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曼太太提供的药膏很有效,我脸上的冻伤已经开始痊愈了,不过还是看得出来一些痕迹,得等一段时间皮肤才会新陈代谢。
眼见圣诞节将近,今年势必得在这里过节了。
上午我帮哈曼太太装饰圣诞树,光是决定彩带的颜色和蝴蝶结的搭配就颇费心神。这是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却意外带给我许多惊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从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我不当孩子已经太久了,然而过去我当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几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过这个难得的节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觉上没装什麽东西,然而仔细一看,才发现行李袋里被我塞满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买来的小玩意儿。
我挑了一串蜜腊手链打算送给哈曼家的小女儿露易莎;一条新买的围巾还没有用过,它将会是哈曼家小儿子安德烈的礼物;一包南洋产的香料可以给哈曼太太当薰香,哈曼先生也许会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场买到的古董打火机。
至於大卫、山卓和法兰克这些旅行家,他们见的世面比我广,走过的地方比我多,他们不需要纪念品,所以我用布置圣诞树所剩馀的缎带给他们一人编了一条幸运带。最後,是高朗秋我还没有想到我能送给他什麽,而剩馀的缎带又不足够编第四条,所以我还在苦思。
因为下雪的缘故,看不到极光,拍摄工作也不能进行,无聊的男人们似乎打算去附近结冰的湖冰钓,现在他们正在检查装备,一副跃跃欲试的孩子模样。雪把他们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里写稿。又该寄一些东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台北的杂记,出版公司已经集结成册,在书市上流通了。编辑来信告诉我销售成绩很好,赞我观察角度深刻独到,要我继续努力。我边把这几日与哈曼一家人相处的点滴和见闻写下,一边考虑要送高朗秋什麽。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须把礼物准备好才行。
窗外传来吵嚷声,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发的声音。它们也被雪困闷了。
一段时间後,喧嚣又归於沉寂。
我则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萤幕上。
笔电不适合在低温环境下使用,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还好,只是敲键盘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
时间就在手指的跳动里流逝。记录完一段,发送回台湾,我关上电脑,站起来伸懒腰。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冰钓的男人们回来了。我披了外套下楼去,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装满湖鱼的锡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来称称看谁钓的鱼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门边,看他们在门外的雪地里忙碌。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啊哈!槲寄生。」
然後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纳闷的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大门上已经悬挂了一个环形、象徵爱、和平与宽恕的槲寄生吊饰,而我,就站在吊饰的正下方。
大卫首先放下手里的锡桶向我走来,他站在我回前说:「这次你可不能拒绝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睁大眼,不明白他为什麽这麽说。
哈曼先生笑著告诉我这是习俗——当一个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时,人们可以为了亲情、友谊或者爱慕之情要求亲吻。
我闻言大惊,还来不及逃开,大卫便嘟著唇朝我的唇印了下来,我赶紧偏开头。他只吻到我的脸颊,不甘心的又吻了过来,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罢。
紧接著,山卓、法兰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们都是为了友谊而要求亲吻,我无法拒绝,於是我的脸上、额上无一处幸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著,似乎没有过来的打算,我没有理由的松了一口气。呼……他如果过来吻我,我也许会心脏麻痹。对我来说,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
「该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说。
啊!他什麽时候过来的?我瞪著他,疑惑他凭什麽理由要求这个吻。亲情?友谊?当然不是。
「我们算是朋友吗?」我迟疑的问。
他回答说:「不能算是。」
我於是笑说:「那麽你就不能吻我了。」
虽然他穿著厚重的雪衣,但我还是看见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说:「等一等,你还不能走。」然後他的唇就吻了下来——
不是吻脸颊或额头,而是吻了我的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这个吻所带来的震撼却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该这麽吻我。
朋友或亲人之间,最多只吻脸颊、额头。
唇,是情人的领地。
我掩著唇惊愕的瞪著他,他以极小的音量只对我说:「这个,才是吻。圣诞快乐。」然後他便转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过我往屋里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没有圣诞礼物了。
怪他自己,谁叫他先预支了去。
§ § §
对高朗秋的感觉,我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总觉得若仔细的想了,想出一个结论来,这结论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惧。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气息盘旋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头看他,便忆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给了我们一人一只红袜子,要我们挂在圣诞树上,说明天一早起来就会看见圣诞老公公所送的礼物。尽管我们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或者,从来就没相信过——但大家为了不让主人失望,还是很兴奋的照做了。
深夜里,我下了楼来,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放进每一人的袜子中,唯独高朗秋 的,我没有放进任何东西。
看著别有他名字的袜子空荡荡的挂在树上,不由得就让人联想起一只寂寞的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为的还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气起来,我气他不该这麽对待我,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他也还没。他这样做,无异是飞蛾扑火。
我丢下他的圣诞袜,飞奔上楼去敲他房间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房里没开灯,他站在门後,嵌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就像看极光那天,从我身上抖落的钻石尘。
我迟疑了下,他便伸手将我拉进房里。
门被轻轻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门板和他炽热的身体间。
他的额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和味道。
「亚树,」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
「什麽实验?」
他低下头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说no。」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yes或no,我只要给一个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给我一个,就是这麽简单。
我感觉著他火热的唇,感觉著他的抚触,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这个吻里,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却是我做的选择。
「爱我。」我要求。是欲望也好,就是千万别牵扯到感情。
他皱起了眉。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来。
他松开了我,拉开我勾在他颈子上的手臂。
我惊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热情降温,他冷淡的说:「我不要这种欲望的发泄。」
霎时,我难堪到了极点。我低下头,想逃开。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为什麽要用这种方式来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别开脸说:「我没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个人陪。」
他追著问:「那为什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为……我把他们当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结结巴巴的说。
「一个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讽道。
我闷闷地说:「你又不要。」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低气压随即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亚树,把脸抬起来。」
我掩住脸。「不。」
他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他。
他低下头。「如果我们之间纯粹只是欲望,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麽开始的,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我都清楚,我们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那一夜的倾吐成为我们之间割舍不去的牵扯,我无法不关注你的一切,正如你对我的感觉。」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能够再爱一次,告诉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虚弱无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爱荷丽那麽深,宁愿忽视禁忌也要去爱,就算我对他动心,我又能如何,他的情伤一日未愈,我就一日不可能让我自己跟著感觉走。我不打算再为爱情心痛一次,所以我退缩,我欺骗自己。如果只是说了一个「不」,我不会在大半夜来敲他的门。老天,我愈来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皱著眉深深凝视著我,眼底有说不出的忧愁。
他的忧愁是因为我的「不」吗?
我是个感情上的懦夫。我忧伤地道:「我不该知道你的过去,你也不该知道我的。」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又怎会发展出这一段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这是矛盾,也是一张冲不破的网。我该怎麽办?
他叹息了声,拉开门,说:「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开。
10 最冷与最热
离开芬兰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风沙磨穿了洞,脚上的鞋也伤痕累累。
我无法停下来,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达印度,参访释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飞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樱花落尽。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飞回香港,先入江南水乡,一张卧铺车票就到了北京。
七月,从兰州机场飞乌鲁木齐,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听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纳木湖畔冬季牧场,借居藏民的犁牛帐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没再遇见高朗秋。
我逃得太远,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离开中国大陆後,我又回到香港转飞纽约。
在香港机场时,没预料竟遇见一个人。我在机场柜台排队划位,恰巧她排在我前头,她一回头,我就认出了她。
「荷丽!」我喊了声,却是两张脸孔同时转了过来。
其中一张脸我不曾看过,非常陌生,是个男人,他站在荷丽身边,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
荷丽讶异的看著我。「你是……亚树?」
我点点头。我这一年来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热的地方都经历过了,不只身心俱疲,脸上也有风霜,她还认得出我,我该欣慰自己没有老太多。
轮到我划位,我看看柜台,又看看荷丽,不知该选择哪一样。
荷丽说:「你先去划位,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聊聊。」
§ § §
那个陌生男子始终伴在荷丽身边,不曾离开。
从他们的亲腻度来看,他们的交情显然非比寻常。
荷丽说:「如果你还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丽笑了笑,说:「过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所以差点就错失了我今生最爱的人,是他的爱,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对一般人来说,是惊世骇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个女人如果失去她的爱情,她就一辈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间,我得做出抉择,所以我选了他,我选择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曾放弃过一次,我已经得到教训。而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有孩子,永远无法正式结婚,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他。」说著,她与他的手便紧紧交握在一起。「我们会爱上彼此,不是我们的错,绕了一大圈才了解到这点,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懦弱。」
蓦然我了解了。原来荷丽身边的这个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这位先生是荷丽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号人物?
我捉著荷丽的衣袖问:「高朗秋是谁?他是谁?」他跟荷丽之间又是怎麽回事?
荷丽一脸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学长,怎麽,你们认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麽?」荷丽不解地问。
我呐呐地问:「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吗?」
荷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们以前是要好过一阵子,但我一直把他当兄长来看,而我会下定决心要跟阿蓝到美国,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说来,他还是我们两个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头雾水,荷丽身边的「阿蓝」说:「荷丽嫁给别人後,我伤心之馀,到法国疗伤了一阵子。去年九月,阿朗来法国找我,告诉我荷丽的消息,我知道荷丽爱我,我也无法就那样轻易地放弃她,所以我回来找荷丽,直到她接受我。」
荷丽说:「去年我们已经移民到美国,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台湾了,但无所谓,因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真正有归属感。」
啊……是这个样子,原来是我自己误会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们在巴黎相遇的时候。
难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马特的画家所画出的是情伤已愈的他,所以他眉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才会淡了?
去年圣诞节过後,我匆匆自他身边逃离,为的是逃避爱上他的可能……或者,我其实已经心动?
爱情如果真是不进则退,那麽我逃了这许多日子,我爱人的能力当是更加退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准备好再爱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心力能去爱一个人。何况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们之间如果有缘分,是不是也已经用尽?
啊,原本打算连想都不想他的,现在全都脱离轨道了。
我站在机场大厅,与匆忙的人们摩肩接踵,一个赶时间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匆匆自我身边经过,我被他撞了个踉跄,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心在旋转的同时,也一片片失落。
已经错过了吧,我再爱一次的机会。
§ § §
坐在开往大峡谷的巴士上,我的心头一直存在著一种怅然的心情。
车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里捏著去年大卫给我的名片,犹豫著要不要打一通电话。
电话打了,可能没人接。
也可能大卫就在家,他也许会知道高朗秋现在去了哪里。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麽?
告诉他「对不起,我爱上你了」?
或者说「对不起,我不该逃走」?
当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经爱上他,我只是……牵记,只是牵记而已。
眼见小纸片被我捏得发绉,我蹙起眉,随手把它往口袋里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上行驶,仿佛永远都到达不了终点似的。
这是趟令人生闷的旅程。
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听著自己不熟悉的语言,一切一切,都是令人疲惫的。第一次,我对旅行实实在在感到厌倦。
後座一个小男孩的玩具球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拾起,递还给他。
他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自我手中接过。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却在这一笑之间,风云变色。
「碰」的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我第一个直觉是抱紧那个在车子走道上玩球的孩子,还来不及有第二个反应,整辆车便翻覆了过来
§ § §
意识一直在游离。
一丝丝的,我得想办法把它们捉回来才有办法听清楚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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