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的嘴角,让人感到她的怒火、她的失望一直从心里一直延伸到脸上,从过去延伸到现在。
苟军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无论是他带着马幺弟到自己家里来,还是奶奶的突然到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使他有些徨恐,进而不知所措。
躺在床上的马幺弟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觉得自己真是背时到了头,发财梦还没有做醒,中间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突然杀出了这么个破梦人,仿佛这世界也到了末日一般,满脑壳里都装满了沮丧、惶惑、尴尬。
李守春不怕打架,但他怕这种场合,他怕看见女人哭,尤其不愿见到老太婆这样哭天抹泪的。她这么大的岁数了,打不能打,骂不能骂,何况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事要是传出去,对自己对自己的家庭都是不好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想到这里,他撒腿就要走。
“嘿,你不能不管我呀!” 马幺弟大声地喊着李守春,生怕他听不见。
李守春这才想起马幺弟还在床上,转回去背他,奶奶看他们要走,愤怒地爬起来站在门口,黑着脸不客气地说:
“要走不留!话还要说清楚。你们以后少来找我们家苟军!你们这样的朋友我们不欢迎!”说完抓过门后的扫把,在李守春的脚下使劲扫起来。
“奶奶,你这是干咋子嘛!?”苟军觉得奶奶有些过分,让他在朋友面前没有一点面子。
“干咋子?你说我干咋子?我扫地哩,我把渣渣扫出去!我把龌龊扫出去!”
奶奶边扫边作呕吐状,小小的屋里顿时尘土四起,让马幺弟、李守春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像孙悟空那样生出十八般变化,立刻逃离这个自尊心受到羞辱、脸面已被自己丢尽的尴尬之地才好。
李守春在奶奶的一阵狂扫中好不容易背着马幺弟逃了出来。心中又急又乱又沮丧,一不小心踢着一个树桩,两人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李守春的手臂被磋掉一层皮。马幺弟是从李守春的背上摔出去的,摔得更惨,脑袋撞在前面不远的泔水桶上,撞翻了泔水桶,臭气熏天的泔水从头上流下来,又顺着脖子流到他的身上。他经不住这样的洗礼,立刻“哇哇”地吐得不亦乐乎。
李守春不愿再背他,伸出一只手远远地扶着他,拐一只手紧紧地捂着鼻子,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我已经够狼狈了,你他妈还嫌我臭,别离我这么远好不好!”
“你他妈臭死了,再近点我也要吐了!”李守春还是不愿靠近马幺弟。
他们忍着说不出的恶心慢慢向河边走着,身后还隐约传来老奶奶骂苟军的声音,还有甩铁器发出的“乒乒乓乓”的撞击声,那些偷出来的废铁好像又被摔回到铁库里去了。
“哎呀,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背时呀?早知那老婆子这么泼,我们就不来了。找钱真难呀!” 马幺弟在水里洗着他一身的臭气,浑身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呀。不过,我听人说,人的运气是一阵一阵的,红起来红得发紫,霉起来就霉得起冬瓜灰。”
“我现在就是霉得起冬瓜灰的时候吧。”
“说不定哪天你就红得发紫了。”
“哈哈哈,托你吉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马幺弟在水里忘形地比划起来。
“呵呵,你还有有两手,还会背黄巢的诗呀!”
“黄巢是谁呀?我只不过是从戏词里捡到来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黄巢是唐朝末年农民起义的领袖呀。”
“管他是谁,我就喜欢他的这两句诗。哎呀,好冷,把你的衣服脱件来穿穿。” 马幺弟冷得上牙打着下牙地说。
天上的毛毛雨还在下着,江面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一首轮船开过,掀起一排排大浪,李守春的衣服也被大浪打湿了,他和马幺弟冷得喷嚏不断,赶紧抱着湿衣服狼狈地逃回家。
“哎哟,你怎么不长眼!”
急着赶回家的马幺弟一路上头也不敢抬,就怕遇见熟人,谁知竟一下撞翻了思月给汪洋送饭的饭盒。热腾腾的汤洒在思月漂亮的秋裙上,另一只手上的花油伞也被撞到了几米远。如果撞着的是别人,他马幺弟才懒得理哩。可偏偏撞着了思月,他忙着一边给思月说对不起,一边去给她拾花油伞。
当马幺弟把花油伞双手递给思月时,他看见思月很生气。不过,她白皙的脸因生气而变得如玫瑰般绯红,粉红色的紧身毛衣紧俏地束着她娇小玲珑的腰枝,飘逸的紫色秋裙使她看上去像天边美丽的云彩,有点朦胧,有点晃忽,有点看得着摸不着的飘逸,她漂亮矜持的大眼睛,满含的都是勾人魂魄的幽怨,马幺弟目不转睛地盯着思月看,思月越发生气,从鼻孔里送给他一个“哼”字,就头也不回地徜徉而去,使马幺弟要给她擦秋裙上的汤汁的手僵硬地留在了空中。
马幺弟一点不生气,反倒觉得她这样子越发地可爱,不禁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地唱到“见了多少好姑娘,不如她一半……”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马幺弟呀?”街上有名的快嘴丫走了过来。快嘴丫胖乎乎的身上穿着齐腰的花衣裳,头上扎着两个朝天翘的小刷把。
“是我,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马幺弟对她没好气地说。
“啧!啧!都搞成这付样子了还嘴硬。”快嘴丫嘲弄般地看着马幺弟的狼狈样子说。
“什么样子了?什么样子了?关你屁事!”马幺弟气得两眼都要冒出火星来。
“呵呵,你看看你,抱着湿衣服,穿着湿衣服,头发没几根,全向一边倒。”快嘴丫不给马幺弟留一点余地地说。
“真的呀!”
马幺弟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全因为他此时才感到思月的那声“哼!”的真正含意,经快嘴丫这么一嘲弄,他突然间感到这一声“哼”竟像一把尖刀,一把好冷好冷的尖刀,直刺进了他的心窝。马幺弟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居然还在这个时候见到思月,这不是给自己抹黑吗?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句:“我某你个妈了!”慌乱地跑回家,“呯”地关上门,起码半个月没有出过门。
第三章 (47)仙子溪上演惨戏
“有尿卖没得?”
“买折耳根不?买苦芥葱不?”
这是农民进城的最早信号,是小镇上比太阳还早的第一道风景,农民上街买尿买粪给庄稼上肥,来迟了可不行。汪洋每天都在这样的叫卖叫买声中醒来。
他一骨碌翻身下床,他得赶紧吃饭。想着今天要开始挣钱了,昨天晚上就兴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虽然这个时候醒来并不迟,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迟了,心中慌慌的。
“妈,还有剩饭没有?”他在竹梅的寝室门口问。
“有。洋儿,不着急,妈妈起来给你做饭。”
“妈,你好好睡着别动,我自己来。”
“中午的饭妈已给你装好了,在饭盒里。早上的饭在锅里,把火升燃就可以了。”
“知道了。”
汪洋要筛沙石,这也是竹梅的意思。高中已经毕业,可到处都闹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没有大学可上。虽说家里并不缺钱用,但汪洋长大了,得给他找点事情做,锻炼锻炼才行。
竹编也不行了,这年头竹编不值钱了。到酱园铺去打小工吧,洗菜切菜剪海椒都是可以的,但是那里已经不缺人手了。再说了,到那里去打小工还得托人情才行,想去的人很多。竹梅到蚕丝厂也去问过了,那里倒是还需要人,但是要女孩,要牙齿长得整齐的女孩。厂长看中了同去的思月,说她人灵活,牙齿长得洁白、排列又整齐美观,咬丝接丝一定是把好手,如果她愿意的话,倒是可以接收的。但因为他们不要汪洋,所以思月也不愿意去。
选去选来,只有筛沙石这活可以干了,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年轻人就是应该在艰苦中磨练才能成材,力气用了还会长的,怕什么!竹梅同何大姐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准备好筛子、箩筐、锄头、钢钎、撮箕等工具,让几个孩子去筛沙石,今天是第一天。
汪洋正要出门,思月的大哥思恩和二哥思泽抬着筛子过来了,筛子上放着箩筐、锄头、钢钎、撮箕等工具,显得沉甸甸的。思月背着背兜,里面装着午饭和柴禾。
“大哥,我来抬吧。”汪洋说。
“你等会儿换思泽吧。”
“好的。”汪洋把钢钎扛在肩上。
大哥思恩办事成熟老练,话不多,处处替弟弟妹妹着想。二哥思泽有些心急,爱说且不稳定。今天,兄弟二人都穿着一身军装,显得很是神气。
汪洋知道,在那个以穿军装为时髦的年代,他们的这身军装并不是为了赶潮流赶时髦有意去找的,而是他们当兵的舅舅为了支助他们家的贫困,在部队上战友们那里找来给他们带回来的,这种帮助让小哥俩在镇上算是出尽了风头,令好多年轻人羡慕死了。
筛沙石的地方叫仙子溪,是一个坐落在长江中央的小岛,离小镇有3公里远,要坐渡船才能到达。
秋季的太阳贪恋着睡懒觉,迟迟不愿露出它的光芒。沿河走了好一阵子,太阳才像一个害羞的姑娘,悄悄从山峦中探出头,羞答答地洒出了它的第一缕晨辉,刹时,田野里黄灿灿的金桔就像上了一层油彩般地辉煌夺目,蜿蜒暗淡的小路也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锻带。
大家都很兴奋,思月身穿碎花对襟中式衣服,头戴浅蓝绸缎蝴蝶结,像秋天里的一朵小菊花,纯朴、健康,而她的两个哥哥和汪洋,完全就是随行的护花使者。
汪洋痴迷地望着迷人的思月,觉得她像山乡的春天,用她春的芳香,给他带来了生活的欢乐和幸福,像逗人兴致的鸟鸣,唤醒了他心中的渴望,像那粉红色的桃花,给他带来了不可抗拒的诱惑,汪洋觉得自己是昏睡的土地,是在她的感召下才得已复苏的。
“哎哟,汪洋哥,你别把眼睛老挂在我妹妹身上,你还是同情同情我吧!”思泽抬着筛子不走了。
“哦,对不起!我来吧。”汪洋一路上痴痴地看着思月,像在欣赏一朵寒霜下美丽的小花,完全把换思泽抬筛子的事给忘了。
“给!”思泽把筛子交给汪洋,拾起地上的钢钎,乐呵呵地跑前面去了。
“嘿,你别跑太远了,记得来换换大哥!”思月知道思泽这一去再也不愿回头来换抬筛子了,他心中精得很哩,躲过一时算是一时吧。
“算了,随他去吧。”大哥思恩厚道地说。
“嘿嘿,还是大哥好!”思恩回过头给大家扮着鬼脸说。
……
“汪洋把地上的大鹅卵石抱来放那边,思月用锄头把那些不大不小的鹅卵石勾成堆,思泽用钢钎把沙石撮松。”
大哥干过,自然是领导,给大家布置了工作后,把筛子架好,拿起撮箕将思泽撮松了的沙石装在撮箕里,端起来往斜架着的筛子里一倒,筛子前立刻扬起迷漫的尘土,在河风的吹拂下,尘土又向空中扩散开来,向那血红的太阳扑压过去,仿佛要将整个小岛都笼罩在尘土之下。
大鹅卵石被筛到筛子外面了,小鹅卵石和沙土筛到筛子下面,也正是下面那些小如豌豆、小如绿豆的鹅卵石才值钱,但它们也最麻烦,它们同沙土混在一起,还要用水淘洗一次,将沙土洗掉才能卖。
虽说是秋天,太阳还是那么的毒辣,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汗水同沙土搅和在身上,感觉浑身都有虱子在爬,真想跳到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大哥思恩是个很吃苦的人,干起活来腰都不会伸一下,思月就不一样了,干了一会就哎哟哎哟地叫起苦来。
“就你娇气,去玩吧。”大哥金口玉言,大家也心痛她,她给三个哥哥扮了个鬼脸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汪洋从来没有干过这么累人的活,抱鹅卵石时将手砸了,筛鹅卵石时裤子挂在筛子上,把筛子扯倒了,用钢钎撮沙石时,差点撮在自己脚上,手打起了血泡,他咬牙坚持着,一直同思恩思泽拼着干。
筛子后面的小沙石堆得老高了,思恩同汪洋把它们装在一个筛格更小的筛子里,抬到河里去淘洗。
“一二,起!”思恩喊着口号。
两人“嘿着!嘿着!”地抬着,筛把子硬在汪洋的血泡上,真的让汪洋痛得好想叫娘,真想把筛子丢了,最后,他忍痛背起了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嘿嘿,还真管用,疼痛由重变轻,到后来没有了知觉,装着沙石的筛子也仿佛变得越来越轻了。
“嘿!你们看我拾的什么?”思月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小姐,你该给我们做得午饭了吧。”思泽揶揄地说。
思泽虽然是个贪玩的主,但玩了玩,干活了干活,他不会同妹妹思月比,他觉得自己毕竟是个男人,男人总是要让自己能吃苦才行。虽然他从小就有远走高飞的愿望,但他也清楚,要想实现远走高飞的理想,就得先打好基础,练好身体素质也是必不可少的基础之一,他把参加艰苦的劳动也不自觉地归类到实现自己的理想中去了,所以他觉得劳动是件愉快的事。
“遵命!亲爱的哥哥。”思月又调皮地转到汪洋前,把她的小手打开给汪洋看。
“呵呵,好漂亮的雨花石。是送给我的吗?”
“哼哼,你想得好!”思月嗔怪地笑着走了。
“吃饭了!”终于听到了这盼望的声音,三个男孩都放下手中的活,让自己彻底放松地横躺在沙石地上。
午饭后,思月用撮箕在水里撮到了三条小鱼,汪洋挖了一个小坑,将三条鱼放坑里养起来,一条活蹦乱跳,一条黑不溜秋,还有一条呆头呆脑,煞是可爱。
没过多久,那条呆头呆脑的翻了肚皮。思月感到一阵内疚,一条生命就这样消逝了,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她赶紧把剩下的两条放回江里,如果再不放手,那将是残忍,不再是爱了。
汪洋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宽阔的江面船杆点点,苍凉的秋风吹皱了平静的江水,过了一首轮船,浪涛一个接一个地重叠咆哮着涌向岸边,然后又不甘心地退下去,使足力气又狠狠地向岸边再一次冲刷而来。
“打起来了,那边打起来了!”思泽跑来说。
“为什么打起来了?”
“不知道。”
“走,看看去。”
这里围了好多人,凡是在仙子溪筛沙石的几乎都来了,只见两个女人正吵得不亦乐乎。
“你他妈不要某脸!自己不想累,倒来偷我们筛的。”
“哪个偷你的了?哪个偷你的了?你给老子说清楚。”
“老子亲眼看到的,还要啷个说清楚。”
“你看到你妈的某!你以为老子怕你!你敢把老子啷个嘛?”
“你狗日的偷还有理了?你看老子是不是不敢把你啷个!蒋老五!蒋老五!你格老子死到哪里去了?来把她龟儿子办了!”
只见一个男人拿了钢钎从人堆里冲了出来,边舞动钢钎边说“老子今天就打死你龟儿子!”
又一男人从人堆里冲出来,手里也拿着钢钎,边打边说,“老子就不相信天要翻了!格老子!”
自从上次汪洋被打成脑震荡后,思月就对汪洋不敢放心了,她被吓怕了,她怕汪洋再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怎么是好?!思月紧紧抓着汪洋的手,怕他管不住又冲出去,实际上汪洋也有几次要冲出去的冲动。
“别打!别打!你们冷静点好不好!”
有个高个子中年男人高喊着冲过去要拉开两个手持钢钎对打的男人。可是已经迟了,只听得“哎哟!”一声惨叫,两个对打的男人终于有一个人倒下了。
钢钎从前胸插过后背,鲜血浸红了沙土。两个女人还相互扯着头发打成一团,听到人们吼叫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两个女人才放开对手,跑向倒在地上的男人,看清自己的男人被打得那么惨的那个女人,从男人手中夺下钢钎,发疯一般向自己的对手扑过去。
“快挡住她!别再出事了!”有人高喊。
“快点救人要紧呀!”又有人高声吼叫。
“在这荒郊野外的,怎么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