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庭成员虽然多,并不复杂,将来认识了,摸清每人的个性脾气,也不难相处。环境不同,慢慢总会习惯,重要的是你有一付好性子,保证可以在各种情况下同大家和睦相处。我会尽量帮你找到工作,以后我们回家就跟做客一样,让大家都来表示欢迎。
我自己也不善于同人打交道,不会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去讨人喜欢,在陌生人面前总感急促不安。有一次到外地一位亲戚家做客,那场面就叫我为难。要作揖,点头哈腰,陪笑脸,要恭让,耍客套。主人的招待十分盛情,摆了满桌的酒菜,几位邻居知道有客人也跑来凑热闹。于是猜拳行令,说古论今,边谈边喝,闹到夜里十二点多。我狼狈不堪,一再推却不善酒令,他们就是不信,对着这些及时行乐的人们还得感谢他们的盛情好意,无可奈何地虚度人生。第二天一早我象逃避牢笼似地想早点离开,主人又硬拉着吃早点,吃了早点不行,还得吃早饭才肯放我出来。如此盛意,叫我从此不敢再登他的家门。
还有一次到姨母家,听说她的媳妇生孩子,我便关切地问起母子俩都平安吗?不料,姨母象被毒虫蛰着一般,头一歪,眼一眨,勉强拼出一个“嗯”字表示肯定。我这才觉得,大约这样问有什么犯忌。姨母抱孙子是件大喜事,我该是一进门就“恭喜恭喜”,不想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在我是从关心出发,所想乃是人的健康才是最主要的,至于恭喜之类是一句空话,说了等于没说。然而我却在世俗面前暴露自己的书生气,姨母是需要装璜门面的兴旺,并用“吉利”和“祥气”来代替健康。我因此十分后悔,担心引起姨母不安,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是罪孽。
有时我勉强学了一点,却又上当,把宽容随便送给毫不相干的人。一天晚上大队干部在学校开会,为一件事争论到半夜才结束。我因为值日,只得等到他们散了,才关门睡觉。一位走在后面的干部客气地说:“让你少休息了。”我忙回答,“没关系。”还特意补上一句,“我经常到十二点才睡。”这纯粹为了安慰他,我不愿看到别人为我不安。可是过后一想,他的话并非出自真正的不好意思,全是一句套话,无非叫我别见怪罢了,我却认真了,多么迂呀!
另有一次我感冒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头晕脑胀,全身发热,一时想到死的可怕,想到死得无意义,还没有留下一点有益的东西就匆匆离去,怎么能瞑目?就挣扎着爬起来,想找点事做,度过可怕的时光。忽然门开了,一位学生走进来,此时我已半躺在床上看书,因为太疲倦,懒得开口招呼他,只微微点一下头,仍旧半躺着。后来我觉得这样待他说不过去,而且他还呆站着,虽是学生,对人无礼是不该的,便放下书本,象招呼大人那样邀他到床沿上坐。不料,他一听我如此请坐,反而不安起来,而且是害怕似地逃走了。我感到一种意外,大约这套社会上敷衍的办法用在孩子身上又不相宜了。
社会确实有“大学问”,许许多多人情世故,如何有分寸对待,我是一窍不通,常常落得一个“书呆子”的“美名”。但我仍认为不必过分注意俗规缛节。只要持有高尚情操,自尊自爱,别人就不敢盲加评议。
顺便我想讲一点教育子女的事,虽然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过早,但将来是一定要遇到的。我有过痛苦的教训,母亲不善于教育我们。就说一件事,我小时候,家里常给我零花钱,每年除夕还有一笔可观的“压岁钱”,大年初一随长辈去拜年,也可以得到不少赏钱。年复一年,身边的积蓄多了,我竟有一笔小资产。母亲知道我这笔钱的数目,有时短钱用,也向我“借”。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姨母家很穷,常常向别人借高利贷,十元钱,每月要付二元利息,还借不到。你那些钱何不拿出来借给姨母,收她一半利息就好。”当时我想这是个“生钱”的机会,一半还有一元利息。便拿出来借给姨母,以后每月她果然都付给我利息钱。这事已经过去一、二十年,现在我一想起就感到惭愧,我剥削了可怜的姨母,她是那样穷困,她又那样诚实。为了安慰自己难受的心,我曾拿一些旧衣裳送给表弟,这又近于“施舍”,企图赎回自己的罪过,但始终不能减轻我良心上的谴责。母亲就是这样教育我去做一个剥削自己姨母的人。她当时怎么不教我把那些钱送给姨母。也许母亲只想到爱我,却没有考虑应该培养我具有好品德。
(7)
在期待中收到你的来信,感到万分喜悦,可是看完之后,就不那么轻松了。最近形势的发展十分迅猛,谁也料想不到。
我们是7月12日学期结束,但上面通知教师不能回家,要留校待命。7月20日又通知说,全体教师集中到公社搞“文化大革命”。当天下午我匆匆赶回家拿些换洗的衣服,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公社报到。接下去又是“动员会”,又是“表决心”,第四天“战斗”打响,大字报纷纷上栏,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晚上站岗放哨,白天不得上街,连会见亲友也有种种规定,名曰“学习班”,实际同集中营差不多。
在这种情景下,人人自危不浅,不知灾难何时降临。有时上午还平安无事,下午就有一大堆大字报,一连串莫须有的罪名,劈头盖脑压过来。连那些当了“学习班”领导的也不能幸免,任何人辩解不得,只有等待势态的进一步变化,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些家庭出身不好,个人历史有污点的更是这场运动的重点对象。大家都知道“打”这些人最保险,他们是不能反抗的,而且“打”得越凶,越说明自己“觉悟高”,“斗争性强”。
我幸亏没有“尾巴”,“屁股”也算清洁,所以暂时能从这充满仇恨的谩骂和撕打的人群中挤拼出来。我没有一点庆幸,我几乎要对社会的前途失去信心。人们为了自卫,为了生存,各种卑劣手段都使出来,各种低下的人格尽情表演。人的尊严和权利遭到任意摧残,谁也不肯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哪怕是客观地想一想。抓住一点就无限上纲,加上最恶毒的字眼,以表明自己“最革命”。一位青年教师不久前娶了伪保长的女儿,竟被当作“脱化变节的阶级异已分子”,遭到无端攻击。没有人去了解一点实际情况,踩在别人头上,自己爬上去,就是一些人的做为。不过,有时我也茫然,“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这能怪大家吗?我感到有人同样在窥视我,要从我心里挖出什么来。我不得不谨慎小心,处处提防,暂时不去想你,拼出全力来应付这场生死搏斗。
现在所谓“红五类”、“黑七类”的提法十分盛行,这种划分,使一些人成了当然的优越者,一些人成了自然的卑贱者,随时可能被打倒在地。尚要反抗,还有“阶级复僻”、“阶级报复”等罪名等着。人们象害怕瘟疫一般,不敢同“黑七类”的子女接触。我希望你能顶住这股歪风,千万别失掉信心,要相信国家的将来一定会用理智来代替专横。
你说家里被人贴上大字报,这不稀奇,也不失体面。首先你要冷静,痛哭流泪是没有用的,正说明你对家庭问题不敢正视。看你说些什么“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什么“绝不叫人耻笑”,什么“早离开人间”。我敢说你的神经已达到发疯的地步。冷静一下,你会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我参加过一次“斗争大会”,看到人家做了十分卑鄙可恶的事,在众人面前作检讨,还从容自在,不慌不忙。我们有时犯了一点点过错,常常还是无知的,却自己担惊受怕,沉痛地作自我批评,唯恐别人不原谅,这实在是自己作贱自己。生活本来如此,要准备这一着,光知道害怕,是要被别人淘汰的。也许,当你知道别人在寻找你的缺点,你可能愤怒;可当你发觉别人在利用你的缺点,你就无可奈何了。所以一定要坚强一些。
我知道你的处境,也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我说过,不想表示同情,也不善于给人安慰,即使每次的鼓励也是不花本钱的。我相信你能自己闯出一条路。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见不到我的信而增加你的烦恼和担心。我想,是的,当你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下,感到孤单的时候,我却沉默了,这不能不使你纯洁的心灵受到意外的打击。如果这样,是与我的愿望相违背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总之,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们的幸福,请你一定放心。
我们的爱情完全与那些事无关,事前我对你的家庭问题就有充分的考虑和估计,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理智又是客观的,早已从最坏处着想,倒是你一点准备都没有。你担心影响我的前途,这不对,我们是不应该分开的。我的人格和对人类道德的信仰,绝不允许我去做那种使别人痛苦的事,也不会为了洁身自好而抛弃一个人。我们都是纯洁的青年,希望你别再说了,这会使我难受的。你不是爱我吗?不是也希望我幸福吗?那就应该相信一切就会好起来。
美娟,以往我总是赞扬和鼓励你的多,很少对你提出要求和批评,这也不好。正如你说的,无论谁都免不了有缺点。我觉得你美中不足的就是不善于象一位战士那样在炮火中憧憬未来,在黑暗中预见光明。太软弱了往往会在战场上被杀戮,在竞争中被吞噬。有时得扮出野蛮人的脸孔去冲杀。“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虽用葬花来表明自己的高洁,也只博得几声叹息,几滴同情的眼泪,于个人于社会都无益处。一个人在生活中的地位,要靠自己争取,要敢于斗争,活着就要挺直腰杆,越是害怕越要受欺。搏斗着站起身来,别人就不敢轻视你,尤其是那些附和的帮凶,更不敢动你。这世上一些人总是怕硬欺软,他们不是同情弱者,而是害怕强者,害怕报复。他们本身并不是真正的强者,他们在压迫别人的同时,也害怕别人的压迫。一个真正的勇士,要么与困难作不懈的斗争,与对手拼个死活;要么沉默忍耐,等待反击的一天,或从此销声匿迹。
此刻我心里十分矛盾,我毕竟不是圣人,不能预测天命,不敢肯定自己所说的绝对正确。这世上许多事情颠倒黑白,不照理办事,许多人无故受欺,何时能了结这种不公正的现象,谁也不知道。唯一能鼓舞人,使人毫不畏惧的是,相信人类社会终归会好起来,真理一定会战胜邪恶。
(8)
未来无时不在召唤我们,引诱我们忍受眼前的困苦,去探索,去攀登,唯有勇敢者能在这场搏斗中享受到胜利后的喜悦,感到自己有力量,感到自己在不断地成长。
你毅然报名去“上山下乡”,这是你同家庭和社会格斗冲杀出来的结果,是你向着崎岖而漫长的道路决心走出的第一步。我为你的勇敢和进步感到骄傲,还因为出于意料而更加敬佩你的果敢,我怎么会阻拦你呢?我好象看到你站立起来,挺起胸膛,朝着你认定的方向大踏步前进呢!我感到无限爱恋和自豪,你就要去为生存、为理想搏斗了,此刻我要做和能做些什么呢?
美娟,我心里是莫名其妙的悲哀和烦恼,我真的这样想,这样希望吗?社会的逼迫,坎坷的经历,养成我一贯孤僻的性格,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无瑕顾得谈情说爱。我知道十分对不住你,在我们这个时候,需要的该是青春和爱情,我却尽在唠叨现实和社会,这种干燥乏味的说教,你受得了吗?就是我自己也感到不满意。
“真爱情的道路永远是崎岖多阻的。”我们的爱情将不受地区、路途的限制。为了生活,为了理想,我们只得暂时分开,忍受离别带来的苦楚,但是比起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恩赐,比起前人给予我们的造福,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我决定不去给你送行,觉得这徒然增加你的忧伤,等于牵制你的衣角,还是在这里默默祈祷,遥祝你一路顺风。
重复一遍:“道路是崎岖而漫长的,前途始终光明。困难有时不在你开步走的时候,而是当你感到精疲力尽时,要能坚持下去,努力挣扎到终点。”
让我们共同预祝1967年新年的到来,那时候你已在满是荆棘和草丛的山区里开天劈地,那新的感想和希望,到时再谈吧!
成功的婚姻可以使人享用一辈子,而最值得怀念的仍是婚前的热恋,尤其是那时的一封封书信,表达着一片片心意,记载着恋爱的苦甜酸辣,是每个人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文献,谁也不会轻意丢弃它。
第二部一、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岁月
1966年随着《五&;#8226;一六通知》的发表,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紧接着《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又一篇针对性的社论,宣称要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传统实行改革和破除,对官老爷大胆冲击揭露,对迫害群众的反动路线和反动“血统论”进行批判。其内容和声势在当时是令人鼓舞的。
我为此满腔热忱地给予支持,写了一封情感激荡的信,寄给党中央毛主席。表示自己热烈拥护的程度,并就当时的教育革命提出几点看法和建议。我始终改不了凡事总想发表自己见解的脾气。
8月5日毛主席发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14日又公布指导这场运动的方针政策《十六条》。我的血沸腾了。第二天我就赶回学校,放弃假期休息,同几位农村青年一起到田间宣传《十六条》。在政治热情和革命责任感的鼓舞下,我对报上和社会上开展的一切讨论都抱极大的兴趣,对运动充满着无限的幻想和希望,以为将是一场空前彻底的大革命。它符合我喜爱破旧立新,不断向前的秉性。尤其是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喊得最响,一些人受压迫最历害的时候,总希望来一场暴风雨把它冲洗干净。
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佩戴“红卫兵”袖章在天安门城楼检阅首都“红卫兵”,对“革命小将”表示支持,号召他们到全国各地去“煽风点火”。同时各省市的“红卫兵”也分批晋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其狂热的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大中学生中的几位杰出人物,成为时代的英雄,他们如火如荼的行动得到众人的赞誉,被群众广泛地传颂。整个社会已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勇敢行为了。
然而小学里头仍在敲钟上课,按步就班。乡下像是“世外桃源”,毫不相干。直到12月初,中心学区里几位“头上长角”的青年教师率先冲到县里“造反”,逼“当权派”同意他们外出“串联”。其他人也蠢蠢欲动。不久就纷纷组织起各种名目的教师“红卫兵”,宣布“停课闹革命”。我们这才正式投入运动,扮演各自的角色。
我第一次戴上“红卫兵”袖章的时候,觉得挺威风,仿佛长高了三尺,从此步入革命者的行列,就要去为神圣的事业进行提卫、搏斗、冲杀了。几位上京“造反”的人拍来电报,声称中央已允许小学教师外出“串联”,当时称为“长征”。当然不是当年红军为了抗日,在人烟稀少的雪山草地中辗转北上的长征。而是为了打倒“走资派”在车水马龙、热闹繁华的城市间搞“串联”的所谓“长征”。于是12月29日,我参加的“红卫兵”“风雷”战斗队从学校出发了。大家计划先“南下”后“北上”。我同家里告别时,郑重交代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似乎感到这一去就要干一番大事业,要到全国各地去“经风雨、见世面”。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们雄赳赳地踏上征途。但后来事实证明,许多人是借机出去游览观光,所谓“革命”仅是一个幌子。
队伍出发的头几天,秩序井然,一路上在红旗指引下列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