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两生·花-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倒不如说倚着他。
老爷一把便将她抱牢了,一直抱进门都没有松开手。太太不在屋里,这可真是天作之合。老爷将她抱上了床,松下帘子……
她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小脸绷得紧紧的,很认真地说:“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
老爷只当听不见,伸手来拉,挣扎间,镯子从她的腕上脱落下来,碎成了几段。那清脆的响声让两个人都愣了一愣。老爷“咳”了一声,她便赶紧跪下了。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衣,瑟瑟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事实上,她所拥有的也的确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是自己的珍宝,自己是自己的保护,自己是自己的筹码,同时又是她自己的退路。
不知是惊是冷,她的小脸苍白无血色,身子绷得紧紧的,却仍然小小声坚持地说:“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
她并不反对老爷“要”她,只是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要”。
老爷当然明白。老爷不很愿意。老爷在这里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屋子,少女在院子里梳头,少女在床上抗拒,不肯“不明不白”……老爷不喜欢别人设圈套给他。老爷罢了手,说:“那你去吧。给我打盆水来洗脚。”
心爱叹息。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的叹息实在是太频繁也太深沉了些。有时候她真希望可以忘记那些回忆,像个正常的十三岁女孩子那样天真无邪,不要再为前世的经历所累。
如果记忆可以筛选,她愿意只留下与大少爷有关的部分,其余的,都当作没有发生。
那些卑贱的、肮脏的、屈辱的记忆,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她看着克凡,她今世的大少爷,不知道他们今世的路会怎样走过。
十三岁的卢克凡已经很英俊很能干,并且初初流露出一个花花公子全部的特征:博闻强记而功课不精,能说会道却缺乏诚意,踢球游泳样样都棒,小小年纪已经很懂得穿衣裳的学问,懂得文雅的措辞和诙谐的玩笑,懂得讨女孩子欢心,兴趣广泛,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耐心。他非常忙碌,每天从早到晚的时间表都排得满满的,除了上课之外,还要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参加各种比赛,包括足球、讲演、歌唱以及演话剧……他母亲曾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来形容儿子,说他忙得可以在进门的时候撞到自己正要出门的身影。
这样的忙碌之下,心爱很难有机会见表哥一面,即使见到,也只是匆匆地擦肩而过。他总是很帅气地一笑,匆匆打个招呼:“心爱妹妹来了?坐。”便脚不沾地地走了。
心爱只能从他的装束来判断他的去向:如果背着登山包,就是去郊游;如果背着帆布包,就是去溜冰——因为包底露出的形状明明是四只轮子;如果什么包都不背,而又穿戴整齐得过分,那大概就是约了女孩子去看电影或者逛街。
她可以想像他同某个女孩子头碰头地合吃一杯冰淇淋的情景,那情景总是使她伤心妒忌。他总是频频地更换约会的女友,使她频频受到新的刺激。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女友更换过频,又使她在伤心之外有一点放心:他毕竟没有真正爱上任何人。
有时她也参加到他们的聚会中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倾听,或者帮忙端茶递水。
她留心细看,那些女孩子没一个比自己长得好,可是又个个能说会道、活色生香。她们陪他说笑话,唱卡拉OK,还同他猜谜语赢汽水喝,大呼小叫,卖弄风情——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还不懂得真正的风情是怎样的,都只是些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细致而趣怪。
她看着,很是不屑,却仍然隐隐嫉妒。因为便是这样粗糙的调情,她也不能够。残疾已经令人嫌恶,若还要搞事,那真是丑人多作怪了——除了做一个安分的哑巴,她别无选择。
克凡很喜欢组织聚会,找一切借口编排节目。就好像昨天,明明是心爱的生日,然而请的,却全都是克凡的朋友——克凡说要替她开个生日PARTY,其实是给自己借口结交新女朋友。他最近认识了一个邻校的女孩子,不知道用什么理由约会她,便托人又托人,请她来参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生日宴。
心爱又习惯性地用那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然而这一回,不论多么挑剔,她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做小慧的女生的确是个美女,比大少爷上辈子的那个女学生恋人还要美丽。她吃不准这是不是那个女学生的转世,便将她看了又看,希冀从她的眉眼中找出蛛丝马迹来。
女孩子早已注意到角落里百合花一般的甄心爱,美丽女生间有种天生的妒意,便悄悄同女友咬耳朵:“卢克凡的表妹真奇怪,怎么那样盯着人看?还有她的打扮也奇怪,那么老土。”女友笑嘻嘻说:“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成天小老太太似的皱个脸,好严肃的。”是幸灾乐祸的口吻。
心爱不会说话,但听力超常,况且那两个女孩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一字一句都清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有些恼怒,却无可奈何,既不能走上前去质问她们,也不能甩袖而去——因为,这是她的家,她的生日。
她求助地看着克凡,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安慰。然而克凡就像一只穿花的蝴蝶一般,正在姹紫嫣红中翩飞得意,全然注意不到自己沉默的小表妹,或是注意到了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她是一个残缺的过时的人,活该被忽视,或是被讥笑。反而是他的死党,一个叫做李远征的男孩子,留意到了枉担虚名的女主角,举了根巧克力棒走来说:“心爱,生日快乐。”
心爱抬起头冲他感恩地笑。人家待她的一点点好,她总是十倍感激的。
李远征问她:“还画画吗?”
她点点头,继续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来总有一天会开口说话,所以一直拒绝学手语,不愿意用比比画画咿咿哦哦来表达心愿,于是表辞达意只剩下了点头、摇头、微笑、低头几个有限的表情和动作。再或者,便笔谈。
她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远远比同龄人聪慧优秀得多。除去天生哑口,她堪称一个秀外慧中的美才女。只可惜,人们只愿意欣赏“正常”的美丽。凡是不能用语言来同人交流的,即使你长得再美、懂得再多,他们也不愿意记住你的名字,而只肯笼统地称呼一声“哑巴”,或者“残疾人”。只有李远征不放弃同心爱交流,他一直对这位安静的天才少女怀有特殊好感,执著地进一步问:“你最近又画了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心爱犹豫一下,点点头,站起来向自己的画室走去。李远征紧跟在身后,看着女孩飘逸的长发和窈窕的腰身,第一千一万次地想:多么可惜。
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离去。
画室是用地下室改装的。门一关,便把室外的热闹与室内的清幽隔成了两个世界。
李远征一边看画一边赞叹,不住地说:“好呀,心爱,你画得太好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画家都画得好。”
心爱笑着轻轻摇头,意思是说:太夸张了吧。李远征不回头也猜得出她的表情,便更加地为自己的赞美加上注脚:“一般的画家,要么写实,要么抽象,总是画他身边的东西。但是你,你画的内容好像可以穿越时空,唤起人们关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
心爱惊讶,甚至有点泫然欲泣的感觉,为了李远征的知己。为什么李远征不是克凡呢?如果克凡也能够像李远征这样在意自己、欣赏自己、懂得自己、珍惜自己,该有多么好呀。
李远征说:“看你的画,让人有一种倾诉的感觉,想把自己心底里所有的话都掏出来,挖心挖胆地往外倒,连上辈子的苦都倒出来。”
于是他便开始倾诉,果然把心底里所有的秘密隐痛都翻倒出来,从有记忆开始,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连对克凡也没有说过——克凡在与人交往的时候从来都是占据主角位置的,才不会安安静静地给人当听众。他说起了自己的家、离异的父母、父亲的外遇和母亲的孤苦,说到动情处,流下泪来。
心爱听着,不做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打断,只是默默地听着。当他流泪时,她便递纸巾给他。
他接过来按在脸上,毫不害羞地抖着肩膀哭泣。他待她的态度很奇怪,是极度的信任,当然也不排除明欺她是哑巴不会泄露秘密的缘故;有着正常人对残疾人的本能的优越感,又有一点男孩对同龄女孩的崇拜;但在诉说的时候,却常常忘记彼此的年龄,仿佛当她是自己的大姐姐——也许是画室里那种流动的寂寞,让他凭空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把她当成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过来人。
就这样子说得忘了时间,大人们在地下室里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远征抽泣着向她告别:“心爱,与你聊天真是愉快。”
心爱莞尔,她都不会说话,何来聊天?
李远征读懂了这个笑容,羞涩地说:“你虽然不说话,可是双眼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这回连大人们也听得笑起来。这男孩子的说话如此浪漫趣致,小小年纪多情至斯。回到客厅才发现,人群已经散尽,克凡因为第一次喝酒,醉了。甄妈妈说:“刚才他说要到心爱屋里躺一下,这会儿八成睡熟了。”
心爱一听,扔下李远征便往楼上跑,推开门,果然看到克凡躺在她床上,衣服也不脱,睡得四仰八叉的。
十三岁男孩子的睡相是难看的,但是心爱只是看不够,她感谢爸妈同意留他下来,不避嫌地让他与她同居一室——就像小时候那样。也是因为克凡睡得实在是沉,两个孩子又是一同长大的,睡在一屋里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看着他的脸,不难想像他是怎么样花招百出地淘气,争强好胜地炫耀。是什么人先提议喝酒的呢?也许就是克凡自己。他最喜欢出风头了。不知道那个叫小慧的女生喝了没有?
自己第一次喝酒也是十三岁。合卺酒。
大堂之上,兰桂齐芳,杏仁儿一身吉服,肩、肘、袖,三镶三滚,绣金嵌银,给老爷和太太跪着磕头敬茶,同少爷小姐一一见礼,然后男仆女婢给她黑压压跪了一地,行礼问好,改称“杏姨娘”。她和老爷堂堂正正地喝了交杯酒,光明正大地进了房捞下帘子……
那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经过了好几轮的“欲迎还拒”,最终她还是“俯仰承欢”了。名正言顺,明明白白。
连老爷自己也觉得不易,调笑说:“我竟是追求了你整整一年呢。”这个“追求”的新名词令他自己兴奋起来,对她的情形,便有些不同。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老爷娶她的时候,桃花早已开尽了。没能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成婚,这是她惟一的一点遗憾。“杏姨娘”,这是一个称谓,更是一个身份。她没有不明不白,她是姨娘了。就像是李管家当初说的:“吃香的喝辣的,不但不用自己做丫头,还用了个丫头,也呼奴唤婢起来。”
她很容易便得着了许多乡下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冬风再不会凛冽刺骨,夜里也不再饥肠辘辘,每顿饭的菜式都有些许不同,旗袍裙褂都有专门的裁缝来剪制。然而她开始有另一种烦恼,就像成千上万只小虫子在心底里咬啮,寻找出口。但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渴盼着什么,又不满些什么,当然也就无法自救。
倘若她不是这么一个无知无识的女孩,倘若她多一点世故或贪婪,也许她就会为自己寻求另一种人生。
但是她对现状不满足却满意,她心底里有填不满的寂寞空虚,脑子里却只有称心如意,于是她便放弃了。放弃了往深一层的人生道理想去,放弃了往更美好的方向努力。她安心地做着她的杏姨娘,只有在半梦半醒之间才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欲望,却又总是被曲解掉了。
楼下的声音惊扰了心爱的回忆,她略一凝神便分辨出来:那是小慧的声音。她来干什么?当然是找克凡了。昨天才认识,今天就主动找上门来?
她抽身下楼,决定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孩子一点颜色瞧瞧,谁叫她昨天嘲笑自己是哑巴。
那小女生在楼下已经等得不耐烦,听到脚步声,仰起头来,看到心爱,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卢克凡呢?”
甄妈妈正安抚这脆弱而毛躁的小女生,看到心爱,也跟着问:“你起来了?克凡呢?他醒了没?”
心爱看到小慧的脸上突然变色,心中暗暗得意,知道妈妈的话是越帮越忙,让她生了误会。她索性把这误会坐得更实,温柔地伏在妈妈怀里笑着摇了摇头,双手合掌压在脸下做一个熟睡的姿势,并朝小慧甜蜜而害羞地一笑。
小慧的眼泪都快流下来,喃喃说:“他约了我的,他昨天约好我在公园见,我等了他一早上……”说到这里,到底忍不住,泪珠成串滚落,终于泣不成声。
心爱冲她抱歉地笑笑,径自走过去拉开门来。小女孩的委屈已经成灾,看到出口,立即决堤般冲了出去。心爱轻蔑地一笑,扬手关上门,手势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甄妈妈看着女儿一气呵成的表演,目瞪口呆,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一时不敢相信。这个早慧的女儿向来行事出人意表,今天的神情举止越发成熟,几乎像个城府深沉的妒妇,才只十三岁,便有这样的心机手段,不会吧?昨天是孩子们的聚会,自己故意躲开给他们自由,竟不知道这一日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这个叫小慧的女孩子从何而来,女儿对她那明显的敌意又是因何而起,如今的孩子,竟然个个都是人精,难懂得很了。
她不便细问,也无法细问,只得先压下心事,招呼女儿帮自己张罗早餐。等到牛奶煮好,鸡蛋煎好,克凡也就踢踢踏踏地下楼来了。
第五章 十五岁:别离与初吻
    如果暗恋者是哑的,那么,被爱的那个人,便是盲的。
克凡踢踢踏踏地自楼上下来,心爱立刻仰起了脸,送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笑。
满堂少男少女喝一声彩,起哄地鼓起掌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男主角出场了”,“有请金像奖新任影帝卢克凡先生”,“欲知明日之星,且看克凡风采”……
这已经是另一年,另一个宴会了,是在克凡的家里。两家的格局相似,而装饰大不同。甄家是欧洲风,一切新派;卢家却是古典怀旧色彩,满堂明清家具,甚至还有一面玳瑁镶的牡丹亭游园翠屏。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屏里屏外,都是一般的红唇绿鬓,锦绣年华。
克凡无心向学,没有考取重点高中,却瞒着父母偷偷报考了艺校表演系。等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的时候,保守持重却又开明善良的卢教授夫妇也只得面对现实了。两夫妻一生严谨,好为人师,生下儿子来却丝毫不像自己,轻佻风流又好动,简直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卢妈妈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好姐妹说:“我们克凡要是能有一半像你们心爱就好了。别看心爱一天正规学校也没上过,我敢打赌,她要是考学,准比克凡强十倍。克凡简直就不是个读书种子,光知道玩,叫他做功课就喊困。”
甄妈妈不同意:“好玩有什么不好?至少他是个正常健康的人。心爱太安静了才叫人担心呢。”
卢妈妈便充满怜惜地叹:“心爱真是可惜了。聪明又漂亮,要是能开口说话,简直就十全十美呢。”又安慰姐妹,“这也是天道平常,不肯让一个人太完美了的缘故。女孩子生得太美,便容易惹事;要是又够聪明呢,简直要天妒红颜了。所以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倒是多福多寿的。”
这念头在甄妈妈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听着自然服帖,不住点头。她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人,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清秀,心里总是喜忧参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