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同喝一杯咖啡, 有时候他甚至给她讲一些乡愁未了, 只是, 关于他和她, 他从未说出口, 任何话都未出口,他是有克制的男子,他懂得把握一些分寸,而这种理智,无疑造就了悲愁的结局。
那天有点阴,回忆起来,似乎在西安的每一天,都是这样阴阴的沉沉的,看不到半丝阳光,即使太阳当头,也似乎将光亮隐没在那一团火球里。在许明媚看来,这一座城,连太阳都是自私的。
就在这一座连阳光都不肯痛快地照耀的城,双层巴士载着两个愁容满面人,慢慢地顺着它的脉搏去移动。她有那么多心事,无从说起,他有那么多的感伤,无法开口, 那一瞬间, 她甚至有冲动为他留下来。可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 毕竟,生活是生活,不是无关痛痒的小说。小说永远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止住,留给你无穷的遐思,生活则是枝叶相连的纠葛。
正出神中,何威利突然声音近了过来说,明媚,你说在你的心里,我占有什么样的位置?
一句话把许明媚给吓了一跳,她马上收回了精神,看着何威利神色诡异的眼神,防备之意马上涌上心间。
何威利看到许明媚如此紧张,便笑了起来,他说,倘若我说我钟意你,我在你的小说里,会不会变成一只不折不扣的色狼?
许明媚说,不是每个人每件事情,都会被我写成小说的。我说过的,真实的事情,我反而失去记录的兴趣,我只是喜欢臆想一些离自己很遥远的梦想国,那里只有纯粹的感情,也许男女会纠缠会爱恨,但是那都是纯粹的。
何威利笑起来。笑得很开朗。
许明媚有点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一直单身吗?
何威利说,我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我的目标,就是做一个老风流鬼,花花公子,情人满天下,享乐人生。
许明媚哦了一声,没有对他的梦想进行评价。何威利继续说,我认为,一切都可以放轻松一些,不必那么累。人生不过几万日,我们便将不知归处,及时行乐吧。
许明媚想起娃娃写过的一首词: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和你爱的人分享。我总是走错了方向,却又不能回头望。
她突然觉得鼻尖有些酸。为什么,在此刻,她连一个心爱的人都想不起来,不论是少年时那些青涩得令人发笑的纯情, 还是成年后晦涩又纠缠不断的暗疾之恋。她不过是简单的女子, 她不过需要一份平整的生活, 为什么在别人看来那么简单的幸福在她看来是如此之难, 难如登天。为什么找一个真心的人那么难? 人生不过万日, 爱恨太累, 有多少精力可以浪费?
何威利说,明媚,你且当我做知心朋友,我希望能把你改变成一个快乐又简单的女人。许明媚刚要回答,他们突然被街边的一起暴力事件夺去了眼球——彼时有一对男女在争执,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男人在手脚并用地讲话,而女人,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喊叫。许明媚可以确定那是在喊叫,因为,女人是于索然。于索然永远会令人感到意外不堪。许明媚早已适应,她拿出电话来发信息给她,说,索然,我们看到你在争吵。
遥远看到于索然被短信息打断了争执,她在来回张望,恰好是红灯,众多车子被堵塞在一起,于索然竟然蜿蜒着就找了过来,她的脸上不再有刚才争执的怒火,而是换了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说,明媚,这就是大款何威利?
许明媚尴尬地看了一眼笑成一朵花的何威利,说,你快上车吧。于索然很利索地钻上了车。她穿了一件非常奇怪的衣服,上面布满了灰色的花,像是一块怀旧的草坪,伸展在她年轻的身体上。许明媚回头问,为什么吵架,刚才。你的朋友吗?于索然说,不认识,陌生人。许明媚更加吃惊,陌生人?怎么会吵起来?于索然说,变态。公车上的咸猪手,被我拽了下来。何威利又笑起来,说,于小姐脾气真火爆。于索然说,不火爆会被人吃尽豆腐。我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何威利扔给于索然一瓶绿茶,说,降降火气。吵了那么久,一定饿了吧,想想接下来我们去吃点什么。于索然说,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何威利说,我虽然不是文化人,不过跟你们圈子里的很多人很熟,耳闻目睹一些事情,就记住了。我看过你的插画,如果你情绪能够稍稍控制一些,你会画出更好看的图。
于索然斜着眼睛说, 谢了。请你不要评价我的画。尤其不要教我怎么样画画。
何威利大笑起来。慵懒的音乐依旧在响,何威利说,如果不介意,我们去吃日本菜,或者西餐。
于索然说, 日本菜? 有没有搞错? 全中国都在抵制日货, 你竟然要吃日本菜。我今天还跟着游行队伍绕行了半个城。
正说着,于索然竟然发现何威利的车是本田,她气愤地说,何先生,你怎么能如此亲日?
何威利无辜地说,无预知者无罪。这辆车买了将近五年,当初只是考虑到它的性能和外观,并不知道五年后会因为它的牌子惹怒你。我向来对于政治很不敏感的,请你原谅我。
于索然颓然地说, 其实, 我的DVD 机是SONY 的, 我的相机是佳能的, 我的包是HELLO KITTY的,我用的润肤霜是资生堂的。我曾经无比热爱日剧,我喜欢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我喜欢宫崎骏的漫画。我曾经在墙上挂满了木村拓哉的海报。我最喜欢的导演是黑泽明,当然小津安二郎也不错……
说着, 于索然双手捂住了脸, 透过指缝沮丧地看着车窗外游走的霓虹, 那些光亮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絮叨地说着这些神经质的话,许明媚试图安慰她,可是又不知道该对这个崩溃的女子说些什么。她那么年轻, 那么激昂, 那么脆弱……于索然突然转过脸来,对许明媚说,今天我给小雷打电话了。我说我在北京,我找到了工作,我们见面吧——可是他拒绝了我。
许明媚说,为什么?拒绝见你?你们不是相爱的吗?他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你。
于索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在大街上,给他打电话,那是我们多少次幻想的场景。我曾经说过,有一天我会去到你的城市,沿着你走过的街道行走,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打电话给你。他是那样地入迷,他说,那么即使那刻我在天涯海角, 也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我要拉着你的手狂跑, 为了我无法压抑的快乐。
于索然顿了顿继续说,知道为什么会落空吗,因为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认定了这些疯话不过是说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真的有这样一天,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履行我们之间的诺言。小雷是一个孩子,我也是一个孩子。孩子有时候很认真,有时候很天真。我不过是在他天真的时候,做了认真的事情,他还需要适应,他还没有办法把美好的梦想付诸现实里来——我可以给他时间。
何威利说,一定要把生活搞得像小说吗?
于索然说, 一定要把小说和生活区别开吗? 什么是生活, 什么是小说, 可以想到的, 去做了, 就是小说吗? 一定要忍着憋着, 什么都不敢去想, 才是生活?
何威利说,于索然,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这样的气质会令你丧失很多受宠爱的机会——因为很少会有人敢接近你。
于索然沉默了下来。
何威利带她们到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西餐馆,于索然要了一杯杰克丹尼。许明媚说,你真的觉得小雷是因为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梦想吗?
于索然说, 我阿Q一下……他会有很多的理由拒绝见我。比如说, 他是一个残疾人;比如说,他已经结婚;比如说,他突然觉得网恋很幼稚;比如说,他害怕见光死……
何威利说, 最大的可能是, 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过把你纳入他正常的生活中来。
于索然笑起来,笑得很邪恶。许明媚说,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他不过是吓了一跳,也许明天他就会打电话,约你见面。
话音刚落,于索然的电话响起来,她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来电显示,竟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雷。她接了电话。小雷说,你在哪里?于索然说,在喝酒。小雷说,知道你在喝酒,是问你在哪里。于索然说,什么事情?小雷说,我去找你。可以见你。我现在就过去。于索然有点不知所措,她看了看何威利和许明媚,然后走出了餐厅。迎面吹来了一阵风,她站在门口,看着穿梭往来的车辆,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见你。还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满怀希望地要见他,被拒绝掉,似乎她的全部热情在那一刻都被浇灭掉,而当他重新回转过来,她却有点情怯。小雷说,对不起。我有点慌张——我只是有点慌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实在是因为太意外了。于索然说,为什么会意外?是不是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到你的生活里来,我是不是一直不过是你梦想王国的一个配角?小雷说,你是主角。一直都是。这一点你不需要怀疑。于索然说,那好,我们去你以前经常提到的北海。我们分头去那里,我们各自行走,如果恰好你能够认出我,我也恰好能够认出你,那我们就相爱。如果我们认不出彼此,那么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小雷说,好。对于你,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感觉到气息。于索然挂掉电话,走进餐厅,对何威利和许明媚说,我要去见小雷,你们不要担心我,也不要嘱咐我什么,如果有缘分,我们就会遇到。
酒过三巡,许明媚有点醉,何威利兴高采烈地邀请她换个迪吧去跳舞。她拒绝了。说实话她总不擅长跳舞,无论是交际舞还是什么舞。她对于摇摆自己的身体有种天生的抗拒,她还是那样习惯倦懒地倚在床上,去敲那些寂寞的字,去营造那些莫名其妙的悲欢。多少个寂寞的午夜,她冷眼观赏亲手捏造的人间悲伤,凉气从心底升起,再沉淀下去,有时候她会写到自己泣不成声——他与她离别,他们无可奈何地绞痛,他拉着她的手,从此再没有了永恒的信念……或者她不得不转身遗忘,他的影,他的面,将成为她毕生的隐痛……许明媚在这些起落里看尽苍凉,一个人陪着黑夜等待天光。
有几次写到心力交瘁,伏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那是一种掏空身体展览灵魂的劳顿——她令自己如此劳顿。
庄城曾经那样地爱着她的文字,他总能透着她的文字去触摸她的灵魂,他总是会在她的字里行间揣摩到她的灵动。可是对于这样心仪的女子,他有多少的把握去面对?他似乎总比她在心智上逊色了一些,他可以体会到她的感触,却又经常在她的逼问下黯然无语。许明媚想,他一定是恨着她的。
如果她能稍微糊涂一点,他们一定是最相似的灵魂。
而她总是在他们稍靠近的时候,尖锐地指出他的缺憾,令他顿感无处遁形,他有了撤离的决心,却没有消失的勇气。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汪洋,他们在这片汪洋中奋力游向对方,可是,一个浪花过来,便会阻隔开两个人的距离,慢慢地,他们累了。许明媚笑着, 累了。很多人爱着, 爱累了, 爱成了无能, 麻木地活着,却少不了男欢女爱。爱无能着,身体的器官还在蓬勃着,于是,也就只能男欢女爱了。
何威利见许明媚不去跳舞,于是把她送回了家,一个人去跳舞了。
他真开心, 许明媚羡慕地想, 没有爱情, 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 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空心人不一定比多心人活得逊色,至少他们心情愉快,远离烦忧。
于索然没有消息,他们应该已经见面了。
无论如何,见到了,一切也就不必计较。他将是她的新生活还是她将是他的新情感,一切都不怎么重要了,毕竟,他们在同城,并且见到了。
许明媚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正常地恋爱过了。
这时候,一阵无比辛酸的寂寞爬了上来。
正常地恋爱。遇到某个人,然后隔三差五地约会,然后牵手散步月下,一起吃饭,看电影,郊游,慢慢爱满人间,然后结婚或者分离。
她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地恋爱过了。
这几年的光阴都与庄城蹉跎了。他们爱天爱地惊天动地, 到头来却还没有见面。
在见面这个问题上,庄城总是表现出奇怪的怯懦。
她想起他最开始说过的情话。原来情话开始总是这么的动听。远远比她自己设置的那些要好听千倍。她也在开始的时候说情话,在她编造的小说中所有的情话她借来了都不够,借来了说给他听,她真快乐,他也快乐。那一刻她突然有了想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冲动,尽管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是还是如同一股强大的气流一般将她撞击得粉碎。原来积蓄多年的热情一旦迸发,是比零碎地散发要凶猛一万倍,她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情感所引领,她的阴霾一扫而空,唯一的思维就是,爱情来了,庄城来了。
中间闹了几次小别扭,缘由小到发生过就忘记。她任性地挂掉电话,他迅速地打,她委屈地不接,他还是打,直打到她崩溃,她哭起来,握住话筒,恨不能此生相随。他也叹息了,他们一起哭。并发誓珍惜这种不可思议的机缘,他们甚至说到了永远。没有凭借地,就认定了永远。
她刚说完他真像是她的野马,他就接口说了是的你是我的藤萝。
似乎在一刹那, 她的脑海里面便闪出一幅精彩绝伦的画面, 那画面有说不出来的熟悉,画面上有一片辽阔的原野,有一匹奔腾的野马和一株随意生长的藤萝,一阵风吹过,藤萝摇曳,野马驰过,原野芦苇飘荡。她忍不住掉下眼泪,那眼泪无声无息的,却又痛彻心扉。她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奇妙的牵引,但是她的所有异常的敏感的神经好像全部被唤醒,令她不得不怀疑天意之类的传闻。
他真的像一匹野马——她想。
而她,真的似一根漫无边际无所依托的藤萝。
当她遇到他,毫无疑问,他们只能相爱。
那时候的他们,单纯到以为这便是生命的全部契机和暗示,他们感觉到缘分的欣喜,又伤感于彼此四处分散只能精神相依为命。
曾经多少个夜里, 寂寞爬满电话线, 许明媚会幻想他的突然出现。从他的城飞到她的城,不过就是几个小时的光阴吧,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订一张机票,出现在她的面前呢?她甚至想,如果他有了这样的决心,她一定可以跟随他奔走天涯的。即使他们很困顿,即使他们很艰难,她也是不会计较的,她总会在简陋中看到无限的希望。
而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希望的勇气。
每当这个问题呼之欲出的时候,他便变成瑟缩的忍者。他有一张坚硬的壳,那就是他的沉默。他一沉默,便坚硬如壳,而他便躲在壳里,忧郁地抽烟或者唱歌,轻易不再出来了。
许明媚放了一张CD, 蔡琴沉着唱道: 我爱你我要你, 多愚蠢多甜蜜, 在下一秒都不敢相信……
抽了一支寿百年,她拉开窗,站在十四楼寂寞的房间里俯视夜色。
我爱你,我要你,多愚蠢,多甜蜜。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灵魂唯一的伴侣—— 只是她灵魂的唯一伴侣在哪里?是那令她无比遗憾却又念念不忘的唐东扬?是与她总是灵魂跳跃却总不敢走到现实里来的野马庄城?抑或是还没有出现的无法预料的MR RIGHT?
这是一个多么蓬勃而庞大的城,这里将承载她多少的悲欢,多少的记忆,那里面将有她值得奔波的人吗?那么,此刻他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事情,身边是什么样的人陪伴?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憧憬着未知的缘分?
许明媚笑起来。她想,如果她终于找到那个人,她见到他的时候,一定会掐他的胳膊,掐到他有伤痕,她会说,你怎么会这样晚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