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我出生时那个喇嘛说的话,我的苦难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带给家里的不幸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岁月如烟、往事如烟、人生如烟、只有时光才可以把记忆的花瓣甩得粉碎,纵然日子从我的手指之间悄无声息地流过,它也只不过就像被时光甩得粉碎的记忆花瓣,永远无法从我的大脑中倘洋而过,爷爷那悲怜虔诚的样子,始终让我感觉这个世界是那样的充满了悲哀。
第一章 童年 (29)可悲的傻瓜
阿妈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凝视着遥远的雪山,雪山飞来一只雄鹰对我说:
“格格,你的阿妈在大山深处,那里有一间紫藤屋,那里好漂亮、好美丽,她叫我来接你。”
骑上雄鹰宽阔的背,它带着我飞到了阿妈的紫藤屋。紫藤屋周围开满了美丽的紫藤花。阿妈从紫藤屋里出来了,她又像从前一样美丽,粉红的脸像玫瑰,柔软的身姿闪烁着温柔的光,浑身散发出从前那种诱人的香甜味道。
“阿妈!”我扑了过去。
结果,我从床上掉到了床下,与地面接了一个吻,额头上印下一个大青包。
我遥望着宽阔的草地,草地上的雪融化了,嫩嫩的草长出来了,美丽的花儿开出来了。花儿变成了美丽的小姑娘,她就是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卓玛娜。
“格格你好!” 卓玛娜说。
“我要我的阿妈好。”
“你的阿妈很好。我给她唱过歌,我为她跳过舞,她说她想你,我来接你了。”
“真的吗?”
卓玛娜脱下美丽的袍子朝空中一甩,袍子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大雁。大雁在草原上飞了一圈,衔来了草原上最美丽的九尾草。卓玛娜把九尾草编成了一张网,让我躺在网里,大雁带着我去见阿妈。
它飞得好高好高,飞得好快好快。吹风了,下雨了,雨水打湿了我的网,网线断了, 美丽的大雁被风吹散了,我又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哎哟!”我的尾锥骨被摔得钻心的疼。
在思念阿妈的那些日子里,我整天懵懵懂懂,从内心到外表,总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那天,我又独自一人来到阿妈砍柴时常去的鬼不映山洞,期望阿妈能突然回到这里,渴望见到阿妈,渴望带阿妈回家。
峡谷里还是那样静,洞里也还是那样的静,没有树叶的翻飞,风不吹,雪不下,猫头鹰也没有在那棵光秃秃的桦树上等着我。
在那一棵枝繁叶茂的红松下,我仿佛又看到了阿妈甜甜的笑脸,还是那么端庄地坐在这棵红松树下,身边还是坐着爱她的严泽头。她的脸上仍然荡漾着幸福的笑意,粉红中透着迷人的骄羞。玫瑰色的藏袍、素雅的围裙、黑色干净的绣花头帕,显示着她爱神般动人的尊严。
我睡着了,睡梦中我来到了河边,我对水中的鱼儿说:
“鱼儿,鱼儿,你知道我的阿妈在哪里吗?鱼儿,鱼儿,带我去找我的阿妈好吗?”
静静的河水泛起了涟漪,跃出了一条金色的金鱼,它游到我的身边,变成一个美丽小姑娘,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裙子也是金色的,大大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像我的布娃娃。
“你是谁?你是我的布娃娃吗?你看见我的阿妈了吗?”
“是的,我是你的布娃娃,我知道你的阿妈在哪里,你跟我来吧。”
“可是你怎么变成金色小姑娘了?”
“这并不重要,你还是先跟我来,先找到你的阿妈吧。”
金色姑娘面对河水象燕子一样灵巧地转了一个圈,金色的裙子撒开像一朵莲花,她对河水敬了一个公主礼,河水乖乖地让出了一条道。我们走过河道,穿过一个隧洞,来到一个蓝色的世界,不见边的蓝一直连着天边。
“这是大海,你的阿妈就住在这里,住在那个水晶屋里。”
金色姑娘还是像燕子一样灵巧地对着大海转了一个圈,金色的裙子又撒开像一朵莲花,她又对着大海恭敬地敬了一个公主礼,海水就乖乖地给我们让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
啊,水晶屋!我看到了坐在水晶屋里的阿妈,阿妈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激动地要向对方扑过去……,但就在这时,金色姑娘不见了,宽敞的大道没有了,海水向我扑了过来。
“阿妈救我!阿妈救我!”
“哈哈……,傻姑娘,现在是谁也救不了你啰!”
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阵令人厌恶的淫笑。
我被他死死地压在下面,喷着酒臭的嘴死死压在我的嘴上,让人几乎窒息,现实的丑陋无情地将我从美丽的恶梦中完全击醒。惊恐万状的我,柔弱的反抗是那样的无济于事,大声地吼叫也完全毫无用处,这里连鬼都没有一个,是真真的鬼不应呀!
我终于趁他不备、头一歪咬住了他用力支撑在地的手臂,只听“哎哟”一声大叫,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脑袋上接着就是死命的一击,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
我醒过来的时候,鬼不映山谷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照着黑樾樾的森林,猫头鹰回到了那棵光秃秃的桦树上,两只大眼睛楞楞地看着我,“呱呱”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凄迷的惨叫……。
又冷又饿的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曾经历过多么深重的灾难,也不知道它将给我的心灵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只想回家。我想站起来,但是我的下面好痛,伸手一摸,有粘糊糊的鲜血,我的心中微微一抖,我被蛇咬了吗?不会,现在没有蛇,我被野兽咬了吗?也不对,野兽咬了我为什么不吃掉我?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活着又是因为什么?那个人为什么压着我?为什么死命地打我?他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但他是哪个寨子的?我恨死他了!
我支撑着疼痛的下体回到了家里。我的样子把大妈吓坏了,她问我怎么了,我答非所问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她弄糊涂了,摸摸我的前额,并不发烧,她放心了,她为我洗脸梳头,然后端来一碗酸菜面块。说真的,我平时不爱吃这个东西,今天太饿了,我多吃了许多,大妈欣慰地笑了。吃完了,我说我要睡,大妈又为我铺好床。可是,我还没有睡着,大妈就进来了。
“格格,你怎么了?”她吃惊地问。
“没怎么呀。”我无事般地回答,我不想给大妈说什么。
“凳子上哪来那么多的血呀!给大妈说实话,今天有人欺负你没有?大妈不会饶了他!”
我实在装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大哭,然后和盘对大妈托出。
“天啊!这个畜生!”大妈气得在我的床沿上不停地捶打。
“快说,他是哪个?”
“不知道。”
“长得什么样?”
“不知道。”
“声音是什么样的?像哪一个的声音?”
“不知道。”
我像傻瓜一样,只会说不知道。大妈受到极大的打击,在我的所有不知道之后像个没气的皮球一样彻底垮下去了。她抱着头嚎啕大哭,边哭边说: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格格呀,你怎么这样的命苦呀!”
这一次大妈的哀哭真的是让我刻骨铭心。
“大妈不哭,格格长大了要让大妈过不哭的日子。” 可怜的我替大妈擦着眼泪说,大妈听了我的话哭得更加厉害。
是的,大妈的悲哀在于她知道悲哀,所以她悲哀。我的悲哀在于我置身于悲哀,然而却不知道悲哀。
原来,我是一个可悲的傻瓜。
第一章 童年 (30)阿妈从此不忧伤
“格格,你醒醒!你醒醒!” 大妈走进我的房间,摇了摇我,见我没有醒,又抹着泪水出去了。
“可怜的孩子!”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睡着,接连几天,我都这样不吃不喝,不睁眼装睡。
慢慢地回忆着所发生的一切,身体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渐渐地我感到心开始痛起来,那种痛的滋味无法形容。我仿佛走进了一个没有光明的黑暗世界,落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无底深渊。这种痛是在伤口上撒了盐还痛的无言之痛,几乎让我昏死,让我变成痴呆。是的,我不吃不喝,不看人,不说话,只求速死。
“听说了吗?有人看见阿斯满了。”大妈悄悄地对大爸说。
“在哪里看见了?”大爸冷冷地问。
“今天早上听人说,前两天,仁称到县城去购年货,回来得迟了,走到乱葬坟,看见远处突然燃起一堆火,看见一人披头散发地举起火跳舞。仁称吓得差点昏过去了,以为遇见鬼了。不久火熄灭了,接着火又点燃了,那个披头散发的人举起火又乱舞着跳了起来。仁称大着胆子慢慢地靠近那人,仔细地看清楚了,原来那人烧的是新坟上的花圈,那举着花圈跳舞的人就是阿斯满呀!仁称要上前抓住她,准备把她送回来的,可惜他惊动了她,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阿斯满披头散发又冲进了茫茫的夜色中……,听说她已完全疯了。”
“我可怜的妹妹……”大妈边说边哭。
“那又怎样?我们还能把她找回来吗?”
“怎么不找回来呢?”大妈坚决的声音。
“可怜啊!可怜啊!这么冷的天!”大妈悲愤的声音。
我很快穿好衣服,跳下床,鞋都没有穿就直接向乱葬坟跑去。
“格格,你站住!”大爸大声地吼我,我没有停下来,我知道我不会停下来。
“格格,你不要去!”大妈大声地呼我,我也没有理她,我知道谁也别想拦住我。
乱葬坟是公路边的一块坟地,埋葬的都是那些野死他乡的孤魂野鬼,也埋着死后无人管的孤寡老人。
这块坟地离我们藏寨很远,要先走几公里凹凸不平的机耕道出沟,出了沟往东南方向走2公里才能到达。我一路跑着出了沟,路上遇见谁我都不理睬,我只想立刻飞到我阿妈身边去,我要把她找回家,她不能没有家,她需要一个家。
出了沟,来到公路上,只知道急急地赶路,差点被急驰而来的拉木头的车子撞死,司机是个大胡子中年人,他下车来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又爱怜地叮嘱我小心点,没事别到处瞎乱跑。
“喵!”一只野猫尖叫着从我身后的坟地里窜了出来,把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看见我的阿妈了吗?”我问野猫。
“看见了,看见了,她一个人睡在冰凉的岩石旁边。” 野猫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汪汪!”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狗不停地朝我吠。
“你看见我的阿妈了吗?” 我问野狗。
“看见了,看见了,她一个人睡在冰凉的树林里。” 野狗也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哇!哇!……”一群乌鸦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着,任我怎样讨厌地赶着它们,它们也不愿离开。
随同它们来到了山脚下,我听到了“哎哟!哎哟!” 痛苦的呻吟声,
这声音好熟悉,好像阿妈的声音,这声音让我的心跳加快、让我的血往上涌,这声音给我的复杂感情难以言表。终于,在一颗核桃树下,我找到了阿妈,我日夜思念的阿妈!
阿妈躺在一些干树叶铺着的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扳断了身边的好几棵小树。她的脸因痛苦而没有一点血色,脸上还沾着树叶和干草。阿妈曾伤心地哭过,阿妈的嘴里含着一截短木棍,双眼紧闭着,她是强忍着痛苦的呀!强忍着身心的双重痛苦啊!我可怜的阿妈!
“阿妈!阿妈!阿妈!”我抱着阿妈使劲地摇晃,我要摇醒她。
阿妈终于睁开了眼,看着我不断地流泪,她已说不出话。
“阿妈,你饿了吗?”我使劲想取脱她嘴里的木棍。
“阿妈,你松口,你松口啊!”可是阿妈不松口,她把那木棍咬得更紧了,她的两眼瞪得很大,她痛苦地扭曲着身子,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啊!”地一声大叫,阿妈再也不动了。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这一次无论我怎样叫她,她都没有再把眼睛睁开了。
阿妈睡着了,让她好好睡吧。我把她头上的干草拾干净,又把她破烂的衣服整理好,从小沟里取来清水,轻轻地替她洗去脸上的污垢。阿妈又美丽了,我笑了。我要守着阿妈,让她好好地睡一觉,等她醒来之后,我就带她回家。我不要任何人欺负她,我要让她还像过去一样的美丽!
我憧憬着心中的幸福,脱下藏袍,轻轻地盖在阿妈的身上,我在四周跑着跳着,这样可以暖和一点。
“格格!格格!你在哪里?”
远处传来凄清的呼唤声,这是大妈在叫我哩。大妈啊,大妈,你别叫了,格格在这里,格格找到阿妈了,格格高兴着哩!大妈啊,大妈,你别叫了,阿妈正在睡觉哩,你别吵醒了阿妈的梦,让她多睡一会儿,让她多睡一会儿!
“格格!格格!你在哪里?” 凄清的呼唤声由远及近,不屈不挠。我越是担心它会把阿妈吵醒,它就越是呼唤得急切。我正要朝那声音跑去,告诉它我的阿妈正在睡觉时,大妈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她看到了睡在地上的阿妈,扑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阿妈的面前,用颤抖的双手理了理阿妈零乱的头发,又摸摸她美丽的脸庞。
大妈微微地一怔,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抓起阿妈的手,试了试,又是一怔,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急忙揭开盖在阿妈身上的藏袍,站在旁边的我也清楚地看到了,阿妈的屁股下面有一滩已成凝固状的殷红的鲜血。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呀?” 我被阿妈的血吓哭了。
“别哭了,孩子。你快到公路上去拦一辆车,我背着你阿妈马上就来,送她到医院。”
大妈已经意识到了阿妈有危险,我也知道只有送她到医院才能救她。我急急地跑到公路上,拦截着一辆又一辆的货车。
“达布,你要做什么?”终于有一个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
“你快点去救救我的阿妈吧……”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妈已经背着阿妈赶来了。她同司机来不急说一名话,好心的司机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帮着大妈把阿妈送到了最近的镇医院,可是我们晚了,还没有等医生开始抢救,阿妈已经断气了。
“你阿妈已经死了。”一个医生对我说。
“不,阿妈没有死,你救救我的阿妈!救救我的阿妈吧!”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哭着跪倒在他的面前,无论如何不要他离开。
我无论如何不相信阿妈就这样舍我而去了,我弱小的身心再也承载不起近段时间以来的接连打击,我大概是昏过去了。
我后来被一阵阵哭声唤醒,这是哪里?好像已经不是在医院,也不是在寨子里,原来我们并没有进寨,我们只是在出寨和进寨的交叉点上。
“你们让我的阿妈回家呀!让我的阿妈回家呀!”我不顾一切地奔向阿妈的身边。
“你的阿妈不能回家了。” 阿斯根和娥玛紧紧地拉住了我。
“为什么不能回家?她好久都没有回家了。我要她回家!”我不顾一切地哭着,喊着。
“格格,喇嘛说过了,死在外面的有病的人是不能回家的。” 阿斯根和娥玛也跟着我哭了。
“我可怜的妹子呀,你怎么就这样丢下我们走了呀!……”这是大妈如诉如泣的哭声,全寨子的人都来了,全寨子的女人们都在流泪。
“女儿啊,女儿,阿妈来了!阿妈来了!……”这是谁在叫我的阿妈女儿呢?是莫姆,她的头发在她儿子死后一夜之间就白了,现在显得更白了。她颤巍巍地走到阿妈的尸体前,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她又紧紧地抱着阿妈鼓涨的肚子不放,不断地说“老天啊,惩罚我吧,惩罚我这老不死的吧,把我的孙儿还给我!把我的孙儿还给我!”人们把莫姆拉走了,她的身后还不断传来要她的孙儿的哭喊声。
没有喇嘛来念经超度,阿妈也没有被埋在乱葬坟,阿妈被埋在沟口的一块荒地上,她没能获得天葬,她终于与谁都不相干了。
亲爱的阿妈,你可听见有人在哭泣?从此以后,我的情何所依?我的心何所靠?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