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意识到一个人的政治条件,比起他的知识、才能更重要,可以说在当时没有“政治”就没有一切。我开始对“政治”产生兴趣,从图书馆里借来不少政治思想教育的书刊。对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逐句精读,作出眉批和写上心得。因为能深入领会书中的含意,联系自己熟悉的东西,感到收获不少。觉得一个人除了每天从食物上吸取热量,还必须在精神上不断得到营养,一旦对政治钻得越深、兴趣就越浓。站在岸上怕水冷,一到跳进水里,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乐处。
思想上有了一点武器,我又壮着胆子主动找街道委员会的街长谈心。街长很坦率,她不认为一个青年人会有什么大“问题”。她说:“当领导的不一定都对,对一个人的处理也不一定都是正确。不能因为领导的误解,不恰当的批评,就消极不干,应拿出行动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她叫我放掉思想包袱,到街政府来帮忙做点事,可以去民校教书。我欣然同意,精神上顿时轻松了许多。
所谓民校,其实没有教室,没有课桌椅,只是在一个宽畅的有路灯的地方挂一块小黑板,学员自带椅子来上课。学生都是一些中年妇女,也有上年纪的老太婆。我每天晚上给她们讲学习文化的好处,列举不会说普通话的难处。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对我的讲课感到满意,说了不少感激的话。为了上好民校的课,我牺牲了和朋友欢乐的时间,放弃了几部好的电影没有看。我心里快活极了,甚至感到有点光荣,虽然这不算什么英雄行为,也没有当上模范。在我一生中,却是第一次用学到的知识去为人民服务。
街长又交给我其它的工作:如出黑板报,广播台风消息,通知开会等等。有一次台风登陆,呼啸的狂风夹着暴跳的大雨,在四处横行霸道,街上白茫茫一片,行人早已绝迹。街长却带领我们几个青年连夜冒雨在巡逻,帮助那些房屋破旧的居民转移到安全的地段。这是我亲身经历,亲眼看到一个政府如此关心人民的疾苦。对那些爱发啰嗦的人来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后来我又参加了几次抢险救灾工作,也主持过群众大会。逐渐地我成了群众心目中的一名街道干部。有些群众遇到困难甚至直接来找我帮忙。
有段时间,街长叫我去她家里填写居民粮食统计表。到了中午,便留我吃午饭。我说什么也不肯,因为当时每人的口粮是定量的,我怎么可以吃别人的份额。后来他们说,这些都是“公家的,没关系”。我很诧异,哪来的“公家粮”、“公家款”。一打听,才知道是上级拨给民工的补贴粮和补助款,被基层截留了,或者说剋扣了。街道干部常会以“替公家办事”为由,毫不脸红地享用它们。在物质匮乏,生活水平低下的年代,能吃到一顿“公家饭”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即便是“觉悟高的无产者”也一样高兴。所靠的是手中的权利,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有百姓始终“无知”。制度上这种劣习,可谓源远流长。但反过来说,那些“替公家办事的”大多是义务的,特殊一点,又是情理之中。只是除了“替公家办事的”,几位熟人,包括干部家属也大大方方地享受起来,就有点说不通了。当时我一吃完就赶紧离开,心里总感到有点不应该,这玷污了我“替公家办事”的美好愿望。
其他“落取生”看到我在街政府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便在背后冷言冷语地嘲讽,跟我疏远了。他们不理解我,把我看成是一个投机分子。我不想解释,离开学校有各种各样的路,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选择。生活也必须在你需要的时候,才会过得心甘情愿。
那时我每天都到街政府去,感到生活充实了许多。跟街长和其他干部接触的机会多了,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课本上从来没有读过的知识,受到深刻的教育。
有一天上级拨给一笔救济款和一批救济物资。几个听到消息的居民争着要,有的登门诉苦、有的托人说情。可是街长一概不理,她对我们说,“这些人中有不少过去生活不错,现在稍有点不如就叫苦。象王素英,解放前不务正业,靠歪门邪道过日子,解放后政府不许她再干。她又不参加劳动,自食其力。这次吵得最凶,却最不该给她。”相反地,街长亲自把救济品送到一户贫民家里。她说:“那些在解放前过着苦日子的人,现在都有一定程度的翻身,他们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满足,但相比之下,还是困难的,这种人我们应该救济。”多么鲜明的工作态度。我沉思良久,要是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恐怕就不会这样顺利,这样合情合理。
还有一次是开群众大会动员捐献废铜铁,支援国家建设。结果群众议论纷纷,会后许多意见汇集到街长那里。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分析说:“群众有意见,说明我们工作没做好,光知道伸手向大家要废铜铁,没有把意义讲明白,这只能怪我们自己。要想办法激发群众的阶级觉悟,自愿把废铜废铁捐出来。至于张铁头公开跳出来反对,说我们跟国民党一样,这是别有用心的。他过去是恶霸张瑞山的狗腿子,历次运动都发泄不满,这次一定要狠狠教训他。陈东海谩骂干部,要调查一下,背后是不是有坏人在挑唆。解放前他是个苦大仇深的贫民,他会跟着共产党走的。”街长显然是根据阶级斗争的理论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从现在看不一定客观。当时我却觉得对我的启发和帮助比我在考试中得一百分要有用得多,它不同于政治课本的说教,也不同于校长在大会上的灌输,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教育。
街长没有上过正规学校,只在扫盲班里毕了业。她的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令我钦佩。我想是因为她有强烈的阶级感情和对工作、事业的热爱,才使她变得如此能干。
看到这样的人,我又增强了信心和希望,感到活着是有意义的,平凡的工作也可以锻炼一个人,可以学到自己所没有的知识。“落取”后那种无聊颓唐的生活不再出现了。
1958年是最热闹的一年,不光是各种“卫星”接连“上天”,“人民公社化”又鼓舞了一些想“早日进入共产主义”,实现“世界大同”的人,有了突发异想“大胆创新”的机会。有人要“好心”地“砸锅毁灶”,“兴办群众食堂”,让大家一起来过“共产主义生活”,解决“后顾之忧”,彻底“解放生产力”。于是“群众食堂”“遍地开花”,本地也不例外。10月11日街道党支部决定让我去担任“群众食堂”的会计,说这是个光荣的任务。支部的决定也是对我的信任,我一方面感到高兴,同时也担心会永远被“钉”在街政府里,当个群众干部,并不是我的心愿。但是我没有拒绝,我只是希望以后能再分配一个正式的工作。
正当我满怀期望,走进新生活,准备用行动来重新塑造自我的时候。又一场无情暴风雨扑到我身上,而且是倾盆直泻,把我淋得浑身湿透,一败涂地。
10月16日清晨,我和钊人正要去食堂上班。路上一位学生交给我一封信,说是螺城一中团委会寄给我的。我急忙拆开,还以为是通知我去工作呢?钊人也在旁边说,一定有好消息。不料,我刚看上一眼,就象被毒蛇咬着一般,大喊一声“开除团籍”,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两只手颤抖着,把那封信翻来复去看了又看,拼命要从字里行间找出差错来,希望“何海生”三个字会变成别人的,以证明这不是真的。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声音已是颤颤抖抖,心里早在哭泣。钊人大概看到我象疯了一般,也吓坏了,或者是因为路人在好奇地观望。他赶紧把我带走。我对身旁的一切已全无知觉。一路上钊人在极力安慰我,替我表示对这件事的怀疑,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开了门,才知道已回到家。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突然站起来,非要到一中去问团委书记不可。钊人不放心,要我冷静再冷静。我是一刻也不能等待,并希望钊人陪我走一趟。此刻我十分需要他,有一个人在身边,自己才胆壮些。
到了一中,找不到团委书记。另外两位负责团委工作的都推说不知道。又过两天,我一个人来到一中,团委书记说我“思想反动”,“跟党离心离德”,还说我“整团”后继续“放毒”,“表现虚伪”。具体的又一点都没有指出来。我竟不知道如何解释,心是不能掏出来剖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随意拿来证实。我“整团”后的表现可是尽了最大努力,自己正高兴做了前所未有的事,我读了不少毛主席著作,劳动上也经受过锻炼,思想感情上发生质的变化。他却说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这如何叫我说得清。我不得不把一本日记拿出来,请他看一看,上面记载着我这段来的思想转变和所作所为。他却连忙推开,象拒绝一位乞丐的讨饭碗那样。
我失望地回来,感到一阵难忍的空虚。心头又堵得慌,“开除”两个字老是来纠缠,我越是不愿去想它,它偏在脑子里出现,我还是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真的。当初支部只决定给我“警告”处分,我的团籍关系也转到街政府,一中团委会怎么能“开除”?事先又没有征求我本人的意见,这符合团章的规定吗?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团委书记却说是经过团县委批准的。我还是不相信“开除”会用在我的身上。我总认为“开除”是对于流氓小偷,道德败坏者,或真正反党反人民的顽固分子才适用。难道我够条件吗?我相信自己没有坏到那样的地步。我从小学到中学只有受到学校老师的称赞和表扬,很少有过批评,更不用说那怕是轻微的处分了。对我来说,这不光是开除团籍,简直是开除国籍,开除人类籍。我不管怎样也不是一个人了,因为我是被开除的,我不管怎样也不能见人了,因为我是被开除的。一连两天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脑子里横七竖八地叉着几个“开除”,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就跟死去一般。
这之前我还在天真地幻想:由于“整团”后自己一系列积极的表现,特别是“落取”后经过一段彷徨重先鼓起勇气开始新的征途,组织上将不会对我处分,可能还要继续培养我,把我放到适当的地方去。看来一切都完了,工作不用等,再考大学也是白费劲。往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将来又会怎样?大概他们已把我看成是一个成熟的有一套完整思想体系的“右”派分子。也许他们早已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不敢再想下去。他们连一次改正的机会都没有给我留下,就把我“开除”了。此时我还要担心亲人的指责,邻居的岐视,朋友的耻笑,妈妈的难过。我再次感到没有勇气活下去。只有赶快离开这里,躲开人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默默无闻的地方去,最好到前线去,在战斗中死掉。可是这也不可能,因为我是被“开除”的,部队怎么肯要。我颓然地感到一切都完了,什么样的处分都行,就是不要“开除”,这打击对我太大了,大到无法弥补。我觉得除了这肉的身躯还在,一切都被“开除”,什么都没有,连最后一线希望也失去。要想重先入团更是渺茫,就象死了不能复活一样。
几年后我才听到有人对我解释说,当时正值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非常时期”。组织上不得不采取所谓“非常手段”,清除一批政治上有“问题”的人。也就是跟封建帝王在不高兴时会随意把人推出去砍头一样平常,用不着考虑该不该,合不合组织手续。此外还跟一位同学有关,那年“整团”后他常常来找我,要我再向他介绍那些已受到同学批判的东西。我告诉他,既是错误的,就不要再谈了。他却一个劲地要求,说他个人认为那些并不坏,发誓替我“保密”。我拗不过,就以忏悔的心情告诉他我曾追求过的东西,那些也并非都是“资产阶级”的,我不知道他是抱那么大的兴趣在倾听,更不知道他又那么热烈地去表现自己。终于在临毕业前他也受到团支部的批评教育。至于当时他如何向组织交代,如何推卸责任,我一点不知道,也没有人来找我对证。直到后来组织上“甑别”我的问题,翻阅过去的档案,我才从别人那里获知,他当年向团组织交代了所谓“跟何海生的关系”,把他的错误根源裁到我身上,说是受我的“毒害”和“引诱”。因为他出身贫农,团组委得出结论,说我“整团”后“不思悔改”,“继续放毒”,“腐蚀同学”,“表现极其虚伪”等等。于是“前科后犯”,一句话将我“开除”,可以不经任何核实和调查。
那些人就是如此不公正,他们只善于随意处治一个人,却不愿深入探讨,弄清事实真象,不愿想办法拯救一个即使真正有错误的人。还要对一个充满期望,热情追求进步的青年给予毫无提防的打击,这跟惨无人道有何差别?我实在是不愿意太多地来发泄这一切,而且当年我也不敢如此去想。我仍然期待着以自己的赤诚去获得宽恕。在我的头脑中也只有应该对党忠诚这样的想法。因为我一贯是热情、诚实、坦白的,随时准备为重视我的人献出一切。在我心目中只有美的正义的东西,为了它我愿意改正错误,也愿意负着臭名声。可惜当时没有人知道我、理解我;也没有人肯冒着风险来帮助我、支持我。
如今一切都已过去,就是对那个丑陋的人我也早已忘却,唯有“同学”二字是永恒的。一切都随着时代在变化,过去的绝不会再重复。
六、到水库工地去
六、到水库工地去
1958年继“总路线”、“大跃进”的口号响彻云霄之后,一句“人民公社好”,又吹遍大江南北,于是在全国各地纷纷成立了人民公社。组成高高飘扬的“三面红旗”。同时开始大规模地兴修水利工程,借着“一平二调”的“共产风”,成千上万的民工被抽调到建筑工地去。我也在那年10月24日告别家乡父母,来到本县最大的乌潭水库(后来叫惠女水库)工地参加劳动。不同的是我并非被抽调,而是自愿报名要去。
这一天我起得特别早,预定六点钟在县工会门前集中。我吃完早饭,打好背包,还不到六点就赶到那里。可是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我等了又等,已经八点多了,还不见有任何动静。实在不耐烦,只好转回家,心里直纳闷,到底去不去?直到将近十点钟,有人到家里叫我,说队伍就要出发。我赶紧挑起行李跟他来到集合地点,只见寥寥的几个人,东一堆西一垛地蹲在路旁,一点不象个队伍的样子。约莫又等了半个钟头,陆续再来一些人,也不知谁说了声“走吧”!人们才站起来,拍打背包,发出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我感到十分诧异,怎么是这样组织民工到水库工地去?既听不到锣鼓声和鞭炮声,也看不到欢送的人群,甚至连个领队的也没有。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场面是十分动人的。可眼前却是三三两两,挑着行李的,背着包袱的,懒懒散散地走了开去。我担心落伍,夹在人群中盲目地跟着往前移动。这些人中,只有欠木是相识的,我俩就结伴同行。
天气很热,肩头又压着一担行李,我顾不得多想,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路面,两条腿蹬蹬蹬地往前赶,很快就蹿到队伍前头。可是走了一段路,发现人群渐渐稀少,有的中途倒回去,有的停在路边不肯向前。这时本来就零乱的队伍又被拉扯成几段小股,前前后后飘撒在通往水库的公路上。
我心里不由得悲凉起来,这一次是我执意要走的。自从那可怕的“开除”在我脑海里爆炸以后,我虽心身欲裂,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