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不拉地背下来了。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就像竹梅无法排解的忧郁、惆怅、痛苦,对天赐的思念使她的思绪陷入无法自持的境地,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她看见宽阔的江面升起一轮金色的太阳,太阳越升越高,在江中洒落下一轮轮金色的圆圈,她看见天赐围着她织的围巾,站在金色的圆圈中,天空中洁白晶莹的雪花漫天飞舞,身后是一簇簇青翠欲滴的紫竹林, 紫竹林中奔跑着一群群美丽纯洁的梅花鹿, 他微笑着向她走来,高声朗诵着徐志摩的诗: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朗诵到这里,天赐突然不见了,太阳不见了,雪花没有了,紫竹林、梅花鹿也没有了,竹梅急忙接着朗诵: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太阳又出来了,江中泛起一轮轮金色圆圈,戴着围巾的天赐又站在金色的圆圈中,微笑着向他招手,紫竹摇翠,雪花飞舞,鹿群奔跑,她的身子就像彩云一样轻盈地飘起来,飘向那金色的光圈之中,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终于同天赐站在一起了,天空中响起了两人欢快的朗诵声: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宽阔的江面泛起一个圆圈,慢慢地又平静得没有了一点痕迹。
第三章(58)痛悼母亲
长江,浩浩荡荡、气势磅礴的长江,几千年来,以其丰富的资源灌溉着祖国大地,像母亲的乳汁一样哺育着各族儿女。但它也以它的汹涌澎湃、不可一世吞噬了多少儿女的生命啊。
夕阳晚照,长江显现出血色般的浪漫,在江边,人们每天都会看见一位女人,站在通往仙子溪的小路口,河风吹着她单薄的身体,她不时用手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期待的目光不时看看宽阔的江面,最后久久地停留在远方小路的尽头,她温婉慈祥、她宽容善良,不管岁月如何蹉跎,也不管生活是如何艰难,都不会把她的美丽摧残殆尽,在她的身上,人们始终能看到她曾经的美丽影子,她就是秦竹梅,她在等待着儿子的归来。
可是从此以后,人们再也见不到这个等待儿子的女人了。
“喂,汪洋,秦妈妈今天怎么没有来接我们呀?”思月有些吃惊,因为秦妈妈从来不会因为其它事情而不来。
“妈妈可能感冒没有好,我们快点回去吧,我今天心里总是莫明其妙地心慌。”汪洋心急地说。
“不会有事的,秦妈妈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思恩嘴上安慰着大家,他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这几天,他也多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秦妈妈的脸上总好像少了点什么多了点什么似的,但又具体说不清是什么。
突然狂风大作,风沙四起,江面也被狂风吹起层层叠叠的波涛,波涛汹涌地狂叫着扑向岸边,仿佛要将岸边洗衣的淘菜的挑水的人们统统卷入江水中之,天空中顿时乌云密布,来来往往的船只鸣放着低沉哀婉的笛声,让人的心中顿时阵阵地发紧慌乱起来。
“要下雨啦!”
刹时,筛沙、洗衣、淘菜、挑水的都急着往回赶,四个年轻人急不可耐地跟着人群跑回家。
“汪洋快看,你们家门口怎么这么多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汪洋的心头, 不等思月说完,汪洋已冲到了家门口,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门口搭起了一个棚子,棚子前堆着好多人,人们拥动着,不知在干什么。
“别抬进屋,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屋,否则魂魄不能上天。”
“真是造孽啊!今天早上出去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跳河了呀?”
“她不像是要寻短见的人呀?究竟是因为什么呀?”
“……”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大憨在人群外面激动地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喊叫着:
“石膏像打碎了!毛主席打碎了!秦阿姨死了!跳水,跳水死了!”
他不停地跑着、跳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大粒大粒的汗珠从他僵硬的脸上流下来,骨瘦如柴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一阵凄惨的哭泣声已传出人群,汪洋分开人群,看见棚子里两条长木凳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俱尸体,尸体盖着一块白色床单,木板下面放着过桥灯,何妈妈哭得泪人似的。
“天啊!竹梅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
“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呀!怎么就把这么一个活鲜鲜的人给逼死了呀!”
“汪洋呀,你可回来了,快来给你妈妈跪下。”
“不!不!她不是我妈!她不是我妈!我妈妈好好的……”汪洋完全没有了思维,没有了理智,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他是你的妈妈,你快跪下!”何妈妈扶汪洋跪下。
“妈妈,我回来了!你的儿子回来了!你看到了吗?你有什么冤屈给我说!给我说呀!你为什么这样走了?为什么丢下我走了呀!”汪洋无泪地对着天空大吼。
气温突然下降了,风凄怆地怒吼着,疯狂地吹着,天上突然降下大雪,风卷着雪,雪伴着树叶在空中乱舞,人们神色落寞悲哀,悲怆的目光中含着几多的无奈。
何妈妈给汪洋穿上孝服,思月站在汪洋的身边,牵着他的手,想要多给他一分的安慰和温暖,思恩、思泽帮着跑前跑后,街坊邻居都在尽力帮忙,汪洋两眼直直地,过了好一阵子,又“妈!”地一声哭倒在妈妈的身旁。
哭够了,他又像个没有知觉的雕像人,跪在母亲的尸体前,不说一句话,只做着一件事,不停地将纸钱往火盆里送,烧了一张又一张,纸钱在火盆里一张张地化为灰烬,又轻轻地同落叶一起飘入天空,漫天飞舞着,与人们嘤嘤的哭泣搅在一起,天昏地暗,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深深的悲凉之中。
天渐渐黑下来了,帮忙的都已慢慢离去,微风吹来,油灯摇曳, 汪洋就那样跪在母亲的身边,一动不动地跪着,不哭不笑,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象泥塑木雕,仿佛灵魂也随母亲去了一般,思月替他轻擦着不断地、无声地往下流的泪水,自己强压着心中的悲痛,双脚也仿佛像灌了铅般的沉重。
他在这里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任凭别人怎样劝,怎样拉,他也不愿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棺材前的遗像,他已经无语无泪了,心中只有妈妈那一个个活生生的镜头。
记得有一次他同别的孩子打架,回到家里,妈妈要打他,他就把一件厚厚的棉袄翻出来穿在身上,当妈妈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条子进来,看到汪洋大热天穿棉袄,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为什么穿棉袄?”
“穿上棉袄妈妈就打不痛了。”
妈妈高高举起的树条子又无奈地放下,妈妈没有打他,他看见妈妈哭了,他站在凳子上替妈妈擦着眼泪说以后一定听话不打架了,要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妈妈笑了,妈妈永远都是信任他的。
他又想起了他的小时候,想起在油灯下为他织毛衣的母亲,想起母亲好的让他吃,好的让她穿,他还没有长大,她却在这个充满阴霾的秋天,悲情地撒手人寰,汪洋禁不住又是无声地泪流满面。
无奈的悲痛笼罩着汪洋,这种 痛苦在深夜又弥漫为令人窒息的孤单,永远失去了人世间至上至亲的母亲,如果长歌当哭的话,汪洋同母亲共同走过的日日夜夜就是这个词的最好诠释,凄婉的哀乐, 永远也无法排解汪洋心灵中对母亲那缠绵的忧伤,滂沱的泪水, 又何尝能够洗涤他心灵中失去母亲那刺人的巨痛呢?长歌当哭,痛定思痛,母亲为他奏响了生命的乐章,母亲曾经的声声呼唤,都在诉说着他心中的无限惆怅,汪洋拥抱着装着母亲尸体的木棺,久久不愿再松开,无声滚落的泪水,仿佛像要唤回母亲的再生。
汪洋一边烧着纸,一边想着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匆匆地离开自己,母亲走得这样无声无息,汪洋心中有无数的问号,他知道母亲不是这样容易轻生的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他一定要弄个明白,想到这里,汪洋愤怒了,他的脸色由惨白的悲痛变成了愤怒的血红,头发都一根根直立了起来,已变得宽阔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仿佛要将这藏匿着真像的黑暗吞食了一般,想到母亲的后事还没有办,他又将自己的愤怒强压下去。
天是灰蒙蒙的天,街是灰蒙蒙的街,房子是灰蒙蒙的房子,棺材已钉好,送葬的人们已分别站好,随着司仪一声“起!”,被八个壮汉抬着的黑黝黝的棺材离地,汪洋甩盆、砸罐,端着母亲的遗像走在棺材后面,后面是思月、思恩、思泽,接着是街坊,秋雨绵绵不断地下着,秋风将纸钱卷得满街满巷,又飞到阴霾着的天空中,仿佛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
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悲惨情境中,泛着青光的石板路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纸钱,大憨正在把白花花的纸钱一捧捧地捧起来往家里拿,嘴里傻笑着说:
“嘿!嘿嘿!烧!烧!烧火!做饭饭。嘿!嘿嘿!烧火做饭饭……”
第三章(59)为报母仇把线索寻
落日的余辉还恋恋不舍地照在才垒起的新坟上,红色的泥土与金色的夕阳交相辉映,显现出一种凄迷的血红,离新坟五十步之遥有一条水沟,水沟里有清澈的泉水叮咚流过,水沟两旁长满了青青的小草,新坟四周是望不到边的竹林,烟波浩淼、青翠欲滴。
这块墓地是汪洋替妈妈选的,他知道妈妈爱竹,妈妈生性如竹,这里看起来像他们曾经的家——紫竹园,它尽显了紫竹园的安谧宁静,妈妈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走吧,太阳下山了。”
思月拍着汪洋身上的泥土,说不尽心中万分的体贴温柔。这几天她天天都陪着汪洋到秦妈妈坟上来,帮着修理秦妈妈的新坟,她不但为秦妈妈的突然离去感到万分悲痛,同时也心痛着汪洋,怕他因悲痛过分而有什么三长两短,汪洋不说话,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找话同他说,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心中的痛苦。
汪洋并没有因悲痛而糊涂,相反,他的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连日来,他的心中一直回响着大憨说的话:“石膏像打碎了!毛主席打碎了!秦阿姨死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妈妈的死同石膏像打碎了有关?这个石膏像是不是同毛主席有关?对了,“石膏像打碎了!毛主席打碎了!”这两句话连成一句话应该是“毛主席石膏像打碎了,所以秦阿姨跳水死了!”,这么说来,妈妈的死与毛主席石膏像打碎了有关,谁家的毛主席石膏像打碎了会与妈妈的死有关?我们家的毛主席石膏像不是好好地供在神龛上的吗?妈妈不到哪家串门,要串门最多也就是何妈妈家,何妈妈家的毛主席石膏像也是好好地供在神龛上的,想到这里,汪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让他激动起来,他站起来大步朝家奔去。
“哎,你等等我呀!”
思月在后面追赶着突然快步疾行的汪洋,汪洋这才想起思月还在他身后,停下来,伸手牵住思月,歉意地朝思月笑了笑,这是秦妈妈离开人世以来,汪洋第一次的笑容,思月吃惊不小,但也高兴他终于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曾无数次地劝慰汪洋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要顺其自然,节哀顺便,但汪洋一直都无法摆脱这突如其来的痛苦。
“刚才一点不急,现在怎么知道急了?让人家追都追不上。”思月嗔怪地说。
“走快点,回去你就知道了。”汪洋紧紧地牵着思月,快步如飞地回到了家里,进屋后就把门反锁上。
“关门干嘛?”思月不解地问。
汪洋不回答,屋里有点黑,点上油灯,叫思月端着,他取下神龛上的毛主席石膏像,左右仔细端详,发现这石膏像果然是新摆上去的,石膏像上没有一点灰尘、油污,再一看,石膏雕塑像的底座上刻有“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落款是“某某革委会宣”。
“这么说来,这尊毛主席石膏雕塑像是从革委会来的了。”
“你在干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懂。”思月疑惑地说。
“我妈妈去世那天,你听到大憨说的话没有?”汪洋问。
“听到了呀,他好像是说什么‘石膏像碎了’‘毛主席碎了’……,反正都是憨话,傻话,谁会在乎一个傻瓜说的话呀。”思月满不在乎地说。
“错!大憨虽然是个傻子,但有些事情说不定只有傻子知道,只有傻子才知道事情的真像,只有傻子才是事情的目击者,我们虽然不能直接从傻子那里问出什么来,但傻子的本能表现是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值得思考、值得注意的问题的……”汪洋一口气把他的分析倒给了思月。
“天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呢?”
“因为你也是个小傻瓜呀!”
汪洋刮着思月的鼻梁说,思月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的清澈顽皮,永远都是那样的让他动容,如果不是服丧期间,汪洋真想把思月抱起来好好亲个够。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有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搞清楚,那就是:革委会什么人会给妈妈一个新的毛主席石膏雕塑像?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石膏雕塑像是谁打烂的?是妈妈打烂的吗?被人看见了吗?她被人威逼了吗?她是不是被人……,所以最终才走上了不归路的吗?”
“嗯,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搞清楚,一定要替秦妈妈报仇!”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汪洋捏紧的拳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力的弧线,最后狠狠地落在旁边的桌子上,桌子也被震得跳了起来。
“哈哈哈……”隔壁马幺弟的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放荡不羁的笑声。
“嘘!”汪洋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
汪洋的家同马幺弟的家只有一壁之隔,这一壁之隔的墙壁都是由罩壁做的,这种罩壁是由竹子编成的网状竹壁,再在竹壁上抹上一层拌有谷壳的黄泥,讲究的、有条件的人家还会抹上一层石灰,这样可以经久耐用一些,这种墙壁一点都不隔音,两隔壁说话大听。
“快嘴丫,你他妈笑什么?” 马幺弟轻佻的声音。
“嘻嘻,你把人家弄得好痒,人家咋个不笑嘛。” 快嘴丫嘻嘻地说。
“嘻嘻,弄得好痒好舒服,来,你也给哥哥弄得好痒痒,哥哥要。”
“哼!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谁不知道你心里想着的是思月!” 快嘴丫不高兴的声音。
“你他妈还醋酸着哩,那思月的心早给了汪洋那小子,我想也是白想呀!”
“谁知道你是吃错了哪门子药,知道是白想也要去想。”
“不过,你说他妈也怪,这小子的妈怎么好好的就会去自杀呢?”
汪洋和思月正要离开,听到马幺弟这样说,不由得双脚又被牢牢沾住了一般。
“哼哼……” 快嘴丫神秘的笑声。
“嘿,幺妹,你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你一定知道点内情,给哥哥说一下。” 马幺弟急切的声音。
“不!”
“哎呀,我的乖幺妹,你就给哥哥说一下嘛。”
“有个条件”
“说!一百个条件都可以,不要说一个条件了。”
“从此以后不准想思月,只准想我。”
“好嘛,要得要得,我保证!来,哥哥亲一个,……”
“嘻嘻,给你说嘛,秦竹梅被那个叫瞎子的强奸了,才去跳河死的。”
“你乱说哟!哪个瞎子哟?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个瞎子是才调来当革委会主任的,一来就看上了秦竹梅,叫秦竹梅去了他那里两次,有人亲眼看见的,那天人家看见秦竹梅披头散发地从革委会跑出来,又看到她跑到河边去的。还有假嘛啷个啰!”快嘴丫为了加强她所说的话的可信度,不由得添油加醋地说。
“……”
汪洋早已是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天昏地暗,马幺弟和快嘴丫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完全不知道了,浑身虚脱一般地冒着冷汗,如果不是思月扶住了他,他早已昏倒在地。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