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见 作者:卫小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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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见 作者:卫小游-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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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并没有马上开,问了一个略懂英文的船员,他告诉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会开。这艘船本来是那群还没上船的人包下来的。

我走到遮阳蓬下等待,猜想待会儿是谁会来。

有人打开了船上的收音机,音箱里飘出一个南洋女子的慵懒歌声,懒洋洋的天气与懒洋洋的情调,令人不禁想闭上眼睛,在随著海浪摆荡的小船上飘。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张摺叠椅上,闭著眼,尝试用触觉感受温度和风,用嗅觉感受海的咸味以及在阳光下蒸腾的汗水,用听觉感觉身边人们杂沓的脚步声和他们声音里的情绪——这些是我张开眼睛时所无法感觉到的,我讶异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摇晃,或许是因为有一波浪打了过来,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来客的来临。

在一声声搬运物品的吆喝声中,我知道我们等的最後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数不少,我听见几句英文飘荡在闷热的空气中。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戴上一顶我刚买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头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陆续登上船,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国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队,他们制作的影片性质有点像是Discovery国家地理频道常播的那种。

他们也是要去婆罗洲吗?他们去那里拍摄什麽?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张望,大胆地打量著这群年龄大约介於二十到五十之间的外国人。说来好笑,在印尼这个地方,我也是外国人,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身为「外国人」的自觉,看到肤色、发色不同的人种,直觉就将他们划分归类。

似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一个穿著短袖卡其衬衫和长裤的金发男人朝我投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後他就走了过来。

「嗨,你好,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搭这艘船。」

我用英文说:「我也不知道,船长大概是认为多载一个乘客就可以多赚一点燃料费。」

「该死,我早知道他们嫌我们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卫。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卫。」

我说:「我是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声,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绅士地吻了一下。

「很荣幸认识你,女士。」他顿了顿,眼中跳出一抹顽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说:「不过我懂中文,所以我会叫你「亚树」,希望你不会介意。你来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许久没听见的中文说:「我不会拒绝一个将中文说得如此字正腔圆的金发师哥。嗨,大卫,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台湾。」

就这样,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旅行有时候会让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许不见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温暖的那一种。

大卫很快地将他们其他成员一一介绍给我。这群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自相同的国家!

金发的大卫是美国人,旧金山出生,年纪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样壮硕的山卓来自爱尔兰,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是成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皮肤较白、头发偏褐色的法兰克年纪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岁,他在瑞士出生,却在法国成长。

还有一个成员在岸上还没登船,大卫说这个人跟我一样是黑发、黑眼的东方人,也来自台湾,不过目前并不住在那里。

所以这个team简直就是一个联合国,而且他们都未婚。

大卫告诉我,他们正在为全球各地的热带雨林拍摄记录片,上个月他们才刚刚结束在亚马逊雨林里的探险,略事休息後便飞来印尼。

他们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个最後登船、与我有著相同发色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来了。」大卫在我身边说。

我往大卫指示的方向看去时,史帝夫已经登船了。

他戴著一顶宽边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质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裤,脚上则踩著一双有多处磨损的短统靴,裸露的两条强健胳臂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背对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说话,距离太远,阳光太炽热,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大卫突然喊了一声:「史帝夫,来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长开船,船开始移动以後,他迈步朝大卫和我走了过来。

他迈步的姿态放逸不羁,宽大的帽恰在他脸上造成一道阴影,在阳光下,我只看得见他那张似乎惯於讥诮的薄唇和下巴。

这个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让我不舒服。

我绞著手指,等著迎战可能到来的攻击。是的,攻击。我的直觉警告我,这男人攻击性太强。

他终於来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带给我某种压迫感,我不服输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见他伸手摘掉他那顶碍眼的帽子。

我随即瞪大了眼,他却笑了,他一笑,那悬在他嘴角的讥诮就统统不见了。

乌云散去,但他的嘴巴还是很坏。

「看看是谁,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你晒得好黑。」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卫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他的反应是挑起一边眉毛。

「不,我们不认识。」我看著他,笑问:「先生贵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该怎麽称呼你?」

我笑著要开口,不料大卫竟抢著替我答话:「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时我啼笑皆非。「齐亚树——齐家的齐,亚洲的亚,树木的树。」我补充。

他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齐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荣幸认识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礼的中国人。

不过,我们「总算」是认识了。

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说这次分别之後,我们不会再相见。

§ § §

入夜後,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对付,为了不让自已成为蚊子的大餐,我们决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陆,今晚则在船上过夜。不过这艘船只有一间简陋的舱房,我怀疑晚上我们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决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时,船在岸边漂流,在甲板上用过简单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阳光的威力已经稍减,迎面吹来的海风带来些许凉意。

我穿著在观光区买来的凉鞋,坐在船尾吹风。

海面很平静,远处有几艘船已经亮了船灯,偶尔船身会随著海浪晃动,但幅度很小,感觉上就像被轻轻推著的摇篮。

脸颊突然一冰,我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大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两罐冰啤酒。

他丢给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谢谢。」我打开拉环,喝了口啤酒。

「一个人躲在这里,在想什麽?」

「什麽都不想,」我说:「我在等日落。」

我把视线投向海平面的尽头,一个失去火焰的太阳正悬在上方,仿佛随时都会沉下海去。

大卫沉默了会儿,才说:「我真好奇,你一个女孩子怎麽会想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了又想,说:「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我只是把地图摊开,拿飞镖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补充:「也是真的。」

大卫满脸问号。「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来真亦假。」从《红楼梦》偷来一句。见大卫满脑子问号,我笑说:「我说我不知道我怎麽会来是真的,射飞镖的事情则是假的。」

「怎麽会?你怎麽会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麽谁会知道?」

我歪著头将一堆问句消化掉,才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看大卫显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释说:「我没有归属感,我在台北没有找到,在这里也没有,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跟没有之间有什麽差别,这让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动消失不见。」说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卫喃喃地说:「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的感觉。我很喜欢旅行,现在这工作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是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还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经验。」

我看著他,没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脸上找到几许沧桑,下意识的,我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孔。「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他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许吧,但我实在不怎麽喜欢必须时常跟情人说再见,还有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再回到她们面前的感觉。最要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麽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麽大声,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後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著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麽时候才会回来,更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声音就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脱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 § §

高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後,我就再也没看见那麽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後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後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麽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後,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麽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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