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见 作者:卫小游》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老地方见 作者:卫小游-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早在半年前,家豪就发现自己身上有病,但发现得太晚,已经是末期。

她告诉我说:「我跟家豪是高中同学,曾经交往过一阵子,但发现彼此并不适合,再加上升学和家庭的种种因素,後来我们协议分手。」

这段过去,家豪从没有向我提起。我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说下去。

「毕业後,我们考上不同的学校,就此失去联络,一直到半年前在一家餐厅偶然遇见,才又开始联络。」

「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他已经买好戒指,打算找机会求婚;但过了几天,我看见他从医院出来,脸色非常差,我趋前一问,他看见是我,竟然当著我的面流下了眼泪,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病情。那天他非常痛苦,他唯一想到的是你,他不知道该怎麽做——离开,或者让你知道。他考虑了很久,决定与你分手,他认为这样对你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知道一部分。分手的那一天,他充满矛盾地抱住我,仿佛害怕伤害我,但我感觉更多的是他的背弃。我自艾自怜,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情。

「我们会结婚,是因为我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一个婚礼,即使新郎随时会死,也没有关系。」

我讶异地看著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大费周章的,难道只为愚弄一些看不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她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这麽做,因为我得阻止另一个男人爱上我,他不能够爱我」

我本能地想起婚礼那一天在角落遇见的那个陌生人。

「他是谁?」

荷丽绝望地说:「他是我的堂弟,我不能接受他的爱,那是不伦的。」她掩住脸,泪水又决堤。

啊,是这样一回事,原来那个陌生人是她的堂弟。

她会如此难过,想必是对那段世人不容的感情感到矛盾又无所适从吧。爱情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爱上不该爱的人会摧毁爱情和爱人本身,玉石俱焚。

我本能地想伸手安慰她,但途中又缩了回来。

她哽咽地说:「家豪爱你,一直到现在都还爱著你,跟我结婚只是不想造成更大的伤害;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

但痛苦的程度是一样的,不管是长是短。

她告诉我的这些事,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

与家豪分手後,我好不容易才渐渐调适过来,如今她告诉我这些足以颠覆我过去这段日子所信仰的一切,我无法接受,接受了我就会崩溃。

我还爱家豪,没有办法眼睁睁看著他死,我已经失去过一遍,再来一次,我会无法承受。

啊……不!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慌了、乱了。

慌乱之馀,我叫住司机:「停车!立刻停车!」车子未完全停下,我已打开车门,发狂似地奔了出去。

身後的荷丽不断地叫我,我的双腿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似地狂奔,我停不下来。

冬夜的风冰寒刺骨,但我不在乎。

我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我没有目的地,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像幽灵一样的在城市里游荡,不感觉到累,直到我用尽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力量,我才会停下来。

04 望断天涯路

「你不是真的爱我,如果你真爱我,你应该告诉我事实,让我分担,应该信任我,而不是伤害我。」我捉起家豪的手,贴在脸颊旁边摩挲。我说:「你看太多小说了,这种情节是小说里才能够出现的,你不该把它套用在我们身上,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笨的人了。」

昨晚我昏倒在路边,被路人送进医院,在那里待了一夜。醒来後,送我到医院的人早已不见踪影,问护士,只说是一位蓝先生,确定我没事、帮我付清住院费用後就离开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麽人都有;有人没有理由的伤害人,有人则没有理由的帮助人。

我有些怅惘。

离开这家医院後,我转往另一家医院去。

询问之下,知道家豪已转至一般重症病房,我心凉了半截。

连医生也救不了他了,他现在只是在等死。

我不确定他欢不欢迎我,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病房门忽被打开。荷丽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眼泪接著冒出来。她的手紧握住我的,这回我没再试著放开她。

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才往里面走。

走进病房,原以为会看见家豪清醒的躺在床上,但是没有。

他是躺在床上,而一旁的维生机器则发出规律的声音。他全身插满管子,依赖氧气帮浦,整个人陷入昏迷。

我没有准备好要看见这个。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眼前的他完全不像是我所认识、所深爱的那个男人。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叫唤:「醒一醒,家豪,你看看我,我是亚树。」

唯一回应我的只有一旁那氧气帮浦所发出来的规律声音。

他躺在床上,恍如死去一般。

我在他身旁蹲下,握住他一条没有插管子的手臂。半年前,这条手臂还强壮得足以为我挡住风雨,若非亲眼看见,我绝对无法想像人体会消瘦得这麽迅速。

我轻轻捉起那只手,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上摩挲。

「家豪,撑下去,求求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请你睁开眼睛,告诉我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轻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额头。

「家豪,我爱你,你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爱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爱你——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现在,我说完了,你怎麽说?」

家豪没有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荷丽承受不住,哽咽地离开。

那天我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家豪,但他没有醒来。

接近凌晨的时候,他走了。

而我永远无法听见他的回答,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远无法再恨他,或者去爱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後,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於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後一行是这麽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 § §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麽办?」

我边收拾著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麽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了。」

大夥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 § §

「我被录取了?」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齐小姐能抽空到公司来一趟吗?有一些合约上的细节需要讨论。」

我回神过来,说:「喔,好的。」我看了看时间,问:「我下午大约三点左右过去可以吗?」

「可以,我会通知上层,下午三点与你会面。对了,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谢谢。」结束这通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

我得到这份工作了!我很讶异。

这是一份辛苦但薪水不薄的工作,那天去面试时,竞争者相当多,我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心态,并不奢望能雀屏中选。但很意外的,我居然被录取了。

抱著可能是搞错了的心态,我回到电脑桌前,继续一篇未完成的短文。

辞职以後,我还是离不开老本行,从事的仍是跟文字有关的工作。

我帮一些杂志或报纸写补白的小型短文,由於我的外文能力还算可以,偶尔我也接一些译稿或口译的工作,不过都是很零散的,不固定,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

没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赶的时候,我会到花莲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里有许多会说故事的原住民长老。由於他们的文化正在失落,年轻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语的人愈来愈少,口述的故事无法在现代社会里薪传,唯一流传的方法只有透过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辈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们无法自己将故事记录下来。雅各计画要组织一个部落性质的文化委员会,澜沙是族里新一代的青年,受过国民教育,也懂他们的母语,我目前在他的协助下做一些记录和资料整理的事情,不支薪,但接受他们热情的款待。

过去半年,一个月中,我大概就会有十天的时间待在他们那里。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时候我会跟雅各借车,一个人开去七星潭附近,在那里听潮声、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时候我看著看著,会不小心忘了时间。涨潮时,海水先漫到脚遑,我躺在沙滩上,心里一直存在著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躺著吧,不要起来,让湖水将我带进海里。我反正孑然一身……但我总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时就往回走,我常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够勇敢。

现在这个工作已经告了一段落,第一套关於他们部落的祖先、神话故事以及史诗已经付梓。

澜沙上个礼拜来台北看我时,送来了一套,现在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他说现在花莲政府有意要编列经费,跟当地大学联合成立一个原住民文史工作室,有一连串的计画要进行,他是其中一个重要计画的主持人,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帮助工作室运作,当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绝了。

听到我的拒绝,他一脸忧郁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大笑出声,说:「我没有「总是」拒绝你,你只是忘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些事。」

「例如?」

「例如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上台北来,我就会好好地招待你一顿晚饭。」

这个年轻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麽?」

我带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国餐厅。

他却抱怨说:「我宁愿吃你煮的家常菜。这里每一道菜都小小盘的,连塞牙缝都不够,价格却是天价。」

我品尝著鹅肝酱和奶局蜗牛,笑说:「很抱歉了,我的厨艺不仅不及格,还是负分,我不想毁了我那个装饰用的厨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认为你不会想吃冷冻食物。」那是我唯一会弄的东西,因为只需要加热。

「你知道我会很乐意为你下厨。」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澜沙从不掩饰他的感情。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看著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

他横过桌面,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亚树,你得面对现实,人不能老是沉浸於过去。」

过去……我有什麽过去?与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对失恋的事实,然而当我终於有办法面对时,却从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爱我。这种爱教人既心痛又失落。他爱我,但是他对我没有信心。如果一个人不能够信任他所爱的人,只愿意分享快乐,而不愿意分担痛苦,那麽这样的爱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远禁不起考验。

对爱情,我已失去信心,不打算再经历一次,也不认为我还能够再爱一次。

爱一个人对我来说,太辛苦。

我悄悄收回手,转移话题道:「别顾著说话,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澜沙没再挑起任何敏感的话题,他知道我们只可能会是朋友。

那时我拒绝工作室的工作是因为我发觉我定不下来,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长时间专注於同一件事。

雅各说的没错,我有一个漂泊的灵魂,我承认我渴望流浪。

以前是因为有家豪在身边,他是一个安全的港口,可以让我停靠,但如今他不在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再忽视那股在我血液中蠢蠢欲动、呼喊著要求被释放的渴望。

然後,我看到了那则徵人广告。

一家国际旅行出版业者在徵求一位旅行家替他们写一套旅行书,他们将支付旅者旅程中所有的必然花费——当然个人的花用除外。

这是一个新奇的挑战,也是一个流浪到天涯海角的好藉口。冲动之馀,我寄了履历和自传到这家出版社,不久就收到了要求面试的通知,而今天,我被通知录取了!这真的非常意外,但也十分令人兴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人生,但我确确实实需要一个流浪的理由,我必须去寻找一个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答案。

将短文校正好,存了档,便直接发e…mail给杂志社。

现在离三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得花一点时间冲澡、换衣服,然後搭上计程车直接到那刚录取我的公司去。

我将去流浪。

05 南飞的候鸟

四月初,上山与家豪道别後,我开始了我的行旅生活。

我没有国际旅行的经验,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我的第一站是在南半球的澳洲第一大城雪梨。

因为是单独旅行,所以在出发前搜集了许多可能用得到的资料,除此之外,我还带了我自己,打算好好地感受旅行将带来的各种新奇体验。

我背著满满的行囊到机场,其中包括一台公司给的笔记型电脑。他们要我每半个月就交出一些东西,我们将透过电子邮件的传送来联络彼此。

我兴奋的情绪从前几天整理行李开始便延续到现在,登机时间到了,我跟随旅客们到登机门登机。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後半截机舱靠窗边的里位,直到现在,我把我对搭乘飞机的恐惧压制得很好。我不怕,我不怕……

我一上飞机就闭上眼睛,等待起飞和降落。

经济舱里的乘客陆续登机,我感觉我身边的座位有人坐了下来。

我继续紧闭著双眼,心中则开始祈祷。

不会出事,不会出事……绝对绝对不会出事的。这架飞机只是要到香港而已,一个小时的航程很快就会过去,我只需要……小睡片刻……

要命!我根本不敢搭飞机,我在签约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怎麽会忘了这件重要的事?然而现在要反悔也已经太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听到机舱内开始广播要乘客系上安全带、飞机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