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咏琴依旧盯着手里的工作,嘴上却向唱箫道:“箫儿什么时候也学的多愁善感,那外面的风景不是看得很熟了吗,怎么还像两眼被勾了去似的。”
唱箫不以为忤,回道:“琴姐姐不觉得奇怪吗?这小谷从入口处近来,向来狭窄,偏偏到了此处,以这连廊为界,廊子这边山崖陡峭,相峙而立,廊子那边却开阔无比,不单两山向后退去,连水面也逐渐开阔。细想来,仿佛凡事两个方面,凡人两种特质,不是吗?”
“箫儿这话倒是很和公子胃口,下足一番工夫吧!”咏琴挽上最后一绺头发,又从首饰中挑选几样精致的簪花为沁香戴上,一脸自豪道,“怎么样,手艺还不错吧!”
沁香不敢相信的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副盛妆打扮,高耸的云鬓平添了几分高贵之气,俨然是官家小姐的装饰。
“琴姐姐……”
“沁香还害羞了不成?”咏琴呵呵直笑,道,“若不是箫儿平日从不让人碰她的头发,我的手艺也不会生疏至此。箫儿,你觉得怎样?”
唱箫微笑不语。
咏琴只觉得唱箫神色异常,于是向沁香打量,终于大有所悟,只见这位新妆小姐一身男子服饰,与那精致的发髻十分不搭调,还颇有些滑稽,不禁皱眉道:“可惜没有多带几套漂亮的女装,也可惜了这个发式!”
“这个发式有什么讲究吗?”沁香问道。
“这是京中第一才女设计的发髻,名曰高山流水,如云高髻象征高山,后面垂发宛如流水,又是取自伯牙子期的典故,又生动形似。但这发式配上束腰长裙才可。”咏琴道,言语间充满思慕。
沁香由衷赞道:“沈小姐果不负才名,于此等小处也这样细心设计。今天的谢琴会,虽然只有碧痕姑娘代为演奏,但是听来技艺已是不俗,可想沈小姐才艺高超了!原以为沈小姐筝艺绝伦,不想也是琴中高手。”
唱箫索紧眉头,低声怨道:“听琴会未到也就罢了,这谢琴会总该亲自演奏了吧,总是请人代替,未免太不尊重了。”
咏琴轻轻点头,道:“就这点来说,确实不对,既然来到倾香河,哪怕半刻也要服从一定之规。但是话说回来,以沈小姐的身份地位,恐怕不便在这里现身,以招人口实,倒也可以理解。”
唱箫道:“琴姐姐何必自己将自己看轻哪?难道你也认为这河上处处低人一等吗?”
咏琴讶道:“箫儿怎么今天如此认真呐!”
沁香道:“不要光盯着人家沈小姐不放了,不妨把它归结于女孩家的矜持,这样大家不就心平气和了吗?公子这些天还不是没有现身?就算扯平了吧!”
唱箫美目深深的注视着沁香,忽然间冒出了不相关的话语:“沁香你真的不怨恨公子对你的隐瞒也不介意以男装示人吗?”
沁香略感诧异,这是一直以来深埋在她心底的疑惑,可是幸好她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力所不及的事情便不予考虑,如今唱箫非要一个答案,她也只好率性而答。
“没有。”只有两个字。
然而她发现咏琴和唱箫疑惑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离。
“真的没有。”
看似仍不奏效。
沁香哭笑不得,只好招来:“要沁香从何说起呢?这些问题沁香从没有真正思考,此刻说来,头脑中也是一团乱糟。我只知道有些事无所谓真相,知道与不知道都会有不同的得到与失去,目前的状态让沁香很舒服,再多变化也就听之任之了!至于男装一事,沁香倒是明白,公子意在着沁香历练,不在成就名声,因此换装更名,沁香不怨,反觉自然。”
咏琴道:“这是否是随波逐流?”
沁香笑答:“我也总在反问自己啊!庆幸的是沁香还有自己的感觉,仍旧不会违心做事啊。”
“这就是随遇而安与随波逐流的区别了!”唱箫道,刚刚认真紧张的神情现在变得异常轻松,让沁香看了也不禁吃惊。
“三位小姐聊得这么开心啊!”霁云三步并两步的跳上连廊,乐呵呵的。
“穆大哥看来更开心才对!”咏琴口舌伶俐,率先反击,“把公子丢下,自己溜回来,这不是重色轻友吗?”说着还不忘瞄一眼沁香。
霁云与她随便惯了,对于她的玩笑本不以为异,但是此刻沁香在场,不禁脸色微红,清嗓子以掩饰尴尬。
唱箫暗中查色,见沁香一副泰然,放下心来,拉着咏琴向房间走去,道:“该备膳了,姐姐我们走吧!有些事情要人家自己说出来才好,不然怎知对方真正心意呐!”
咏琴顽皮的向霁云扮扮鬼脸,不怀好意的重复道:“有些事情要人家自己说出来才好,不然怎知对方真正心意呐!”然后随唱箫离开。
“公子没随你一起回来吗?”沁香一面麻利的将戴在头上显得不伦不类的簪花取下,一面问道。
霁云答道:“没,他还有事,我就先回来了。”
沁香低头不语,许久,霁云盯着她长长的睫毛,目光定住,又移开,再定住,再移开……
“那个,那个,”霁云习惯似的搔搔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我回来时去了你家,这两天,武社放假,我去看看茸儿功课有没有落下,还有,顺便看看大娘。”
沁香抬起头,道:“穆大哥一定又是破费了,每次来,都带很多东西,让沁香惭愧。”
霁云见沁香不喜反忧,一惊下,更是语无伦次:“怎么会,我是茸儿师傅,理当关心他么!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表达,我……”
沁香道:“穆大哥对每个徒儿都是如此吗?沁香僭越,妄谈教头之事,沁香只道茸儿还小,对于人情世故尚属懵懂,假如穆大哥过于亲近,未免会使之产生不该有的优越感,久而久之,养成娇纵之气,得不偿失。”
霁云脸上红黑难辨,只觉沁香句句在理,却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不由得失落万分。
“沁香说的是,我以后……”
沁香笑道:“穆大哥以后再大包小包的到我家来,小心沁香将你扫地出门喽!”
霁云顿时愣住,不晓得沁香的意思,只觉得似乎尚有转机。
“你的意思是……”
沁香道:“沁香唤你大哥,自然是把你当作大哥般敬爱了,兄妹间感情本不该生分的用钱财或是礼品维系,娘对你比对我们还要亲,我们欢迎你还来不及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散步似的走着,顺着一侧悬梯经过一排木屋,来到山上的小径,转向山背。
初春时分,只有星星点点的嫩绿,触目之处还是青灰的感觉。
两人在小径上慢慢的踱着,走出了很远。
“沁香,这样走着不很……乏味吗?我的意思是说,刚是冬末春初,草木刚刚发芽,到处好像看来都一样么!”霁云试图打破他和沁香间不时来袭的沉默。
无奈沁香倒是一派怡然自得,她与霁云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可以无时无刻不融入生活,并且体会出其中的乐趣。沁香道:“不会啊!沁香这一路走来一直留意道旁的岩石和土壤,脑海里构想着盛夏草木峥嵘的模样,处处皆有不同,比如那里,岩缝中的枯草到时必是蔓长翠绿,一丛丛充满画意,还有这边,艾蒿一定长过腰际,柳兰和百合也都会开了,或许还有各种蝴蝶漫天飞舞。这样想着,怎会乏味呢?”
霁云听的心里怪怪的,仿佛沁香就是那花丛中的一只蝴蝶,挥动着翅膀,就要飞出自己的视线。他苦恼道:“我这颗脑袋就是没你们那么好的想象力,石头就是石头吗!光秃秃的,硬要说它可以通灵,被感动什么的,我可真是服了你们!”
沁香疑惑道:“是什么石头啊?”
霁云却反问:“梓墨从没对你提起过吗?”
沁香摇摇头,道:“从他肯开口对我说话到现在才不过两个多月,他从不会和我谈论这些事情。”
“那就怪了!你那里得罪他了吗?这可不太像我认识的梓墨!”霁云一旁窃笑,心情突然好转。
沁香没好气地瞪着霁云满含笑意的眼睛,干脆闭嘴不再发问。
沁香不曾想过,这条小径的尽头是一汪绿潭,此时的潭水带着苍色,半个潭面被倒斜的枯黄的芦苇覆盖。潭边有几棵长的奇形怪状的树木,仿佛幼时受了风吹雨打,弄得树干枝丫一并弯曲,尤其在这荒芜世界里,就像荒土里燃的烈火,每条乱枝都像吐焰的火舌;又像是地狱中伸出的冤魂的魔爪,肆意凌空舞动。
怪树恐怕典出于此了!沁香暗想。
霁云在潭边站了一会,便提议回去,这样的地方总叫他毛骨悚然。
然而沁香却不愿意离开,她盯着灰色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象力又开始发作。此时的潭水已经开始转绿,到了夏天应该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墨绿了,那种玄妙的神秘使它充满了向下的引力,不住的召唤她的精神向下堕去……
直到沁香觉得身后飘来一股幽香,才猛然回过神来,一转头,唱箫俏立在她的身后。
“箫儿?”
她环视一周,却已不见霁云身影。
唱箫用她那永远那么轻柔的声音道:“箫儿见你们许久不归擅自作主来的,穆大哥武社还有事,我就让他先走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沁香心中微微一颤,看来自己已经这样出神了很久,精神投入那汪碧水中专著到连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了。不然霁云怎么会不知会自己一声就离开呢?
唱箫仿佛读懂了她的内心,微微一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这样,自然的力量有些时候会让人捉摸不透。穆大哥就很怕这里,平时很少来。”
沁香为之所动,这个傻子啊!害怕都不会说一声,偏偏跟到这里!看来刚刚自己的模样一定把他吓坏了吧!
“这里是……”
“这里是怪树先生的栖身之所。也是他生前最喜欢一个人独自清静的地方。不过,你一定奇怪这里为何没有坟冢吧!”
沁香点点头,不由自主地低头望着这充满魔力的潭水。
唱箫道:“先生仙逝后按照遗愿,予以火化,将骨灰撒入潭中,因为先生曾听说这潭水内有暗河,通向倾香河底,而他则愿长随河水逝去,永不分离。”
沁香释然,叹道:“原来如此。”
而后,转念一想,又顿生疑团,问道:“先生何时仙去呢?应是不久的事吧!”
唱箫却摇头道:“先生已经仙去三年了,这套山间遗居是先生十几年来苦心建造,临终前托与公子的。”
“可是倾香河定期便有老翁新作露面啊,难道都是伪作?”沁香惊讶道。
“沁香聪慧之极,何须箫儿多言呢?那都是公子仿先生风格的作品,他两人亦师亦友,模仿自是不成问题。先生离世突然,尘世又有未了心愿,公子只有代他完成。”
沁香道:“怪树先生应该辞世时只有四十岁的年纪,听闻他有一老仆,专司卖稿赠稿之职,应该就是公子在宫商坊北院面对沁香的样子吧,然而恐怕这个人也是虚拟,是先生为避人耳目,易容而成,其实并不存在。”
唱箫目光充满赞许,微微点头,道:“如此颖悟,难怪让公子这般倾注心血,这回应该不会失望吧!”
然而,沁香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因为她感到自己只是触摸到冰山的一角,更多的真相仍然藏匿于厚重的冰壳之中,一丝一缕微弱的讯息隐隐约约的自深处蒸腾出来,就像眼前这仿佛冲大地灵魂深处伸出的怪树的枝丫,呈现着怪诞的悲伤。
第十六章 寻母
宁馨忽然化作一团醉人的红色,时而迎面扑来,时而急速远去,犹如飘在天外的硬朗的声线和相伴而来的冷笑就像战场上士兵敲打的锣鼓一般,扣人心弦。
她在午夜离开,没有吵醒沉沉入睡的少斌。
临行前的耳语呢喃,在意识仍旧不清醒的少斌听来,好像洪钟般响亮。
“这辈子你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就像你的父亲那样一败涂地……”
梦中的少斌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思维的抗拒正如细密的沙漏,恐惧的将可怕的信息阻滞在脑外,只漏下零散的只言片语敲打着他的心扉。
“澹台雪……澹台雪……澹台雪……”
才是凌晨,天没有大亮,然而军营中习惯早起的少斌已然站在了小镇上一家旅店客房的窗前,窗已经被推开,外面清新的凉气一波一波送入房内。
这个客房位于二楼,下面对着小镇的街道,昨晚被巡查兵撕下的百姓私自张贴在墙上的布告,撒得满地都是,风一吹,有一些纸张在地上翻两下,随即扬在半空中,显得格外落寞。
一个瘦小的身影疲惫的走在街上,一张布告跌跌撞撞的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向后退了一步,俯身将它捡起,不住的叹气,然后塞入怀中。不多时,他的怀中已经抱了厚厚一叠布告。
他从布袋中掏出一罐子米浆,还有一小把刷子,将那一叠布告重新黏贴在墙上……
第三次了。
这是少斌来到这个镇子的第三天,每天清晨这个瘦弱的青年都会来拾起被撕坏的布告,然后耐心的把它们拼好。就在昨天,几个士兵发现了他,当场撕坏了他布告,将他逼在墙角,把布告的碎片从他的头上扬下,而后骂骂咧咧的离开。想不到,今天,他又来了。
少斌打量着它贴好的布告,由于距离较远,他只看到了上面绘着的一个中年妇人的头像还有旁边两个鲜明的大字…“寻人”
布告上的人应该是那青年的至亲了,少斌不禁羡慕他的幸运,最起码他知道所要寻的人的相貌和姓名,而自己则是茫茫人海,头绪烦乱。
倾香公子苏沐清是前礼部尚书苏荃的大公子,其妹苏氏清箢是少斌的母亲,前出陵王的王妃,在生下少斌后难产而死。而这苏家命途多舛,苏沐清受皇上指婚,迎娶了三公主岳阳,却成了家破人亡的导火索。本来大喜的日子,怎想到公主悬梁自尽,累得苏家一门问罪。所幸圣上仁慈,最终赦免死罪,只将家财抄去,苏家之人却从此落魄。少斌访察当年亲历此事件的一干人等,皆说苏家人离京返乡,只有大公子不知去向,而老大人旧日奴仆一律遣散。可惜老大人受了此等打击,返乡途中便一病不起,夫妻俩人未到故里就相继去世。
少斌整理着脑海里呈现的所有线索,却是疑点重重。据老出陵王手下将领说,苏王妃嫁得十分仓促,之前全无征兆,这似乎与父亲一向严谨的个性不同。再有公主为何自缢苏家,假如是对婚姻的不满,又怎会等到已经成亲拜堂?难道真的如别人所传,是公主发现苏沐清与他人有染吗,那么自杀却是为何?似乎全都解释不通。更奇的是,三公主为先皇爱女,今上亲妹,公主惨死苏家,皇上却没有按律法诛灭九族,是顾念老大人多年的尽忠,还是因为忌惮出陵王与苏家的姻亲关系,或者另有隐情呢?
倾香河上传闻出陵王与烟雨水榭的歌女澹台雪曾经有过一段邂逅……
澹台雪……
宁馨的声音不断的在少斌耳边回荡,她似乎是想提示些什么。
这辈子你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就像你的父亲那样一败涂地……
这又是什么意思?当年的宁馨又是从何得知?
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早年随少斌母亲清箢嫁到王府的丫环都已经去世或离开,根本无处寻踪。而苏家抄家后的家奴零落四方,若想寻觅宛若大海捞针。现在,少斌能做的似乎只有来到这苏家故里,看看会有怎样的收获。
三日了,少斌几乎都是早出暮归,四处打听。
这个小镇,十年前闹过一场瘟疫,好多老人都去世了,剩下的有一部分人避难到外乡再没回来,真正的祖居小镇的居民少之又少。他从月老祠的老卦师那探听出十几年前,镇子上确有一幢苏家的祖宅,可是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居住。
后来从京里回来的乡邻说这苏家犯了事,好像还死了人,邻里们就觉得这宅子有邪气,不敢靠近。十年前的瘟疫,官府将这空宅用作病人的隔离场所,那些日子,死人活人一并挤在宅子狭小的空间,让宅子每片砖瓦都泛起了腐朽的味道。瘟疫过后,宅子就被一把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