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总是要在火木灰里给我和弟弟烧洋芋。洋芋是我们在头年就选好留下做种的,不能烧多了,大人都不得吃,只有我们小孩子可以吃到烧洋芋,那个香啊,就别提了。
“你也吃。”阿妈咽着口水,幺爸把一块烧好的洋芋拍去灰,递给阿妈,阿妈又递给了旁边的我。
我嘴里吃着阿妈递过来的洋芋,心里像画眉鸟一样快活着。这是我在生活中体会到的另一种快乐和满足,一种生命中最原始最纯洁的快乐,是阿妈爱着我也爱着阿妈的快乐。
“哈哈哈,阿哥运气不错呀!” 幺爸站起来拍着手中的灰,大笑着说。
大爸笑呵呵地从森林中钻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毛色斑斓的山鸡。
山鸡的咽喉下挂着松松的肉瓣,眼睛后面长着两个圆柱状的冠毛,浑身上下的羽毛是鲜红色的,极为亮丽漂亮。
“嘿嘿,有烧鸡吃啰!”黑尔甲高兴得在爷爷身上乱滚,爷爷乐得合不拢嘴。
大爸熟练地剐去山鸡的皮,挖去内脏,不放任何佐料,取下烧马茶的铜壶,将山鸡挂在铁勾上烹烤。山鸡的油滴落在熊熊的火苗里,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味。一会儿,山鸡的香味也出来了,它强烈地刺激着我们的食欲,人人都禁不住悄悄咽下爬上咽喉的口水。
山鸡烤熟了,外黄内焦,大爸给每人分一块。呵呵,肉质细嫩鲜美,纯美的野味,浓浓的香味令人至今还口留余香。
丰富别致的午餐吃过了,剩下的是燃尽的火木灰。火木灰是极好的肥料,待其冷却后,均匀地撒在地里,接下来就开始耕地了。
美丽的雪域高原阳光灿烂,晴朗的天空悬挂着朵朵白云。
幺爸牵来了两头肥壮的牦牛,它们的黑色皮毛在阳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幺爸给两条牦牛的头上挂了各色彩绸,预示今年风调雨顺、丰收在望。一个重重的木犁架在了两条牦牛高高隆起的肩胛上。牦牛走前人走后,大家管这叫做“二牛抬杠,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
“得!驾!”
幺爸在后面扶着犁,一路吆吼着。牦牛飞快地朝前奔去,身后不断翻卷出黑黑的浪花。这黑黑的浪花就是我们美好的希望,就是我们全部的寄托。
阿妈走在这美好的希望与全部寄托之后,把金色的种子撒播在黑黑的浪花之间,使美好的希望与全部的寄托有可能变成真正的现实。
这时的阿妈非常美丽,蓝色的小雨使她的皮肤湿润而充满光泽,显得尤其的水嫩光滑,微风轻拂着她高高盘在头顶的发辫,上身白布短褂紧裹着她的丰胸细腰,宽松的长裙被一根红色长带系于腰间。长裙飘洒、裙带漫舞,随着黑色波浪的不断向前推进,她的娇好身姿像蝴蝶般飞舞在美丽的田野中。
在后面扶着犁的幺爸,魂都被阿妈的美丽勾走了。他魂不守舍地扶着犁,嘴里不知所以地不断吆吼着,心却是那样的躁动不安,目光追逐着阿妈美丽的身影,以至于他扶着的犁头不是歪了身子就是犁歪了直线。
“严木初,你是怎么搞的?你看看,犁歪了,牛拉着更吃力!线歪了,长出的洋芋苗不成行。”爷爷高声地的责怪、数落着。
“嘿嘿……”幺爸只是笑笑,仍然沉湎于阿妈的美丽中。
阿妈心里明白着,她羞红了脸,埋着头,不着声,继续把那金色的种子撒播在黑黑的浪花里。
不管怎么说,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当时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完全是一幅古朴、原始、雄浑的雕刻画。它就那么美丽、自然、纯朴地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没有半点的娇柔造作。
休息了,挨着的几家人总要一起玩。老人们聚在一起喝酒饮茶,讲述着远古的永远也讲不完的迷人故事。
今天的故事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传说森林中有一种花叫迷人花,它是那么美丽那么娇艳,还能发出一种气味。对于女人来说,这种气味无济于事。可是对男人们来说,这种气味非同小可,它能让男人们勃发难忍。古往今来,所有的男人们都被告诫不要去触碰它,不然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可是,男人们哪里经得起它美艳的诱惑?几乎所有遇见它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把它爱,结果没有一个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最后送掉性命。
“哦,你这古老娇媚的迷人花啊!娇艳害人的花!”老人们不无感慨地叹息着。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耍法。他们像这万物生长的春天一样,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活力,同时也充满了躁动和不安分。他们过盛的精力使他们不断地追逐、打闹、疯狂着。一会儿是一群女人把一个男人抬起来筛糠了,一会儿又是一群男人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地,他们要撩开她的衣服,暴露她美丽饱满的乳房。
被按倒的女人发疯似地一阵尖叫,旁边的男人、女人、老人都不会理睬她的尖叫声,也不会有谁去救这个尖叫的女人,大家只笑眯眯地看着。就像你在睡梦中,旁边站着一个人笑眯眯地看着你在残酷的梦魇中挣扎并不拖救一样。大家幸灾乐祸地等着,直等到那女人美丽饱满的乳房被暴露出来了才算满意了,男人们也才肯罢手放人。
瞧,今天是幺爸被筛糠了。我们一家人刚在新耕的黑土地旁边坐下来,幺爸正端起马茶,茶还没有送到嘴边,冷不防就被几个偷袭的姑娘逮住了。
几个姑娘有的抱脚、有的抱腰、有的抱脑袋,他真的是动弹不得了。幺爸只有乖乖地被她们抬到地中央,旁边的小伙子、姑娘、还有老人们都一齐帮着姑娘们呐喊助威。
“一、二!” 幺爸被高高地抛起来了。
“一、二!” 幺爸又被高高地抛起来了。
……
每喊一次“一、二!”,幺爸被就被高高地抛上高空一次,落下来被接住,屁股又被重重地撞在地上,同黑土地狠狠地亲吻一下。
幺爸疼得“哎哟,哎哟”直叫,但他的叫声被人们兴致正高的吆喝声淹没了。直到姑娘们累得不行了,才把他重重地往地上一甩,谁也不会管他的死活。
姑娘们各自逃命般地跑开了。因为谁跑在后面,谁就要被小伙子们逮住,那就该谁倒霉了。所以姑娘们最后那一下是最重的。只见幺爸躺在那里半天都动弹不得。
姑娘们筛幺爸时,小伙子们一边看着,一边作好了逮姑娘的准备。姑娘们跑得再快,也总得有一个落在后面的。哈哈,这一次小伙子们不是去逮最后那个,而是劫住了跑最前面的姑娘,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是跑在最前面的姑娘遭秧了,她就是我们全寨最漂亮的卓玛姑娘。
阿妈静静地坐在那里,凝神遥望远山,好像心事重重。
“格格,我们去拾人参果。”
我无奈地跟着阿妈来到另一块地里拾人参果,白色晶莹的人参果,像晶莹剔透的珍珠,每一根人参果,都好像是一根线上穿着几颗珍珠的白色糖糊芦,可以生吃,甜滋滋脆生生的。
“啊!……”这是卓玛的尖叫声。
“哈哈哈……”这是人们轰然的大笑声。
两种声音在山谷中传得很远很远,很久很久,让寂静的山谷充满了欢乐。
第一章 童年 (8)玉米地的记忆(一)
夏天来了,早已不见了处处风骚的桃花,它惊艳的粉红已换成了令人垂涎的果实。 撩人的杜鹃花已经开过了,满山遍野的各色野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不知疲倦地绽放出鲜艳而撩人的色彩。
站在我们寨房的房顶上,能清楚地看到格西斯满他们家的房顶。
格西斯满家只有三口人,她的阿爸、奶奶和她。格西斯满已有十七、八岁了,也没说要嫁人。听阿妈和大妈摆闲话时说,他们家绝对是要招婿上门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格西斯满至今没有看上一个中意的。
我常常看见格西斯满孤独地、穿戴整齐地站在房顶上,手里吊着羊毛线,眼睛总是瞧着我们这边。幺爸没在时,她深深地凝望着远方的雪山,仿佛她的全部希望与寄托都在那神奇的雪山之中。幺爸上房顶来了,她的双眼飞出了动人的光芒,这光芒长久地落在幺爸帅气的脸上。当这光芒又折射回到格西斯满漂亮的脸上时,就绽放成了一朵美丽的杜鹃花。这朵美丽的杜鹃花害羞了,羞得满脸通红,她装着有事下楼了。那一整天,她都会唱着动人的歌,愉快地做完家里的各种家务。
今天,幺爸一大早就出去了。格西斯满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他。她心慌慌、意乱乱,砍柴忘了拿柴刀,切菜又把手切出了血,奶奶叫她去喂猪,她却神魂颠倒地把羊牵了回来……。
“这孩子有心事了哦。”奶奶对阿爸说。
“哦呀。”
“上次不是说罗尔日家的泽朗吗?这家倒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呀。人又好,又有钱,全寨子哪家都比不过的。”
“可不是嘛,人家没有嫌弃我们家穷就不错了,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格西斯满到不愿意。”阿爸说。
“她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你知道她喜欢哪个?”奶奶边问边把旁边没有编完的羊毛袜子拿在手中,眯缝着眼睛,吃力地一针一针地编织着。
“她好像喜欢隔壁的严木初哩。”阿爸不敢肯定地说。
“这可不行,我早就听格格的大妈说,严木初要娶阿斯满填房的。这样一家人不拆散,还节省了给阿斯满置办陪嫁的开销。”奶奶说着话,编织着的羊毛袜子掉了线扣。
“是呀,换成我也只能这样。”
……
奶奶眯缝着眼睛艰难地要把掉了的线扣穿上,可怎么也穿不上。她正要叫格西斯满来帮忙,抬头看到格西斯满已站到了面前。她吓了一跳,羊毛袜子也掉到了地上,线团顺势滚到了格西斯满脚下。
格西斯满拾起脚下的线团,拿过奶奶手中的羊毛袜,穿上已掉的线扣,将羊毛袜和线团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奶奶,你眼睛不好,别再织了。你看看,你都织了些什么呀?” 格西斯满嗔怪地说。
“好!好!好!不织了,不织了。这孩子!”
“阿爸,奶奶,我要出去一下。” 格西斯满说完就下了楼。
黄昏,一抹残阳斜扫过丛山峻林,峰峦、古树、丘壑、幽谷都洒上了一层夕阳辉煌的余辉。
格西斯满穿着浅蓝绸缎长袍,腰间扎着一条鲜红绸带,绸带两端在背后打成一个好看的结,绸带前系一条五彩绣花围裙,胸前戴着珊瑚制成的胸饰,看上去简单大方而不失典雅,清新脱俗而不失华贵。
在通往寨子的唯一小路上,绚烂的夕阳下,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格桑花。她在等待着那个手执甘露、能让她最后盛开的人。
上山的、出工的、放牧的都迎着夕阳回家了。
“格西斯满,你在等我吗?”路过的小伙子同她开着玩笑。
“去你的。”
“嘿嘿,我这辈子命苦呀!路上的姑娘等待的怎么不是我呀!”小伙子佯装苦命地走了,边走边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你在思念谁
你在思念谁
……
“姑娘,在等谁呀?”大妈背着一大捆柴,看着漂亮的格西斯满,笑呵呵地问。
“没等谁,我在这里玩玩。”
……
终于,在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是格西斯满熟悉的身影,这是严木初的身影。这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的魁伟高大,这身影无处不散发出诱人的魅力,那满头的披肩卷发,那高而挺括的鼻梁,无处不让格西斯满感到耳热心跳。他那被微风吹拂起来的丝丝卷发啊,仿佛根根都在有意同格西斯满过不去,根根都撩拨着她充满青春活力的每一根神经,它们像根根火柴,每一根都会点燃姑娘心中燃烧着的激情。那闪闪发亮的吊刀,随着他有力的步伐,在夕阳下发出眩目的光,每一次闪光,都会惹得格西斯满惊心动魄的颤栗。
走近了,越来越近了,格西斯满独自激动得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地躲进了路边的玉米林。
“不行,我不能这样胆怯。我今天一定要向他表白。”姑娘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快出去见他吧,再不出去他就走过了。”一个声音催促着姑娘。
“嘿,严木初!” 格西斯满装着无事般地从玉米地里串了出来。
“嘿,你要吓死我呀?”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的严木初做出一个要打的姿势。
“谁敢吓死你呀?你这个顶顶有名的大英雄是那么容易被吓死的吗?”
格西斯满装出不屑的样子,看着严木初高高轮在空中的拳头,心中却企盼着它能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么说你是有意要吓我的啰?”
“有意又怎么样?”
“有意我可不饶你!”
“嘻嘻!就是有意的!就是有意的!” 格西斯满说着,嘻嘻地笑着跑起来。严木初也不客气地轮着拳头猛追而去。
格西斯满和严木初在高高地玉米林地里追逐着,打闹着……
突然,格西斯满脚下拌着了倒地的玉米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压倒了一大片玉米苗。严木初急忙伸手去拉,格西斯满把手伸给他,不是让他拉起来,而是趁势一下把严木初拉了下去。
严木初被拉倒,重重地压在了格西斯满的身上,两人面面相对,严木初还没有说出“对不起”,他的嘴就被格西斯满的嘴封了个严严实实,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能感觉到格西斯满那急速的心跳和沉重的喘息……
高大的玉米林经不住狂风的吹拂,一会儿被吹得弯了腰,一会儿又将腰挺起来,像大海的波浪上下起伏着,一浪接着一浪。波浪惊飞了曾经飞进去啄食的小鸟, 也吓跑了在地里的一对藏狗,一只云雀从高空中直插入玉米地的深处,又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飞入了云天。
第一章童年(9) 玉米地的记忆(二)
看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格西斯满若有所思地站在房顶上,我觉得是一种满足。因为孤独的我,眼前的确没有什么风景。今天她没有来,让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无言的失落。
幺爸来了,他的眼里多了一层我看不懂的深沉和悲哀。他深深地凝望远方,眼里没有飞出动人的光芒。他的脸也好像被糌粑面包裹着,远处跃眼的雪光也没能从他的脸上反射出一点点光泽。
他深深地叹息,轻轻地将我抱起,满是胡子的脸紧紧贴着我,把我的小脸扎得生疼。我不敢叫,怕把他的心叫疼;我不敢哭,怕把他的眼泪哭出来,怕他想起夜晚在阿妈门外的哭泣。
阿妈坐在火塘旁,眼里满含泪水。
“阿妈,你怎么了?”
“没事,去玩吧。”
“乒”的一声,幺爸的门开了。
“乓”的一声,幺爸的门又关了。
我又想起奶奶曾说过,这世界是轮回的,好多东西、好多情境会在人的一生中,会在几个不同的地方,会在几辈人中反复出现。
奶奶还说过,在不断的轮回中,可以看到过去和将要过去的一切。
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如同我在睡着与没睡着时,始终想知道睡着和没睡着时的分界点在哪里。醒着时就是醒着的,睡着时就是睡着的,从来就没有过分界点,谁搞清楚过他们的分界点了吗?
这“乒、乓”的开关之声也叫轮回吗?
起风了,月季花随风从房顶飘落到了地面,又被一阵风吹起,散乱地落在核桃树下、落在乱石丛中、落在小溪流里、还落在那随风乱舞的玉米地里。
哦,原来月季花也不能主宰自己。
云层也随着阵阵轻风,纷纷向山顶飘去。
知了不断地“知了,知了……”地唱得越发起劲,它们好像永远不知疲倦,它们好像对世间轮回也知了。
“芹菜花,白菜花,青菜萝卜嘛白菜花……”
我正郁闷着,远处传来一阵浑厚低沉的山歌,一听就知道是陈严木初的阿爸在唱着他从故土带来的歌。
我爱听他唱山歌,他唱出的歌绕着大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给雄伟的大山涂上了一层柔柔的、缠绵的、凄凉的思乡之情。
他挑着两个木箱,木箱里装着他打制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