾射而去。
沈沧海一直含笑旁观,料想不到他有此一着,刹时间反应不过来,幸好,两名修罗飞扑过来,以身挡下此击。
鲜血狂喷在面前,把沈沧海吓得连退几步,听见声响,厉无痕于半空回头。
「十八修罗听令,留下来保护光明护法,在我回来前,听从他的一切指挥。」他展开轻功追着慧苦而去,足下有如行云流水,声音未尽。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而谁也想不到,他这一消失就是整整两天。
夜深人静,穿着裘衣的少年裸足坐在屋舍前的石阶上,托头叹气。
「唉……」
叹息在深深庭园回绕,引来好奇的询问。
「小兄弟,两天不见,你就是坐在这里唉声叹气吗?」
抑扬顿挫的嗓子传人耳中,沈沧海刹时惊喜抬头。
「是你?」
「对,是我!」男子缓步而来,穿着白底团紫花的长衫,黑貂马甲,头发随意束在头顶,说不出的潇洒闲雅,风流蕴藉。
「小兄弟,你失约了两天,害我白等了两个夜晚。」
「我不小了,不准你再叫我小兄弟。」
见他忽然出现,沈沧海着实高兴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想起自己的烦恼事,重新低落起来,不再睬他。
男子在他身旁坐下,上下打量他郁郁不欢的样子。
「你为什么叹气?」
双手托着头看着地下,沈沧海又是叹息一声。
「我的哥哥不见了。」
「哥哥?」男子笑着摇摇头。「这次不叫他做主人了吗?」
听他提起,沈沧海才想起不久前自己在他面前将厉无痕叫做主人的事,歪着头,想一想后,说。「都差不多。」
闻言,男子哈哈地笑了两声。「主人和哥哥差不多?那你索性叫他做爹,师父吧!反正都是差不多而已。」
听着男子的取笑,沈沧海没有生气,沉默半晌后,喃喃自语地说。「其实都差不多……」
这些年来,厉无痕养大他,教他读书,教他武功,教他做人处世,教他规矩,主宰他的言行,主人、哥哥、爹、师父,这些称呼全都可以应用在他和厉无痕身上,因为他俩的关系根本复杂得无法厘清……实在已经太复杂了,如果不用再加上其他新的关系就好了。
看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男子轻声说。「小兄弟,如果你担心你的哥哥出事,我可以陪你四处去找。」
「不用了!」
沈沧海想也不想便摇头。
「我哥哥不会有事的,谁惹上他就是谁倒霉。」可怜的色和尚,不知道变成肉酱没有?
男子奇了,问。「既然你不担心,那你叹什么气?」
「这个……」沈沧海小心斟酌用词后,才答。「我们来苏州本来是有一件小事要办的,没有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者,索性不办。」
「难道没有他,你就什么都不会做吗?」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看在沈沧海眼里变成对他的不屑。
少年人总是有几分骄气的,他当下气鼓双腮,站了起来。
「谁说我没有他就不行!」一甩袖子,就要转身人房,男子伸长手臂,从下把他拉住。
「小兄弟,我不是在取笑你。」
沈沧海回头,男子正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语地说。「既然你认为自己的年纪不小了,就不应该总是依赖你的哥哥,何况,他既然放心留下你,一定是相信即使没有他,你也能做出一番大事来,不是吗?」
他脸上的表情和之前完全不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野心与魅力,沈沧海怔忡起来,在他的激励下,心里不觉点起一把小火,渐渐炽热。
第七章
思潮起伏一夜,晨曦初升,叶上露水滴滴。
又是一天过去,厉无痕还是没有回来,上官龙的寿宴就在今天,十八修罗与一众厉无痕的直属子弟都聚集起来,站在厉无痕和沈沧海所住的房舍前面。
清晨寒风削骨,冻得手脚都像要结冰,但是所有人连稍动一下也没有,人人挺直腰肢,仿如一枝枝长枪钉在地面。
时间点点滴滴地过去,已时将至,才见十八修罗中的一人站出来,压着声音说。「护法,出发的时辰到了。」
厉无痕不在,能够作主的只有同样身为圣教护法的沈沧海,上官龙的寿宴,是去,是不去?都要等沈沧海决断。
又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回答,那名修罗弯下腰,再次开口提醒。
「光明护法,出发的的时辰到了。」
「我听到了。」一再催促之下,回应声终于从下方传来。
沈沧海依然坐在昨晚的石阶上,只是身上的装扮已经和昨晚截然不同。
他穿着雪白的劲装,雪白的靴子,长发在头上结成石髻,脸如美玉。
坐在石阶上整夜,厉无痕始终未归,他明显有些许心事,而神色却是天真的,又手托头,微微斜眼,眼神来回在站在他身前的一众手下身上。
「这次行动,暗夜护法不在,你们怕不怕?」
轻声相询,立即传来划一的回应。
「不怕!」雄厚的声音响彻云霄,即使知道其中多少有些言不由衷,沈沧海依旧觉得心情又轻松了一点。
拍拍膝盖站起来,他说。「嗯!出发吧!」
众手下立刻往两旁一分,让出一条路来,沈沧海跨步前行,如云披风迎风而展,头顶金冠生光,更映得少年意气风发,英气飒爽。
一月十五,上官府里四处张灯结彩,聚集了无数前来祝寿的英雄好汉,非常热闹。
宴席开在府前的广场,环境虽然开阔,但也挤满了人,众人交头接耳,喜气洋洋的气氛不见,反而弥漫着一些紧张不安的气息。
几乎每一名宾客身上都配着武器,戒备地看着大门,身为主人家的上官龙在座位上勉强装出笑脸,但一双眼也控制不住,不时向门口张望。
「上官老英雄。」朱万里不知从何窜出来,向上官龙作揖。
「朱世伯?你终于出现了!」
见他忽然出现,上官龙等人都吓了一跳,上官龙的一对双生儿抢着问。「眼下的情况到底如何?不单止慧苦大师和盟主失踪数天,我刚才四处看过,武林联盟派出来的守卫也忽然少了很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慧苦大师发现魔教妖人的行踪,所以前去追踪了,而盟主一直在暗中策划,一切都布署妥当,请上官老英雄放心。」
朱万里打开手上的锦盒呈到上官龙面前。「这对玉如意是盟主托我送上的寿礼,祝老英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上官龙探长脖子看去,只见锦盒里的一对玉如意碧绿剔透,雕功细致,摆摆手说。「多谢盟主,但那些寿词,只怕都要等今天过后,才知道能否应验。」
听得出他言语间的怨怼,朱万里神色自若地哈哈大笑。
「老英雄宽心,一切尽在盟主的掌握之中,老英雄不如放松一点,欣赏两位公子安排的娱宾表演吧!」
他摆出一脸嬉皮笑脸的样子,上官龙无可奈何,唯有叹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到广场中央去。
为免酒宴沉闷,上官家的人在广场中摆下梅花桩,百根五尺长的木柱竖立成梅花阵形,由江湖中的一个少年英雄首先叫阵。
桩上拳打脚踢,推拉扭打,吆喝声此起彼落,令气氛登时轻松起来,在场的都是练武之人,桩上拳来脚往,看得人人摩拳擦掌,雀跃欲试。
「等我来!」洪雷大喝一声,跳上木桩,猛拳呼呼便向台上的蓝衫汉子擂打过去。
他外号「一拳震岳」,固然是夸大之词,但拳头的力量确惊人,拳生风雷,几下功夫便把蓝衫汉子打飞开去。
蓝衫汉子甫下,便有人接着上去,几番交替,洪雷还是牢牢地站在桩上。
「好!洪大侠好!」观众们见他拳法厉害,都拍手欢呼起来。
洪雷在台上大叫。「还有没有谁敢上来挑战,等大爷把你们打得哭爹喊娘的!」
台下的人交头接耳一番,一时间都没有谁敢上桩挑战,洪雷更加得意,又着腰,哈哈地大笑起来。
「没有人?真的没有人敢上来?」
言犹未休,一声清脆嗓音从人群中传来。
「我!」声音未落,人已跃上木桩,身法之快,众人只瞧见一道白影夹杂金光在半空掠过,如利箭一般向洪雷疾射而去。
「哈!好!看我一拳把你打到地上!」洪雷不知畏惧,挺拳便上。
拳重如雷,夹带风雷声响,偏偏打不中目标,白影如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