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洋早已是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天昏地暗,马幺弟和快嘴丫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完全不知道了,浑身虚脱一般地冒着冷汗,如果不是思月扶住了他,他早已昏倒在地。
“这个瞎子是谁?这个新革委会主任是谁?”汪洋在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地问,他为什么这样歹毒?为什么要这样害我的母亲?汪洋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仇恨的火焰,这火焰越烧越旺,几乎将他自己烧死,烧成灰烬,他的脸由红变白,慢慢地又没有了一点血色,浑身冰凉,头发根根竖立,呼吸都急促得仿佛要窒息了一般。
“汪洋!汪洋!你冷静点!你别吓我!”思月急得哭起来。
“我饶不了他!”
汪洋突然像一头从愤怒中猛醒的雄狮,猛地一声大吼,挣脱思月的怀抱,跑到厨房,将一大盆冷水从头到脚地把自己湿了个透湿。
第三章(60)血债要用血来还
竹梅跳河自杀的消息,很快传到瞎子的耳朵里,他惊呆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看似如此柔弱的女子,竟有那样的勇气凛然从死,换成他瞎子,绝然是没有这个勇气的,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妈的,她为什么要去死呢?难道就因为我没有资格吗?我他妈也真笨,早知道她要去死,我怎会对她这样礼让三分呀?不如早把她搞到手,了却了这几十年来的相思之苦,也可以证明给她看看,我瞎子是不是没有资格的人!他妈的,什么是资格?强者就是资格,我现在就是资格!现在好了,人已死了,还谈啥子资格,我的资格在一个弱女子面前真是屁都不如啊!他妈的,我瞎子命苦啊!我瞎子命该如此呀!好不容易在她秦竹梅面前当了回好人,结果却是鸡飞蛋打的下场,想到这里,瞎子又感到无比的沮丧愤怒。
太阳已完全沉没了,月亮奋尽全力,也只能露出一点惨白的光,一颗星星在惨淡的天空深处悄悄冒出,诡秘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缩了回去,高大的黄角树在昏暗的夜色中呈现出团团乌黑的暗影。
从革委会走出一人,被迎面急匆匆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得“哎哟!”一声,两人同时叫了起来。
“你他妈瞎了,火急火燎的干啥子?奔丧嘛啷个嘛!”出门的那人很不高兴,火冒三丈地说。
“哦,是瞎子哟!”进门的那人满是歉意。
“你他妈才是瞎子,老子有名字的。”
“哦,是!是!原来是李靖李主任,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老人家原谅哈。”进门的人不断陪笑脸。
“来!李主任,抽支烟,你老人家消消气。”
火柴划燃了,照在瞎子那张黑如锅底的脸上,两个小眼睛被火柴光焰晃得又只有一条线那么宽了。
“李主任,你老人家要哪里去嘛?”
“我说王三,你娃娃小管闲事多发财,我李主任的事还要你来操心吗?去!去!”
“好好!那我就走了哈,你老人家慢点哈。”
这一幕终于被一个人看见了,他就是在这里守候了几个晚上的汪洋,为了搞清楚瞎子是谁,他在暗中等待机会,这个机会今天终于来了。
确定了此人的身份正是他要找的瞎子之后,汪洋捏紧了早已捏出了汗的匕首,眼见王三已经走远,空旷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汪洋早已热血沸腾起来,心中一个声音高喊着“快冲上去!杀了他!给母亲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
汪洋双眼一闭,抽出匕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匕首还没有落下去,就听得“妈呀!”一声,汪洋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街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小孩从门内跑到街中间,边哭边躲避着母亲的追打,原来是这样,汪洋定了定神,赶紧收起举在空中的匕首,像猫一样敏捷地躲到了黑暗中。
眼睁睁地看着瞎子走了过去,汪洋又将衣领提了起来,罩住自己的脸,只剩一对眼睛在外,又悄悄在黑幕中跟踪着瞎子。
瞎子自从竹梅跳河后,心里一直烦躁着,今天实在有些憋不住,径直来到街上的馆子里,馆子里点着煤气灯,煤气明显不足,灯光暗淡而浑浊,几个女服务员围在一张桌子旁边,一边打毛线一边摆龙门阵,一个男服务员在较远的一张桌子上打着瞌睡,偌大的馆子里冷清得没有一个食客。
“喂,服务员,来盘糖醋排骨,二两江津白酒。”瞎子叫到。
“喂,服务员,来盘糖醋排骨,二两江津白酒。”见没有人理睬他,瞎子又高声地叫。
终于有一个服务员过来了,矮胖型的,满脸不高兴地说:
“现在而今眼目下,哪里还有糖醋排骨卖哟,我看你就是个黄棒。”
瞎子挨了奚落也不敢还嘴,他知道现在而今眼目下是服务员歪,有道是:粮站吃得饱,商店吃得好,银行有钱也买不到嘛。
“那……,那有啥子嘛,随便拿点来。”
服务员也不问他要啥子,径直给他拿来了二两江津白酒,一盘花生米,只听得“咚!”地一声,酒瓶重重地蠹在了桌上,又听得“啪!”地一响,盘子已冷冷地甩上了桌,盘里的花生米兴奋得跳上了桌面,瞎子也顾不得什么态度不态度了,独自闷头吃喝起来。
秋日的夜晚透着一股凉气,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萧杀,秋风像个不知疲倦的疯子,追逐着满街的枯叶上下飞舞着,“呜呜”地唱着悲嚎之歌。
街上清冷得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店铺已早早打了烊,只有馆子旁边还有一个小贩,借着馆子里透出的微弱灯光,还不愿收拾起他卖不掉的东西,他姓孔,双手在抗日战场上被小日本的飞机炸残废了,人人都叫他孔爪爪。汪洋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最爱买他的红苕丝、海椒糖,每每妈妈给他一分钱,他就带着思月,去他那里买到一捧红苕丝或者是一粒海椒糖,同思月分着吃,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呀!现在,看着他没有手掌、光秃着的两只手臂,汪洋心中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酸楚,多么想再回到小时候,带着思月再去买他的红苕丝、海椒糖啊!
现在,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过去的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母亲,这个给予他生命,抚育他成长,留给他千丝万缕联想的女人,让他此刻的心,痛如刀绞!他今晚要为她报仇为她雪恨,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也绝不让母亲含冤含屈含羞于九泉,否则,自己就不配是她的儿子,自己就不配当一个男子汉!
出来了,瞎子终于从馆子里出来了,汪洋握紧了匕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乘着酒性,瞎子全然忘记了服务员对他的奚落,也忘记了竹梅之死带给他的沮丧和后悔,他决定今天回他的老房子里去看看,那老房子虽然没有女主人,但经他瞎子的打点,现在已初具家的规模,三转一响有了,48条腿已备好了,本来一切都是为竹梅准备好的,可这娘们真不识抬举,算了,不想这些了,他一步三摇地哼起了川剧《杜鹃山》。
“得!得!得得!当!当!……”他敲着鼓点,然后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党代表,一番话,把我的心灵触动……”
汪洋跟踪着瞎子走完了小镇场口,已来到荒郊村野,此地正是当初他的父亲天赐为《梦江南》追斗瞎子的地方,父子二人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地点,追斗同一个人,历史的惊人重现,是他瞎子怎么也不会料想到的。
汪洋见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当机立断下手的时候到了,他毫不迟疑地、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一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瞎子的脚猛地一勾,瞎子马上就是一个嘴啃泥,汪洋本来可以拿出匕首立刻结束了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伙的狗命的,但他早就想好了,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松,当瞎子一个嘴啃泥倒在地上时,汪洋左脚一跨骑在了他的身上,瞎子竭力要翻转身来,汪洋用膝盖死死顶住他,然后左右手同时开弓,在瞎子的脑袋上一阵发疯似的猛打,瞎子本来就是个不经打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猛打,加之突然的惊吓,他早已没有了还手之功,只是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说:
“你是哪个?我跟你有什么仇?这样黑打我,我认了,但是你让我死以要死个明白嘛!”
“我让你死个明白!我让你死个明白!”汪洋仍然不停地打不停地说。
“我让你欺负我妈!我让你害死我妈!我让你不得好死!我让你血债也要用血来还!”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你也别想说,你到阴曹地府说去吧!”说到这里,汪洋摸出匕首对准瞎子就是一刀,只听得瞎子“哎哟”一声,抱着脑袋的双手软软地滑落了下去,汪洋此时才从仇恨的深渊中醒过来,他用手在瞎子鼻子前试了试,好像没有了气息,又摸了摸瞎子的脉搏,好像也不跳了。
汪洋深深地出了口气,感到千斤重担从身上卸去了般的轻松,丢了匕首,迎着阵阵秋风,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第三章(61)复仇男儿离故乡
杀了瞎子,汪洋直奔家中,点亮煤油灯,跪拜在妈妈的遗像前,既兴奋又伤心地说:
“妈妈,我已经把那个万恶不赦的家伙杀了,你的儿子已经为你报了仇雪了恨,你老人家泉下有知的话,就安心吧。”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知道是思月来了。
“何妈妈,你也来了,快,进来坐。”
何妈妈一进门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她端起煤油灯,在汪洋面前仔细照仔细瞧,发现了汪洋脸上的血迹,急忙叫思月把门关好,小声而严肃地问汪洋:
“孩子,告诉何妈妈,你干什么去了?”
“去把瞎子杀了。”
“我知道早迟会有这一天的,瞎子是该死,死一千次都应该,可是……”何妈妈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问:
“在哪里杀的?”
“在镇场口去往乡村的路上。”
“你确定没人看见吗?”
“没有。”
“你确定他确实死了吗?”
“我摸过他的脉,好像没有跳了,我也试过他的鼻孔,好像也没有气了。”
“你杀他之前对他说过什么话吗?他认出你没有?”
“他本来不知道我是谁的,但他说他要死个明白,我就说了……,估计他已知道我是谁了。”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思月,去把你哥哥叫过来,现在先要搞清楚瞎子是不是死了,要是真的死了还好办,要是没有死,可就麻烦了。”何妈妈一脸的焦急,一脸的忧虑。
思恩、思泽都过来了,何妈妈叫他们马上出去把情况搞清楚,一定要争取主动,争取时间。汪洋带路,月黑星稀,一行三人朝瞎子被杀的地方赶去。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地上除了凌乱的血迹外,已经没有瞎子的影子了。
“瞎子死没死都被人弄走了,不管怎样,对汪洋来说都不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汪洋先离开这里,出去躲几天再说。并且越快越好,越快越安全。”何妈妈不无忧虑地说。
大家商量到半夜,决定汪洋到重庆去,那里有何妈妈的一个姐姐,在那里去暂避几日,等这边的情况安定了再说。
听说汪洋要走,思月眼泪都流了出来,汪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替她擦着泪水说:
“小傻瓜,别哭呀!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思月从汪洋的怀里挣脱,进屋拿出一个玻璃瓶,瓶里装着五彩缤纷的雨花石,这是他们在仙子溪筛沙石时,思月每天在河边拾的,她精心地把它们用水养在玻璃瓶里,她说这是她精心编织的爱情之梦,每一颗雨花石都代表着她的一个梦想。
“拿着,带在身边,看见它,就等于看见了我,每一颗雨花石都代表着我的一个梦,每一个梦都是我送给你的祝福,永远祝你健康!不管你走到哪里,也不管你走多远,我永远是你的,永远都在等你回来,知道吗?”
“知道!我当然知道!”什么语言也无法表达汪洋此刻的心情,任何表白都是苍白无力的,此时的汪洋只恨不能把思月一同带了走。
“快来吃点东西。”何妈妈端来了热腾腾的面条。
思恩思泽已找好了船,只等汪洋吃完就动身。
“孩子,拿着,路上饿了好填填肚子。”何妈妈把一包锅巴塞进汪洋的怀里。
“这几十元钱你揣好,路上要用。”何妈妈擦着眼泪把钱放在汪洋最里层的衣兜里。
“妈妈!你的恩情我永远也不会忘!我会回来,我会回来孝敬你老人家的!”汪洋一下跪倒在何妈妈的脚下。
“记得要回来!要好好活着回来,月儿会等你的。”说到这里,何妈妈、思月都抱着汪洋哭得泪人一般。
“别哭了,快起来,走吧,天要亮了。”思恩思泽在旁边摧促着。
“快走吧!”何妈妈把思月拉起来进了里屋。
夜是那样的黑,只有茫茫的长江乏着灰蒙蒙的白,江水也停止了白日的张狂,进入了深深的睡梦中,一叶小舟掠过江面,打扰了沉睡的长江,它悄悄睁了睁眼睛,显得神思恍惚,马上又在睡意朦胧中合上了双眼。
河面上空滚动着一团团棉花似的秋天的乌云,站在船上看到的小镇,完全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所有关闭着的门窗,寂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黑暗又将江水和江岸的分界线完全模糊起来,就像残酷的生活把现实和梦想的分界线完全模糊一样。
一阵秋风吹来,吹起了江面的层层涟漪,吹皱了汪洋心中对家乡的层层眷恋,熟悉的沙滩、房屋、老树,在水拍船沿的“啪啪”声中渐行渐远,他仿佛看到,在炎炎烈日下,思月赤着双脚,在沙滩上痛苦奔跑的模样,他仿佛又听到,思月在沙滩上对他的阵阵呼唤……。
汹涌的长江,混沌一片,此时的安静,只不过是雄狮暂时的小憩,在它沉重、黯淡的光晕中,汪洋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看到母亲纵身跳入长江时那双对他深深凝望的眼睛……。
他是多么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多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恋人,多么不愿离开自己那些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朋友们啊,可是他不得不离开,这是谁造成的?这都是为什么呀?
小舟顺水而下,速度很快,思恩稳稳地坐在后面把着舵,汪洋和思泽坐在船头的两边摇着浆,好在思恩对这一段水路很熟悉,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漩涡,哪里是浅滩他都能如数家珍般地道来,所以思泽和汪洋一点都不用操心,尽管划就是了。
“汪洋哥,你可真行,敢把瞎子这家伙杀了,我很佩服你!”思泽对汪洋向来都很佩服。
“我不杀他就不算懂感情的人!就没有人的起码血性!如果是你,你也会的。”
“汪洋哥,其实我好羡慕你。”思泽又说。
“羡慕什么?”
“自由呀,可以出去撞一撞了呀。”
“你以为天下那么好撞呀,不是没有路了,谁还会出此下策呀。”
“总之我是希望出去撞一撞的,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多没有意思呀。”
思恩不说话,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哗哗”的摇浆声打破这黑夜中的寂静。
“哎,汪洋哥,我同你一起走好不好?”
“不好!”这次思泽马上接过了话。
“是啊,你不能同我一起走的,你走了,何妈妈会怎样?”汪洋说。
“哥哥回去说一声不就行了嘛。”
“不行!”思恩语气坚决地说。
“汪洋,你在这里下吧,朝那边走一公里就是火车站了,记住妈妈给你说的地址,到了给家里写封信,记住信封上不要写地址,信里面也不要写什么,我们收到信就知道是你写的了。”
“记住了,你们回吧。”
“再见!”
小船已经完全消失在茫茫的长江中了,可是汪洋高高举起的手却永远也不想放下,沿江没有一个人,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第一次一个人离开故乡,第一次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汪洋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禁不住泪水也挂在了脸上,幸好没有人看见,他擦干眼泪,鼓起勇气向火车站走去。
第三章(62)病房遇冤魂
“这是哪里?” 瞎子迷迷糊糊地在心里问。
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