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先生转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公子。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小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百余枚针灸用的银针。
她望着公子道:“这套针也有个名字。”
“哦?”
“叫金缕曲。”
公子温文而笑:“看来木先生很喜欢给自己的东西取名,而且通常以词牌为名。”
木先生的唇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忍住。她走至床边,拔针道:“你们全部出去。”
顾宇成一愣:“在旁边看看也不行么?”
“我为人治病时不喜欢有旁人在场。”
“可是……”
木先生回眸,目光冰冷:“我和你,留一个。你选。”
顾宇成顿时为之气结,一挥袖怒冲冲的走了出去。众人不敢再惹神医不悦,也纷纷退出。
“这个嚣张的女人!”偏厅里,顾宇成气得够呛,“若不是因为明烟病着,若不是看在她是大夫的份上……她最好真能治得好明烟的病,否则,哼哼!”
众人沉默,很识相的没有接话。
顾宇成踱了几步,忽又回头对公子道:“无痕,委屈你了!”
呃?公子抬头。
“这女人肯定给了你很多难堪吧?你是怎么把她请回来的?”如果说她让无痕跪下给她磕头,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公子微微一笑道:“没有。”
“没有?”顾宇成不敢相信。
“她只是让我把一首秋千索填完,就跟我来了。”其实当时的情形颇是尴尬,然而他不愿多提。与面子尊荣无关,只是不想提而已。
填词?搞什么啊,弄了半天原来是久仰无痕的文采,所以趁机接近他。顾宇成冷笑道:“原来又是一个崇拜者。她想的花招倒新鲜。”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当初他和妹妹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少女哭得肝场寸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幸运的顾明烟。饶是如此,不肯死心的依旧大有人在,这个木先生,行为怪异,他可要看好了,免得自家妹妹吃亏。
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若有所思的望着紧闭的门,过了许久忽道:“来人。”
一仆人应声而至。
“你去一趟舞柳城,就说秋菊正艳,恭请叶大公子来此赏菊。”
顾宇成奇怪道:“为什么忽然请叶慕枫来这?”
“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不再多言,公子转动轮椅转身离开。
两个时辰后,木先生才打开房门,对外边等候着的侍女们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侍女们连忙进去收拾,顾宇成也跟了进去,一见妹妹还是昏迷不醒,便急了:“为什么明烟还没醒?”
木先生慢条斯理的在侍女端上来的水盆中净手,淡淡道:“正常。”
“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顾宇成怒道:“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你说了我能够懂的?”
“有。”木先生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另请高明。”
顾宇成二度挥袖离开。
侍女们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好……强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少庄主呢,也从来没有人在顶撞了少庄主后还能安然无事的。少庄主的脾气之差,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
木先生洗完手,道:“毛巾呢?”
侍女连忙递上热毛巾。“木先生,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
不用??
“我就住在这,不需要另备房间。”
侍女一听,颇受感动。这位神医脾气是古怪了点,看上去也冷冰冰了点,但是她居然这么尽职,要日夜守在小姐身边,光这点来说,就比以往的大夫好太多啦。
当即连忙去报备少庄主知晓,顾宇成听了也是一怔,最后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她爱干吗就干吗,随她去!”这个女人真是又麻烦又令他头疼。她最好不要出什么纰漏,如果她敢把明烟给治死了,他就要她好看!但现在有求于她,还是忍忍吧。
就这样,木先生在顾明烟的闺房里住了下来。
** ** ** **
是夜,月色如水。
一阵琴声忽然从明烟楼内传出,行云流水般传入众人耳中,听到琴声的人都呆住了。
那琴声先是像一个调皮精灵,在月光下跳着轻盈的舞蹈,有着最最飘逸的风姿和最最欢畅的心情;后来成了一个忧愁的少女,在雨天里凭栏眺望,她焦虑的等待着她的情人,心底却知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最后音律一转,又变成淡漠高傲的贵妇,细细的在镜前梳妆,然后低语:忘了吧,忘了吧……
伴随着最后一段似伤感似惆怅似无所谓又似不愿再去回忆的旋律,琴声终于停歇,天地静静,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在听琴的过程中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此刻才得以松懈。
顾宇成吁出口气道:“这不是明烟的琴声。”
柳叶道:“大小姐只怕还达不到这样高的造诣。”
顾宇成皱起了眉头:“难道是那个木先生?”
“应该是。”除了她,还有谁敢私自去碰顾大小姐的琴。
果然,顾宇成开始抓狂:“这个女人!她居然随便乱动明烟的琴,她有没有教养,难道不知道未经主人允许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身后一侍女低声提醒道:“可是少庄主吩咐过,说木先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她的。”
“啊?我有这样说过吗?” 呃,他好象真说过那样的话……但他说那句话时并没想过真的允许她乱来,这下好,覆水难收。“无痕,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刚想找未来妻舅诉苦,却发现身边早就不见了对方的人影,“咦?无痕呢?”
柳叶低眉敛目道:“公子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琴声一停就走了。”
“你怎么不跟着他?他去哪了?”
柳叶朝小楼比了比。
糟!他去那了!顾宇成顿生警觉,他去那当然不会是看妹妹,妹妹还昏迷不醒着,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去看木先生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个木先生摆明了有企图!为了妹妹的利益,他必须要扼杀任何有可能的苗头。于是顾宇成当仁不让,立刻也朝明烟楼走去。
一曲弹毕,木先生伸手轻抚琴弦,低叹道:“真是把好琴。”
“是啊,我们家小姐最宝贝这把琴了!”在一旁伺候着的侍女接口道。
木先生淡淡一笑:“你们小姐除了会弹琴,还会些什么?”
“小姐还会作诗画画,下棋舞剑。她会的东西可多啦。”
“这么说真是位才女了。”不知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浓,很有些高深莫测。
侍女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姐虽然聪明,但还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输给他……”
木先生扬起了眉毛,显得很惊讶:“公子喜欢下棋?”
“公子最喜欢下棋,可他棋艺太高,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经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让人意外……”木先生垂头,低声自语。
忽听侍女叫了声:“呀,公子!”
抬头,看见公子在门外,眼中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着没有动。“公子可是来听我弹琴的?”
公子望着她,好半响才开口道:“刚才那一曲是?”
“凤凰台上忆吹箫。”木先生回视他的目光,异常平静的道,“我填的词,外子谱的曲,本是琴箫合奏。”
“外子?”公子惊讶,“你……”
木先生扬眉:“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根本没有梳髻,年纪虽已不小,但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夫之妇。
“那尊夫呢?”
木先生眼中起了许多变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让公子觉得自己好象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她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见公子震惊的样子,她又笑,笑得很妩媚:“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
公子无语。
木先生转头问身后的侍女:“你们小姐可吹箫么?”
“小姐不经常吹。”
“把她的箫拿来给我。”
“啊?是。”侍女不敢违抗,乖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匣子。
打开匣盖,灯光下,一管碧玉洞箫浓翠欲滴,映得手上肌肤盈盈的绿。
“好箫!”木先生赞叹一声,对侍女道,“拿去给公子。”
公子怔道:“我不会吹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
说话间箫已递至他面前,公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为什么不吹吹看?”
公子将箫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呜——”其声清幽。
箫声未绝,琴声已起。
木先生拨动琴弦,十指如飞,眉目恬静,弹琴的样子极美。弹的还是刚才那只曲子,不知是因为已经听过一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公子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般按住洞孔,移动时竟莫名的觉得熟悉。
一曲终了,吓到了木先生身后的侍女,也吓到了匆匆赶来的顾宇成。
“你,你会吹箫?”他望着公子,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公子苦笑:“我也是今日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种天赋。”
木先生起身离座,走到窗边推窗而望,月色很轻易的点缀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六年了……
这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竟将她整个心绪勾起,悸颤不宁。
“木先生?”温润如水的询问声,本是记忆里所有的音质,却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语气。
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再睁开来时,眸底已有泪光。
“出去。”
顾宇成愕然:“什么?”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赶客,自始至终不肯回身。
果然,冷冰冰的语气又刺激到顾宇成,他立刻推着公子转身离开,嘴里忿忿然道:“真见鬼,她还真把这当她自个的地盘了!”
月光下,清晰看见楼下门开,顾宇成推着公子穿过花院,消失在拱门后。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忧色更浓,低声喃喃道:“晨风……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
偏如今,难寻旧事,忘却新词。一弯冷月,心事无人知。
第二章
一连三天,顾明烟依旧没有醒转,看木先生却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知她脾气古怪,也不敢多问。神医嘛,都是有傲的资本的。而且小姐虽然没醒,但也没继续恶化,对翡翠山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现象。
这一日木先生自顾明烟的房内走出时,看见公子坐在偏厅里,她怔了一下,随即停步,神思恍惚的望着他。
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公子的眉毛与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以一种柔和的姿态蔓延,全身流淌着清贵文雅的气息,那般高高在上,不染俗尘。
柳叶的眉头皱了皱,轻咳一记。公子自沉思中抬起头,看见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么无礼的侮辱过他,他却好象半点没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虚伪透顶,就是教养实在太好,堪比圣人。
想到这里,木先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胶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几上的一盘残棋。
木先生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盯着他缓缓道:“你不觉得下棋是这世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吗?”
公子失笑:“怎么会?棋局多变,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却比掌握人生容易的多。”
木先生望了那盘棋几眼,道:“听闻你棋艺之高,天下已无几人能出你右?”
这次柳叶替他做了回答:“那是当然。”
木先生闻言冷冷一笑,扶正椅子坐下:“来,我与你下。”
柳叶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请执白子。”
公子落子极快,木先生却恰恰相反,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很久。开始时柳叶看得很是不屑,这个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时间一久,他越看越是惊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可到后来,每一子都表现出莫大的威力,环环相扣,其势逼人。就像一壶水一样,越烧越沸,越烧越烫,大有水漫天下之态。
太阳偏西,这局棋竟下了两个多时辰,公子的速度也变慢了,他抬眉,对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惊叹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还没输,这盘棋还有的下。”
公子一笑:“想赢我?不容易。”他一惯谦恭,唯有这句话上才稍稍露了点傲气。
然而木先生听后,眼睛却变亮了,似乎颇为欣喜。
日已西沉,侍女们进来点起了灯,也不敢叫这沉醉在棋局中的两人吃饭。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时辰,明月当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公子长吁口气,脸上也有倦色:“虽然累心,但实在值得。我很久没有这么下得如此畅快了!”
木先生凝视着他,淡淡道:“你没有朋友吗?”
公子怔了怔,眉间露出萧索之色。
被她说中了。即使他名满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处不胜寒。谁敢和他做朋友?谁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盘道:“不下了。”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天继续吧。我现在很饿。”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果然饥肠辘辘,刚想伸手唤人,木先生却道:“很晚了,下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公子惭愧道:“也是,不该再劳烦他们。”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我去做些吃的来,如何?”
“你?”不能怪他失礼,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来:“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会做菜。”说罢转身离去。
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映下来,把她的背影拖拉的很长。公子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一个女人肯下厨做饭给一个男人吃,这代表什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期然身后响起回答:“如果这个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么都不代表。”
公子回头,看见敬忠职守在他身后的柳叶,摸摸鼻子苦笑道:“没办法,我总有点自作多情。”
柳叶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悠悠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很令人吃惊。”
没多久,木先生便去而复返,人还未到,香气先至。
好香!公子与柳叶对望一眼,顿觉食欲大动。看来这个女人不但棋下的好,菜也做的好。
木先生将二菜一汤摆上桌,柳叶推公子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鱼和蒜爆兔肉后都怔住了。
见二人面色有异,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么?”
柳叶沉声道:“公子从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会吐。”
木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噩耗一般。
公子瞥了柳叶一眼,有点责怪他嘴太快的意思,连忙提筷道:“没关系,吃一点不碍事的。”他的筷子还没伸到盘边,木先生突然将桌上的菜和汤拂落于地,只听一阵哐啷啷,碎片残羹砸了一地。
公子怔住,柳叶也怔住——没料到她的脾气竟是这么大。
木先生望着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凄凉。
公子心一紧,急声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柳叶叹道:“虽然公子不吃蒜辣,但我是吃的,就这么倒了,真是可惜。这些菜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木先生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再面对他时已恢复了镇定:“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公子留意到她话里的现在二字,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沉吟片刻,抬头道:“刚才拂了木先生的美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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